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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勇刚 文选 ]   

感伤·自恋·憧憬

◇ 刘勇刚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黑格尔《美学》指出:“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而显现出来。”(第一卷四十九页)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就是创作主体心灵的感性显现。而典型化的意象更是潜藏着一个灵魂。明末才女柳如是最钟情于“柳”。在她的审美视野中,“柳”这个意象具有典型的、特殊的隐喻意味。披览《柳如是诗文集》,“柳”意象出现的频率最高,凡是涉及到柳的作品都非常出色。在柳如是的咏柳诸作中,最称翘楚的当属《金明池•咏寒柳》词。
  为了准确地把握这首词,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柳如是的名号、身世。据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考证,柳如是(一六一八至一六六四),本姓杨,名爱,字蘼芜,又名云娟,影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我闻室主,人称河东君,嘉兴(一说吴江)人。幼年为盛泽名妓徐佛养女,后入吴江故相周道登家为侍婢。崇祯四年(一六三一)被周家逐出,流落风尘。崇祯五年(一六三二)来到松江,结识松江才子陈子龙、李雯、宋徵舆、李待问等人,交游酬唱,极一时之盛。崇祯六年至七年(一六三三至一六三四),与陈子龙相爱并热恋。崇祯八年(一六三五)春,与陈子龙同居于松江南园。陈子龙的夫人张孺人容不下柳如是,同年秋,她被迫离开陈子龙,重返盛泽。此后柳如是常漂泊于杭州、嘉定一带。崇祯十三年(一六四?)冬,柳如是女扮男装到虞山(今常熟)初访钱谦益于半野堂,彼此心仪,同年除夕,柳如是在钱氏家中度岁。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六月,钱柳结缡于鸳河舟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这首词作于她离开陈子龙后,结识钱谦益之前,作年大约在崇祯十二三年(一六三九至一六四?)之间。这首词全以象喻笔法写成,绾合柳与人,即柳即人,将自我心灵的感伤、自恋、憧憬,寄托其中。
  上片,开头三句写柳生存环境之荒凉。柳独立于南浦,日日与“寒潮”“残照”相伴。“有怅”“无情”全从柳之感受着笔。“更吹起”两句,将今日之“霜条孤影”与昔时之“飞絮”相对而写,益见今日之萧瑟。“飞絮”从唐人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化出,“暗指崇祯八年(一六三五)首夏之离去卧子(陈子龙的字),实为高安人(陈子龙祖母)、张孺人所遣出。”(《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八页)一旦离开所欢,便成无根之“飞絮”,“霜条孤影”,风流顿尽。“况晚来”两句写柳之自恋多情。暮霭沉沉,“烟浪斜阳”,若是有人来到荒凉的寒塘边来看她,她依然显示出绰约风情。“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凸现出柳如是的自恋情结。这时的“柳”也就如同西方那个“水仙花”了。(水仙花在西方文学中是自恋的象征。)“瘦腰如舞”的“舞”字十分旖旎灵隽。“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这三句总结上片,并映带下片。“一种凄凉,十分憔悴”,是柳如是从柳之“霜条孤影”引发的美人迟暮之悲。“燕台佳句”,用典,亦紧扣“柳”字生发。李商隐有《燕台》诗四首,为洛中名妓柳枝所激赏。“燕台佳句”中隐藏了一个女性形象——柳枝。“柳枝”之“柳”与所咏之柳同名象征。李商隐《柳枝诗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L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李商隐笔下的柳枝能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可见是一个灵心锐感,慷慨放诞的女性,她能激赏李商隐《燕台》四诗,说明彼此心灵相通。这里柳如是实以“柳枝”自比。李商隐《燕台》四诗乃象喻之作品,是作者心灵中低回悱恻之情的自然流露。作者对人生之无常与缺憾有深挚之痛苦。诗云:“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春》)“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夏》)“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秋》)“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冬》)柳如是从“柳枝”身上,从李商隐的诗境中反观到了自我的心灵境界。当然这里的“燕台佳句”与陈子龙亦有内在的关系。陈子龙《上巳行》诗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又《种柳篇》诗云:“长条短叶日悠悠,飞絮浮萍空渺渺。……起看庭树一婆娑,叹息年华奈若何!”陈子龙的咏柳诸篇对柳如是颇有触动。她对陈子龙之爱赏,一如柳枝对李商隐之爱赏。然而一切如飞絮浮萍,旧日之恩爱适增今日暌隔之痛苦。
