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一?六八),也就是黄庭坚“三甲及第”的第二年,二十四岁的他得以与龙图阁大学士孙觉(字莘老)之女兰溪喜结伉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自是才子佳人的千古姻缘;更何况孙氏识书达理,聪慧娴雅,且又孝奉双亲呢?芽夫妇恩爱和谐,情感日笃,成为一时佳话。不久,黄庭坚被委任为叶县县尉,妻子和他同赴任所。然而苍天不能随人意,仅隔两年,孙氏就因病去世了。这给黄庭坚打击很大,为此,他写下了《哀逝》《悼往》《红蕉洞独宿》等诗哀悼妻子的离去,感情一度十分悲怆痛苦,无法解脱。《红蕉洞独宿》一诗尤其真切地写出了黄庭坚在妻子去世后孤苦凄凉的心情、处境和深沉浓郁的相思。
南床高卧独消遥,真感生来不易销。
枕落梦魂飞蛱蝶,灯残风雨送芭蕉。
永怀玉树埋尘土,何异蒙鸠挂苇苕。
衣?妆台蛛结网,可怜无以永今朝。
此诗,黄?《山谷年谱》卷三引别本作:“重帘复幕夜萧萧,真感生怀不自聊。枕落梦魂飞蛱蝶,灯残风雨碎芭蕉。琼枝玉树埋黄土,衣?妆台?绛绡。故物尽能回白首,斯人无以永今朝。”(以下简称“别本诗”)不见于黄集,从艺术上看此诗不及前首简洁浑成、意味隽永,疑为黄庭坚初作诗,前首是他的改定稿。
首二句从独宿入手,直接描写作者在孙氏去世后迷离惝恍、无法度日的情景。李贺《莫种树》云:“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独坐南床月,今秋似去秋。”盖为此二句所本;但是,黄诗化用李诗,在命意上全以己意出之。李诗“南床”指“南方之床”,黄诗“南床”似乎别有来处。从“重帘复幕夜萧萧”看,似乎与“南方之床”关系不大,可能也不是“稍觉春衣生虮虱,南窗晴日照爬搔”(黄庭坚《次韵元礼春怀十首》)的“南窗”之误。原来,南床在唐代曾特指侍御史食坐之南所设的床榻,凡侍御史之例,不出累月而迁南省,所以称为南床。北宋诗人王禹??《贺冯起张秉二舍人》云:“八年东观知深屈,百日南床只暂经。”所以“南床”实际可能意在“南床百日只暂经”,故称“高卧”,一是交代妻子去世的时间,二是指出人生的短暂,孙氏二十岁去世,足见世事变幻无常、去住不定,亦可囊括作者此时的心理感受(黄庭坚《悼往》:“六七十便了一生兮,何异木末之有狂风”),寄寓了作者人生如梦的感觉。“消遥”并非一般说的优游自得,而是屈原《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和张衡《四愁诗》中“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的“逍遥”之意,指迷惘彷徨。“独”字是作者着意锤炼之词,突出了他在妻子死后夜宿的感受,寂寞茕独,感伤暗涌,写出了他在孙氏去世后独自咀嚼相思、失望和哀伤的痛苦,从而将作者孤凄悲凉的处境和心境简洁传神地传达了出来。起句警策而不突兀,意韵深沉,为全诗抒情奠定了基调。在蕴势之后,“真感生来不易销”自然脱口而出,直抒胸臆,感情奔泻而下,吐出了自己在妻子去世后这些日子里郁积在心中的悲伤、痛苦、失落和迷惘。南床人生,本极短暂,却又是漫长的,无法度过,正是这些因素使他难以捱日。这就逼真地刻画出了作者那种神情恍惚、百无聊赖而又凄苦哀怨的情态和心境。
