《烟波蓝》一文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中学时代作者和女伴的艺术追求。上学有两条路,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红尘喧嚣食摊遍布;一条是山路,道长人稀却风景秀雅。两位少女总要抛弃那条众人行走的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大道,多费脚力并肩去欣赏一段风景……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作者用蓝宝石般剔透而坚硬的语汇铺展少女蓝色的梦境,描绘少女纤细的内心,描绘她们的卓越灵性与不羁才情。对女孩心理的描写很精细,对小姐妹的情谊刻画很真实细致。“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于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我”向往毁灭,向往颓废,并不欣赏她轻盈的色彩、明亮的光影。“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友谊的开始源自嫉妒,从对手转变为朋友是否有英雄惺惺相惜的味道。什么是朋友呢?志同道合?意趣相投?对艺术的热爱和执著让她们走到一起。
简?对色彩特别的敏感,色彩浓烈,意象繁复而跳跃,而且能很精细地写出相近的色彩。色彩在她笔下是活生生的,不同色彩有不同的性格,就是同一色系经过不同组合也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油绿的山峦”“红绿灯”“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使它不致因墨绿、暗蓝的大块吞吐而产生压迫与坠落”“惨绿岁月”,同样是“绿色”,可以形容山峦的清新和阳光,也可用来形容情欲的芜杂,形容岁月的惨淡。文中对提到的林林总总的色彩的地方很多,如“蓝色的桔梗花”“软枝黄蝉”“紫花槭叶牵牛”“鼠灰色墓域”“青涩灵魂”“!用靛蓝色系语言铺排废园的神秘”“窗棂,髹成酒红色”“蓝色系的魅影里”“苍老的红窗棂”“黑板”“白皙素净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驯睡的白鸽”“红绒窗幔”“青瓷阔腹”“!用红、黑、褐,层层涂抹”“红玫瑰”“《蓝眼女人》”“白纱礼服”“闪动着烟波蓝的眼镜”“白发像敌国间谍”“悄悄鼓动黑发变色”“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宝蓝、淡紫的桔梗花”“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幽黑深邃的背景”“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持续荡漾的烟波蓝”……不仅用颜色浓墨重彩地形容其他事物,如形容摩擦声“像三五只蓝色小蜻蜓互搓薄翅”;同时对颜色本身的描写也很精彩,如“那种绿有着时间的铁锈味”、“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同时,还用比喻很形象地来描绘抽象的色彩“轻得像烟得蜜黄、薄紫色层”。
文中单单写到“蓝”的有十四处之多。蓝可以说是文章的情感基调:迷蒙的烟,荡漾的波,组合成烟波蓝,这个海天一色的意象,正对应着壮阔的自由和无尽的漂泊,唤醒飞翔和升腾的快意,也难免伴随着阴郁孤寂的冷感,如同作者的自注,“蓝,是难以驾驭的一支色裔,像色彩中的游牧民族,自由隐没于晴空、沙丘、草原、瀚海与深渊之间,在它们身上,既看得到死亡的荫谷,也反映出稚儿无邪的蓝瞳。”烟波蓝,静穆,纯净而又迷茫,轻盈中隐伏着忧郁、颓废乃至死亡魅影,它是一个敏感少女艺术梦的景深和底色。