  换头,意脉不断。“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这三句造语新颖,用情深挚,令人深赏不已。陈寅恪先生阐释这三句说:“始悟河东君之意,乃谓当昔年与几社胜流交好之时,陈(子龙)宋(徵舆)李(雯)诸人为己身所作春闺风雨之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柳之预兆。故‘暗伤如许’也。必作如是解释,然后语意方有著落,不致空泛。”(《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四十页)确为抉微之见。“风流”一语,出自《南史•张绪传》,齐武帝植蜀柳于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使典紧扣杨柳生发,含而不露。寅恪先生紧接着又进一步地申论,他说:“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亚里士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四十页)他从柳如是身上看到了潜在的悲剧精神,所见不为不深。但尚有未发之覆。柳如是以其敏锐的心灵捕捉到了人世间的无常与缺憾。从春日的“杨柳依依”到秋雨下的“霜条孤影”,一切都不可逆转。只是柳在春日时已逆料到秋日的结局。柳如是用“酿成”一语,大有《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玄机,更潜伏着李商隐《锦瑟》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超常敏感。“此情”这两句“言前尘回首,枨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钱锺书《谈艺录》四百三十八页)。柳如是“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三句确可与李商隐此诗微旨相互印证。即此一端可证柳如是灵心锐感,诗心哲思兼而得之,不愧是李商隐之知音,或可谓之“异代之柳枝”。
  “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这两句紧承上三句而来,仍不脱柳。意谓当日交往之党社胜流已风流云散,心绪萧索,水色云天虽不减当年之美好,但绕堤画舸于我如同虚设。言外有物是人非之感。南宋刘过《唐多令》词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怆楚之情与异代之河东君实相呼应。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这三句寅恪先生解释道:“‘几隔着重帘’,意谓卧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张孺人之重重压迫,环境甚恶,致令两人欢情淡薄,所以‘眉儿愁苦”也。”(《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八页)先生将诗意落到实处,所见甚确。但这样一来,又似乎与“柳”脱节了。“眉儿愁苦”之“眉儿”其实是“柳眉儿”。“柳眉儿”沐浴在东风中,应该舒放才是,为何“愁苦”呢?因为“隔着重帘”,不能尽情享受东风的爱抚。这里的“柳”与人可谓异质同构。这两句隐喻了柳如是与陈子龙相爱受阻,不能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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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拍三句“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表达了自己的择偶之思,冲淡了此词的愁苦之色,而透现出若干理想之光。前面讲到,萧瑟寒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她这般展露芳姿,流露出深深的自恋。就是这种潜在的自恋,使她没有沉没在感伤之河中,而鼓起勇气,憧憬未来。逝去的爱情就让它逝去,连同这感伤之情,让它们全然飘散在萧瑟的秋风中。她要“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享受人间灵肉的欢爱。这三句还是即柳即人。“寒柳梅魂”的姻缘,隐喻着她与未来情郎的结合。
  “柳梅”这两个意象又包孕着戏曲形象的内涵。寅恪先生说他“更疑河东君词中‘约个梅魂’之微旨,复由《玉茗堂还魂记》中‘柳梦梅’之名启悟而来”(《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九页)。明末传奇风动天下,传奇与词存在着互摄的现象,词人倚声常常阑入传奇之笔意。柳如是此词即典型之例。寅恪先生不敢直下断语,表明他的审慎。若取明末传奇和词,捉置一处,细细比勘,当能发现彼此暗通消息。柳如是此词中的“柳梅”意象的确隐含着杜丽娘、柳梦梅这两个形象。“梅魂”即柳梦梅,亦即柳如是未来情郎之样本。“柳”即杜丽娘。在这首词中,“柳”一直隐喻的女性形象。又《牡丹亭》第一出《标目》云:“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柳”即喻指丽娘。《寻梦》这一折中有一支曲子?眼江儿水?演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梅树”“梅根”都隐喻柳梦梅,“梅魂”当由此而来,至于“魂”字实胎息于《还魂记》的“魂”字。再将这段唱词和柳如是这首词略加比较,我们不难发现,柳如是与杜丽娘的性情十分相似,或者说杜丽娘是柳如是心仪的戏曲形象。杜丽娘唱的“花花草草”,也的确唱出了柳如是大胆追求爱情的心声。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辞》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所塑造的杜丽娘正是一个至情的化身。柳如是正是从杜丽娘身上找到了勇气和力量。虽然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情感经历有所不同,但爱情的理想、执著之精神适有类似之处。