“枕落”二句与别本诗差异最小。黄宝华认为“枕落”句用庄周化蝶典,“以此蝶化喻逝世”①,说出了一些道理。“枕落梦魂”字面是写作者一觉醒来,离开梦境,回到现实;可能还用了唐人李泌《枕中记》中“黄粱梦”之典,同“南床”表示的时间短暂相生发,写出自己在妻子去世后的思想变化。黄庭坚与孙氏的美好姻缘正如黄粱梦一样,时间短得只有两年,仿佛一觉醒来,望眼现实,孙氏已如蛱蝶飞逝般离开人世,好梦破灭,令人生出无限感慨。“灯残风雨”字面上写黄庭坚独宿时的情景,实际上可能含有“风雨灯残”之意,灯本易灭,何况是残灯,残灯再经风雨则更加易灭。一方面感慨妻子亡故之速(黄庭坚《哀逝》:“万化途中能邂逅,可怜风烛不须臾”),一方面寄寓作者人生短暂之意,人生本白驹过隙,更何况他又遭此令人痛不欲生的打击呢?芽黄庭坚虽然年轻,但却有风烛残年之感,这也正是“南床”和“枕落”流露出来的意绪。可见“灯残风雨”和“枕落梦魂”相对,都表现了作者在繁华和热闹之后的孤寂冷漠中思想幻化的感觉,由此回到现实。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送走了自己的妻子。“芭蕉”字面上亦是自然界中景物,作者在此可能用蕉叶题诗之典,又以此借为红叶题诗之典,回忆了最初与孙氏融洽的相处,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再在此基础上使他想到题诗蕉叶去问讯冥世的妻子,即“人间近别难期信,地下相逢果有无”(黄庭坚《哀逝》)之意,是在“飞蛱蝶”的前提下的意思的发展,是更进一层的写法,意思转向深沉含蓄。但是,在此用一“送”字,更可能是用《列子•周穆王》中蕉鹿梦的典故。古时候,郑人砍柴时击毙了一头鹿,藏于隍中,覆以蕉叶,再来寻找时却忘了所藏之处,遂认为是梦;旁人以此得到了鹿,当然也不会计较是事实还是梦境。白居易《逸老》中的“筋骸本非实,一束芭蕉草”就是用这个典故表示人生虚幻的。无疑蕉鹿梦较之蕉叶题诗更为迷离虚幻,与“飞蛱蝶”均为梦境与现实的颠倒转换,恰成工整的对仗。可以说这与白居易的用法相似,但又有不同;黄庭坚借其字面,实际表示的意思同“飞蛱蝶”一样,是指孙氏去世的迅速和给他带来的感觉。通过比较黄庭坚的两首诗知道这一“送”字为作者着重锤炼的字眼,写出了他不得已而勉强为之的辛酸和对孙氏的一往情深,也以此引起下句。总的看,此二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商隐《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无疑,二者在构思和意象使用上有近似处,都反映了作者幽怨、无助的情绪,有“缘情绮靡”的特点,但又有不同。李诗每句用一个典故,都是传说中幻化之事,从而有浓重的神秘缥缈色彩,表达事物背后的意思,缠绵悱恻,蕴藉旖旎,同时诗意具有很大程度的不确指性;而黄诗则没有义山诗的隐晦和装饰的味道,基本每句有两个部分构成,一表梦境,一表现实,都表现了作者思想回到现实中的不能解脱,表现了作者思想的失落,感伤情绪更为实在可感,是其当时心灵和心态的直接表露。
“永怀”二句,黄宝华在《黄庭坚诗选》中已指出化用了《世说新语》中的玉树埋土和《荀子》中的苕折巢覆的典故。晋朝何充感伤庾亮的去世,在临葬时,他说:“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选”黄庭坚改“琼枝玉树埋黄土”为“永怀玉树埋尘土”,顺势起笔,与上句衔接自然,简洁明快,而含义更为深沉,抒情更加流畅浓郁,也使整首诗浑成和谐。“何异蒙鸠挂苇苕”是作者新增句。字面上用《荀子•劝学》里的典故。南方的蒙鸠把巢系在苇苕上,风至苕折,致使卵破子死,用以说明不是巢不好,而是所系的苇苕易折。然而,黄庭坚却并不追问巢覆的原因,只是就这个典故的字面意思生发开来,认为孙氏的去世就像苕折巢覆一样, 来得那么突然、轻易、出人意料而又伤害严重,这是多么令人惋惜、悲痛?选“风至苕折”,天灾人祸,人又奈何?芽这就是悲惨严酷的命运、现实。感伤中又流露出作者的无奈、无助和悲愤,更加重了诗句的悲怆情绪。诗人至此,词情悲苦,伤心已极。可以说,此亦是“彼庄生之一缶兮,亦何异荀氏之神伤”(黄庭坚《悼往》)之意,为人生伤悲之至者。