“蓝”是少女的蓝调梦境,携带我们以欢愉的心情跨越时光门槛回归年少情景,欣赏青春特有的亮度和暖泽,玩味艺术风姿的绰约与优雅。“蓝”是艺术梦的象征,是作者的精神追求,也是精神归宿。“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着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的一个梦。”并以“置身冰冷海水中的鲸,骨头也会因内部所产生的高热而焚烧起来。我想象,当异国风)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中学时代求学的山路,道长人稀却风景秀雅,凄迷而又宁谧。路边还有一“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的废屋,那废屋后的山峦是带着微笑的苍茫,这样的屋这样的山就不免有漂泊的性格。年少时的经历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很重要的影响,天天对着这样的山路、废屋和荒园,废屋的漂泊性格难道就没有润物细无声般地融入两个少女蓝色的梦中吗?“这房屋适宜养鬼,或收留我们那埋在青春身躯的忧郁眼睛。”废屋意味着颓废,忧郁,青春,梦想……日后,两位少女不同的艺术追求都多多少少地抹上废屋的个性。“她”在全校美术大赛中夺冠的作品,即是大胆!用靛蓝色系涂鸦光怪陆离的“接近失忆”的废屋,并题为“时间”。而“我”放弃比赛,去读《恶之华》。“……一个人静静地参悟废屋的意义。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参悟出什么了吗?既然用心了,那“废屋”入眼入心,心中有一份关于废屋的牵绊,下笔时是否心有废屋呢?废屋的颓废、幻灭冲击着两个少女的青涩灵魂。那山路,那废屋,潜进两位少女的潜意识里,伴随着她们成长,日后化为她们艺术创作的一部分,或许还融入她们作品的灵魂。
“她”以画笔为第十一只手指,出手大胆,!用蓝色系语言铺排废园的神秘、衰颓与汨汩渗出的森冷气息;也并不耽溺在蓝系的魅影中,会让秋阳在窗棂上游移,有抚慰和苏醒的暗示;会细腻地掌握花草的喧闹,以薄紫和蜜黄给出浮升的活泼感;轻盈的色彩与明亮的光影释放了死亡的压迫力道。“她”以轻松来解释沉重,以“废屋”表现“时间”:是废屋的沧桑见证时间的无情和苍茫,还是“逝者如斯夫”的时间反衬着“没人理会也可以跟自己天荒地老”的废屋。
而“我”则一度继承废屋的精神,向往骄奢的毁灭,巴不得天地俱焚。画骷髅玫瑰的“我”看到女伴亮丽耀眼的美术禀赋,以憾恨的手势自行折断画笔,投入文学的怀抱。由于更多地受到颓废和幻灭的蛊惑,认为颓废里含有绝对的忠诚,幻灭是痛快的自虐,青涩的灵魂遂不屑与世俗多费唇舌,掉头而去,把生命调成只有自己才喝得出来的死亡甜酒。当感到困惑夹杂着愤怒如沸腾的泥浆即将封喉,“我”以文字突围,说是好比有恶人趁我不备,发来两支毒箭,本应扑地而亡,却幸运跌入文学怀抱,得到抽骨生肉的秘诀,硬是把那两支箭围成一对翅膀。从此找到出口,敲掉巨锁,将门踹开!
文章写两个少女的对艺术梦想的追求,以“她”的成长为主线,交织着介绍两个少女的艺术梦想的历程和其间生活的酸甜苦辣。采用独白式的结构,对“她”同时也是对读者回忆诉说两人的艺术梦想和追求。文中的人物是用第一人称的“我”来叙述,同时写到中学伙伴时则直呼“你”,而不是“她”。所以文中简?时常直接跳出来说话。如在“我”在闻知她家庭遭逢变故,婚姻失败,无家可归时,不知道她近况怎样,却为她是否还画画、还坚持艺术追求忧虑;“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唯有艺术和梦想是实实在在,可以慰藉心灵,可以支撑人生。
任何一个年轻生命的成长,必然都会经历过从自我迷失到自我肯定的阶段,从青涩到成熟。写两个少女如何在现实世界中为自己的艺术梦想寻找放飞的天空的《烟波蓝》,或多或少地看到作者生命的成长,读者也可以反观和审视自己的成长道路。个体艺术生命的成长也是如此,但常常是这样,一个艺术生命的成熟与其自然生命与社会生命的成熟并不同步。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这是诗人余光中三十多岁时为自己一首长诗所作的题词,当时他已因诗文为文坛瞩目,却依然不能为自己定位。(直到《白玉苦瓜》时期才有“你知道你是谁了/你放心”)简?也如此,经历过叛逆、感伤和颓废,最终才觅得自己的家园。《烟波蓝》中“我”毁弃了骷髅玫瑰后“将自己锁入孤绝冰冷的洞窟,日复日提问生命意义而不可解”,惨绿的岁月里青春就那么煎熬着,茫茫然地积压着终于沸腾,于是求援于文字。从学画的自我否定到以文学为突破口的自我肯定。作者寻寻觅觅最终找到自己灵魂和梦想的栖息地。就自然生命而言,自我与现实,生理与心理的调适期早已结束,然而在艺术生命的定位上,仍然处于不断地蜕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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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展现的不仅仅是自然生命社会生命的成长,更是热爱追梦的少女艺术生命的成长,是两个具有艺术潜质的儿童如何从自然、社会以及前辈艺术家处汲取养分而逐渐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心路历程。象征着艺术之梦的蓝依然是主色调,当然,读者展卷之余也很容易体悟到,这艺术之梦根植于女性本位;两位女性主人公的艺术道路,也植根于家园情怀:童年的山路和荒芜废园,这二者正是蓝色艺术梦的根基与血脉。