  黑格尔论及女性在爱情上的表现,指出:“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狂风吹熄掉。”(《美学》第二卷第二章三百二十七页)黑格尔推断爱情是女性“生命的支持力”,是女性美的极致,的确抓住了女性爱情美的本质。但他说女性“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狂风吹熄掉”,却有失偏颇,缺乏对女性潜在力量的发现。柳如是在爱情方面遭遇了很大的不幸,她与陈子龙两情缱绻,志同道合,但迫于陈子龙家庭的压力不得不离他而去,开始新的漂泊。她在《懊侬歌》中悲伤地唱道:“何如长作一心人,白头至死不相绝。”“钱塘花月最可怜,满月荒凉锁深雾。只有回心与懊侬,黄昏日暮闻空啼。回身不见桃花丝,独向胭脂泪如雨。”她的确是个受伤的女人,但她生命的光焰依然炽烈,狂风吹不熄它。“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这三句挫刚为柔,辞婉意决,蕴涵着开创未来的勇气。这种审美理想使这首词具有了向上一路的美学品格。清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一评此词云:“味其词,正有无数伤心处也。”只把握了柳如是情感的一个侧面,犹为皮相。美籍学者孙康宜先生在《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一书中论及“柳”这个意象,指出“中国诗体——尤其是‘词’中——好以柳絮喻歌伎生涯的倏忽不定。柳如是想到她和陈子龙的情竟然落得悲剧收场,又想到她从盛泽流落到松江,最后再从松江回到盛泽重为冯妇,必然发现这种现实很冷酷,而‘柳’不就是自己飘零的一生的最佳象征?个人的感遇,几乎全都蕴涵在这种象征里”(第四章《芳菲悱恻总是词》一百零六页)。孙先生对柳如是词中的“柳”意象蕴涵的身世之感分析得很透辟,把捉住了意象背后隐藏的悲剧意义。但是断言“柳”就是柳如是“飘零一生的最佳象征”,则忽略了“柳”意象内涵的丰富性、多变性。柳如是的确发现了现实的冷酷,她的心头确有浓厚的飘零之恨,但这只是柳如是情感的一个层面。柳如是的性格是一个多元的组合。除了多愁善感,她还有浓厚的自恋情结。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这首词就是她感伤、自恋、憧憬三种意绪的交融。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说:“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这首词即柳即人,异质同构,性灵寄托,妙合无垠。
  陈寅恪先生谓“此词为陈柳关系及钱柳姻缘转捩点”,又云:“河东君学问嬗蜕,身世变迁之痕迹,即可于《金明池》一阕,约略窥见。”(《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九页)先生从“学问嬗蜕,身世变迁”的角度观照《金明池》诚为卓见。然而,我认为《金明池•咏寒柳》是柳如是人格、胸襟、性情、学养的高度概括,从这首词可以看到柳如是多元的情感世界。周采泉先生《柳如是杂论》指出:“她寓姓于柳,诗词中凡涉及‘柳’字的,均非常精工。”说得很对。但赋予“柳”以多重意蕴,隐喻词人的多变心灵,《金明池•咏寒柳》可称无与伦比。自从《诗经•小雅•采薇》“杨柳依依”以来,咏柳之什,代代不乏,柳如是此首咏寒柳之作,堪称此类意象的上乘佳构。
  还有一点要指出来的是柳如是的“柳”意象,它的内涵随着词人的人生境遇而改变。前期的“柳”多带感伤的愁绪。而后期钱柳结缡,柳如是找到了人生的归宿,此时她不再漂泊,昔日的心理伤痕亦渐渐地褪去了。新婚之后的一两年,她在她美丽的山庄别墅过着平静而舒适的少妇生活,她还是那样爱柳,这个意象时常被摄于笔下。但“柳”意象显现的心理意绪如何呢?我们不妨看看《东山酬和集》中柳氏的若干作品:“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次韵奉答》)“春舫欲移先傍柳,游衫才拂已惊梅。”(《次韵》)“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元日次韵》)“容鬓差池梅欲笑,韶光约略柳先催”(《次韵》)“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次韵》)“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缓归。”(《奉和陌上花》三首之三)上面这些“柳”意象虽亦有淡淡的忧愁,但总体上给人的感觉是春天的快乐。春柳的婀娜妩媚暗示出柳如是少妇生活的快活。她再也没有秋柳般的萧瑟况味了。所谓“春日酿成秋日雨”的无常悲感已经悄悄地逝去了。这进一步地证实了意象内涵的可变性、多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