在此,作者二句却有四层含义:第一层,“埋玉树著土中”,已使人情不能已;第二层,“土”而“尘土”(原作“黄土”),寄托了黄庭坚不同于常人的独特感情;第三层,孙氏的去世就像“蒙鸠挂苇苕”一样,更加令人悲怆、感伤;第四层,人情早已不能已,黄庭坚却要“永怀”不忘。这样,就将他对妻子的感伤之情、哀悼之意充分地表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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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一句看似写实,在简洁白描中将作者的感情再次蓄积起来,是敛势,为“可怜无以永今朝”张本;同时,又是含蓄的抒情,在不动声色中,将作者的感情委婉深沉地流露出来,酝酿浓郁的感情氛围。与别本诗相比,此句改的是“蛛结网”。蛛网本是自然界中的事物,在唐代已多次被人吟咏,但含义和色彩并不一致。黄庭坚《戏答赵伯充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泽解嘲》有“蛛网锁砚蜗过梁”句,其《题槐安阁》有“垣衣蛛网蒙窗牖”句,都是表示人去物在,世事沧桑之意。在哀悼孙氏的《哀逝》中,首二句云“玉堂岑寂网蜘蛛,那复晨妆觐阿姑”,也是用蛛网表达了对人逝物冷的感叹。在这里,黄庭坚变“蛛网”为“蛛结网”,同“网蜘蛛”一样表现了他善于灵活运用、长于表达的能力;同时,更深沉地寄寓了他对妻子去世的感喟。昔日,妻子于此试衣梳妆,一笑一颦,印于脑海;如今,不但妻子不见了,而且衣架妆台上竟有蜘蛛结网。今昔对比,昔胜今衰,变化沧桑,无限凄凉、悲伤的感情自然透过景物隐微曲折地流露出来。在细微体察中正间接见出作者对妻子的真切、丰富和浓挚的感情;亦可见出孙氏在黄庭坚心目中的地位和二人融洽的关系。于是,引出了直抒悲情的结束句:“可怜无以永今朝”,似无助的呼号一样,再次将作者对孙氏的感喟和怀念直接表达出来,将抒情再次推向高潮,令人为之落泪、叹息。作者将“斯人”改为“可怜”,仍以第一人称来怀念哀叹妻子,直抒胸臆,与以上作者所见相合,与全诗意境吻合,增强了抒情表意的色彩,将感情抒发饱满,将意思表达完整,具有摇人心旌的感染力。对比别本诗之“琼枝玉树埋黄土,衣?妆台?绛绡。故物尽能回白首,斯人无以永今朝”四句,末二句亦见出作者的概括和?裁功夫。
本诗意思上大致以前四句为一部分,写作者在妻子死后无限惆怅、迷惘以致产生人生虚幻、现世与冥世相互转化的感觉,可以看出孙氏去世给黄庭坚带来的打击和留下的伤痛。人生如梦,繁华易逝,夫妻分手,现实中蝶飞人亡,孙氏撒手人寰,命归黄泉,作者只得“灯残风雨送芭蕉”。在此,作者将悲伤、痴迷化为泪水、情绪倾泻了出来,是对孙氏去世的感喟和哀悼。后四句为第二部分,写妻子去世的不幸与作者对她的深深怀念,其中含有黄氏的愤激和呼号。在此,作者用“玉树”来刻画妻子的高洁,用“尘土”对比衬托,进一步突出孙氏的品格;但是,命运多舛,不幸早逝,非人事乃天命?选使作者承受不能已之情而永怀之。
字字写来皆是血,句句凄恻见人心。
诗句感伤浓郁,诗意真切哀婉,浑然相融,构成了凄迷哀伤的艺术境界,表现出作者痴迷悲伤的情绪和心理状态,感人至深。大量典故的运用,使全诗抒情写意含蓄隽永,意味深沉,似有李商隐诗之绮丽而情感、意味朴素质实,与义山诗自然有别。第二句和结束句在形式上似有重复,但亦加重了抒情色彩,迂回哀婉,并将作者痴迷、深沉的悲伤归落在现实的孤寂、冷落和痛苦中,归落在对孙氏的怀念和哀悼中,真实、沉痛,自有成功之处。
①《黄庭坚诗选》第20页,黄宝华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