附:
烟波蓝
□简?o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仿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在庸俗的世间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沙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后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又不像了,倒像三五只蓝色小蜻蜓互搓薄翅。于是,那声音遂自行搭配油绿的山峦印象、呜咽小溪、柔软阳光及果实甜昧,悠悠然在我的想象里漫游。我忽然想喝一点红酒,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于以酒句读。
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写着:“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捏饭团的胖妇永远捧着她的木桶杵在火车站出口,烙烧饼的外省老爹在第一个红绿灯边,蒸馒头的南部老板在大转弯处,加上摊葱油饼的、开面馆的、卖豆浆的,沿路招呼永远睡不够的高中生。走这条路是酷刑,让人错觉青春身躯是一尾远洋鲜鱼,路两旁皆是磨刀霍霍的大厨,等着削你的肉做生鱼片。
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后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后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着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好像在这路上弄丢的东西将永远找不回。空气比市区薄了些,但随着季节不同飘浮各种野地花草的香气,山素英、木樨、七里香或是不知从哪里荡出的混合草味。跟着路走的,是山溪,经年搂着大小岩石洗浴,水声忽缓忽急,耸立的岩块背面被洗出青苔,仿佛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只要勤劳地爱下去,终会被记忆。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站在路上,面朝废屋,可以清楚地追踪在它之后山峦起伏的弧线。虽属低海拔暖湿矮山,看起来也有一份壮势。你或许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构成山色的相思树、笔筒树、麻竹、梧桐、菅芒……只要有些岁数,那山看起来就有一份苍茫,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后,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槌一槌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着微笑的。单独一屋,靠着这样的山,不免也有飘泊的性格。
约略记得院墙一侧站着一群相思树,应是从山脚斜坡延伸而来未遭屋主砍伐的,既然续了山势,树自是高大蓊郁,然而那种绿有着时间的铁锈味,以至于树群看久了,也有伤兵面目。
院墙另侧,爬满复杂的蔓藤与野地植物,通泉草、蟛蜞菊、霍香蓟,间杂郊野常见的软枝黄蝉、紫花槭叶牵牛。再怎样的乱世,都有人可以手脸干净地过日子;那些花开得缤纷,像随手倒贴在鼠灰色墓域的一张“春”字。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
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着散不去的冷。掩在乱草杂木之后,是日式木造屋,被时间蛀得只剩半副骨架。屋顶塌去大半,几根交错的木头上勉强扣着黑瓦,像十几只集体自尽的乌鸦尸体。四壁已面目模糊,然而朝向院庭处却兀自站着半面墙,想必是地震、强台没带走的。墙中间嵌一扇窗棂,髹成酒红色,在雨水中浸久了,呕出败坏气息,似毫无商量余地的幻灭。墙后,在那原应是清雅闲适、有娟秀女子与她的夫婿坐在明式桌椅上品茗谈心的客厅位置,姑婆芋大手大脚地开着,肢体横陈,几乎要吃掉那墙。从未看过喜阴湿的植物像它那样,开得有狗吠声。
就这么僵在那里,仿佛没人理会也可以跟自己天荒地老。有时,觉得这荒园静得接近失忆,时而又有一两阵微风吹过,树群咳出几声蝉。
这房屋适宜养鬼,或收留我们那埋在青春身躯的忧郁眼睛。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
原本报名参赛的我,那日却放弃了,独自躲在操场边榕树荫,读《恶之华》。风,闲闲地吹动书页以及齐耳的头发。大屯山的天空总有几朵闲云,在淡水河口与山城之间回旋。我凝视遥远的山棱,仿佛看见你背着画架到那儿,一个人静静地参悟废屋的意义。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颓废、幻灭绝对具有蛊惑力,煽动每一个现世体制亟俗将之推向光明轨道的青涩灵魂。我一度认为颓废里含有高度的忠诚,而幻灭,无疑是一种痛快的自虐,不屑与笑眯眯的世俗体制多费唇舌,遂转过头去,不言不语,调自己的酒,把生命调成只有自己才喝得出来的具有甜酒味的死亡。
获奖作品在图书馆展出。我们念的那所学校一向缺乏像样的升学率,但在音乐、美术方面却有沛然成绩。你的画在同时展示的各幅书法、水彩中是那么特殊,仿佛成熟大人与唱儿歌的小孩同台。我十分惊讶你出手大胆,!用靛蓝色系语言铺排废园的神秘、衰颓与汩汩渗出的森冷气息。蓝,是难以驾驭的一支色裔,像色彩中的游牧民族,自由隐没于晴空、沙丘、草原、瀚海与深渊之间,在它们身上,既看得到死亡的荫谷,也反映出稚儿无邪的蓝瞳。但你并未耽溺在蓝色系的魅影里,亦细腻地掌握草花的喧闹,给它们轻得像烟的蜜黄、薄紫色层,仿佛雨后新晴,花叶上光影??,有一种浮升的活泼感,晃动画面,使它不致因墨绿、暗蓝的大块吞吐而产生压迫与坠落。你让秋阳在那扇苍老的红窗棂上游移,几近抚慰,遂有苏醒的暗示。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叙述。
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
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
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莱尔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相信你从这张没头没脑的字条中可以理解,我不赞成你借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那时的我无疑地向往一种骄奢的毁灭,好像要天地俱焚才行。
从一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不管我多老、离纯真岁月多远,我都愿意以欢愉的心情跨越时光门槛重回青春年代,再次欣赏你的亮度、暖泽以及很难在少女身上发现的优雅。即使是现在,行走于烟尘世间多年之后,我看到的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于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白皙素净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似一种累世方能修得的智慧,完整地带到这世,你有一双修长的手,相较于娇小身量,那十根手指绝对是为了艺术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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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于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因为同属瘦小,使我们毗邻而坐,这意味交谈的机会比他人多;有时,一方忘了带课本便并桌同看。我总是不自觉地瞄向你的手,观察你无意间转换的手势,如驯睡的白鸽、高崖上等待为明月拨云的松枝,如款款而舞的水草,或五条岔路之迷宫。我揣测有着这般纤手的主人该配何种命运?浪迹天涯的钢琴师、拥有一亩私人苗圃的园艺家、习惯把皮尺绕在脖子上的服装设计师?这手会用一生的气力去抓住什么?最后又是谁握住了它?
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
我们遇到一位霸气但显然怀才不遇的美术老师,她绝不允许美术课变成英、数老师用来补课、考试的公共时段,更以严厉的口吻批评那些叫学生回家画苹果、香蕉而上课时漫谈罗曼史或坐在讲台上打毛线的同侪们。一辈子至少要画一张像样的画,她说。
石膏像素描、静物写生、户外练习捕捉光影,她玩真的。我们当中虽然不乏躲在画架后附耳聊天,爱馒头超过爱炭笔的,但也有如你我,期待每周一次到那间挂着红绒窗幔、画架环立的美术教室。
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她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
玫瑰、百合、向日葵搭配龟背芋叶,失序地插在青瓷阔腹瓶内。大约摆太久了,花垂叶败;多雨的冬季午后,光,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艳丽花朵被时间凌虐而无法给出一点安慰。我一定在那间画室感应到生命中有一股恣意蹂躏灵魂,啮咬青春、梦想、情爱,把种种昂贵事物摔得粉碎的暴力,才有鬼魇之感,以致完全修改那瓶花的摆设,跳脱写生框架。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仿佛被激怒般大量!用红、黑、褐,层层涂抹,砌出立体感,暗影笼罩下的红玫瑰,看来像一群醉酒骷髅。
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皱。她站在背后,我知道她已站了一会儿。我以为她会理解压在年轻胸膛上的苦闷而给予一两句暖语。但她似乎对我的“不守规定”恼火,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
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
必须等到数年之后,有人发疯似的在大学社团活动中心一再播放唐•麦克林的《Vicen》,坐在窗边推敲一篇文章的我被音乐吸引、坠入记忆中大屯山城的“starry,starry night”而重新回到使我放弃绘画的那堂美术课,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我终于知道画笔会是你的第十一只手指,你要去朝圣的地方,布有梵谷、塞尚足印。而我,约达一年之久将自己锁入孤绝冰冷的洞窟,日复日提问生命意义而不可解。我的脸上一定充满敌意与抑郁,多年后你才会说当时的我看起来像莫迪里亚尼笔下的《蓝眼女人》。青春是这么难熬,尤其不知自己欲往何处的惨绿岁月,每一步都是茫茫然。就这么积压着,直到困惑夹杂愤怒如沸腾的泥浆即将封喉,我求援似的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句子,仿佛触到出口,接着第二个句子敲掉巨锁,理所当然第三个句子出现,将门踹开。
星空下,牧羊人指认他的羊,天地悠然而醒。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于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后,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着是情变。毕业多年后,在一家咖啡馆享受下午茶时,同校女友一面用小银叉挑起蛋糕一面透露辗转听来的关于你的消息,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她说,没有人知道你还画不画。这让我忧虑。当时,与你同期的美术社团社员已有数位崭露头角,以新锐之姿受到画坛瞩目。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
活着,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攒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在他人身上俯拾皆是的禀赋、智慧、美貌、真爱、家庭、财富、机运……对自己而言却像稀世珍宝不可求。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摆脱一般婚纱摄影的俗套,你们!择南台湾礁石林立的海边为背景,架起三角架自动拍摄。在一座高耸的黑岩上,你们完全颠覆新郎新娘的角色扮演;身着无袖及地白纱礼服的你,笑眯眯地抱起西装革履的新郎——他一手高举捧花另一手惊险地勾住你的脖子,表情如即将坠海的幸福男人。约是清晨光线最柔美的时刻,在你们背后的海,蓝得如烟如雾。
照片背面,你说“终于有个家了”,一笔一画都抖着幸福。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毕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嗔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于今生成全。对带着宿世之爱来合乎的两人而言,真爱无需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需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后,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无处丢,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着: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着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绕行半个地球,你回到画布前。才华禀赋果真是涵藏“孤寂之旅”与“圣美殿堂”的一则预言,必须不断被铁耙犁心,犁到见肉见骨,连十八层地底的孤独种子都露脸了,前往圣美之殿的地图才会浮现。这样苦苦地追寻有何意义?也许,对他人毫无价值,却是甘愿苦行者一生中最尊贵的一件事。这世间多的是庸俗之人、便宜之事,总要找一桩贵一点的吧!
你没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着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的一个梦。
泅游于南极冰海的巨鲸,被捕鲜之后,捕鲸人以尖长的剥鱼刀自头至尾剖开鲸体,清除内脏,再将鲸的尾翼绑在船头,航行时,让海水可以彻底冲洗它。即便如此,若航行时间太长,置身冰冷海水中的鲸,骨头也会因内部所产生的高热而焚烧起来。我想象,当异国风)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后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后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
是张画卡,打开后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着。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着、幽浮着,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虚笔实线,游走于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后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着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变现实,但在创作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