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性作品的魅力在于经得起时间的打磨,经得起反复的细读与品味,而且在每一次阅读都会有新的感受或发现,重读屠格涅夫的小说《木木》,感受到了这篇小说所具有鲜明的寓言性叙事风格,正是这一风格使其获得了独特的审美灵韵。当然,许多小说都具有寓言叙述的原型特点,只不过寓言性程度各不相同,屠格涅夫的小说《木木》(一译《末末》,以下引文均采用上海译文出版社《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一书)无疑是其小说创作中寓言性叙事最强的作品。如果我们撇开作品的创作背景和其中的家庭自传成分,单从文本分析的角度出发,其寓言性则更加明显,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木木》讲了一个巨人哑巴、一个老太太和一只小狗“木木”的故事,塑造了哑巴、老太太、木木三个重要的寓言性形象,揭示了自然本真与专制变态两种不同力量之间的矛盾冲突,歌颂了人与人乃至人与动物间自然朴素的美好感情,讽刺批判了畸形变态的专制势力的凶恶与虚弱本质,预示了专制势力必然灭亡的命运和自然力量不可扼杀的规律。
德国著名寓言作家、文艺美学家莱辛对寓言下过一个定义:“要是我们把一句普通的道德格言引回到一件特殊的事件上,把真实性赋予这个特殊事件,用这个事件写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大家可以形象地认出这个普通的道德格言,那么这个虚构的故事便是寓言。”①从莱辛的观点中我们不难发现寓言叙事的四个组成部分:第一,寓言故事。从中外寓言的实例看,寓言故事作为寓言的载体一个最突出的特征是具有简约美,作家们为了使故事简单易读,发挥寓言的说理效率,往往对故事进行概括化处理,使故事线索单纯化。比如西方的《龟兔赛跑》《运盐的驴子》等,中国的《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等。第二,寓言形象。作为寓言的寓体,寓言形象塑造的好坏直接影响作品的质量,其类型十分丰富,可以是各色职业人等,也可是自然中的百鸟草虫动物,其性格也是多姿多彩,但总起来看,寓言形象往往大致是二元对立的,善恶、美丑、好坏、可爱、可憎……既有概括性又不失生动性。第三,寓意。寓意是寓言的本体,是最终目标,它可以是莱辛说的道德教训,也可是社会问题、人生哲理、自然规律等。第四,寓式。所谓寓式是指寓言讲故事的方式、揭示寓意的方法、寓言的结构等等,它是寻求故事与寓意和谐统一的重要因素,从史的角度看,为了推陈出新,单个的文人寓言都非常注重寓式的设置,比如拉封丹的《寓言诗》的诗体创新,克雷洛夫的《狼和小羊》的反复手法、柳宗元的《黔之驴》的细节描绘等;从揭示寓意的角度讲,寓式大致可以分为明寓、暗寓、借寓等,我国的先秦寓言往往采取明寓,结局讲明道理,而伊索寓言往往使用暗寓和借寓,不直接说明寓言故事的寓意;从表达方式上说可分为叙述式、论辩式、对话式等。上述四个方面的因素的结合形成了完整的寓言叙事机制。
《木木》几乎具备了上述关于寓言的一切要素和特点,具有突出的寓言性叙事特征。首先看“寓言故事”,《木木》的故事情节单纯简约,它讲述的是一个哑巴、一个老太太和一只小狗的故事。哑巴盖拉辛是一个富有的专制的老太太的看门人,这是一个巨人的形象:“他的身材足足比普通人高出十二俄寸,体格像个大力士那么魁伟,生来又聋又哑”,他本来生活在乡下,熟悉乡村大自然的生活和劳动:“在他干活的时候,真叫人看了高兴。他永远一声不响,这就使他那不知疲倦的劳动更加显出一种严肃而高尚的气派。”但是他被带到城里以后,则像一只被困的“公牛和野兽”,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以自己的劳动和力量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和惧怕,并且显示出自己的创造才能和生存能力,除了聋哑这一天生残疾外,他和正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他以独特的方式喜欢上了洗衣女达吉亚娜,表达着自己真诚的爱情:“他简直一见她就不肯把视线离开她”,有时对她发出“口音不清、情意绵绵的嗯嗯声”,有时送给她礼物,不管哪个男人对她有亲热的表示,都会招致哑巴的忌妒;不管哪个女人敢欺侮她,就会遭到哑巴的打击。盖拉辛的爱是大胆直率、没有顾忌的,他在一个无声音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没有世俗污染的爱,可那位本来对哑巴的能干表示赞赏的太太偏偏把达吉亚娜许配给了酒鬼卡皮东,因为在她的权力之中是不允许擅自做主的事存在的。管家为了实现主人的指令,让可怜得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达吉亚娜装作和卡皮东一样的酒鬼,单纯而又爱憎分明的哑巴痛苦地把达吉亚娜推到卡皮东的屋里,回到自己的屋子,作者写道:“他时而发出轻柔而和谐的声音,那是在唱着凄凉的挽歌。”哑巴在痛苦中埋藏了幸福。
一年后,哑巴用一条红色的棉手帕,送别了迁居乡下的达吉亚娜,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小狗木木,从此与它相依为命,在人与人之间难以得到的温情,在人与动物之间得以真情演绎,木木成为哑巴生活中另一种意义上的伙伴。可是好景不长,太太发现了木木,一开始木木的可爱也引起了太太的兴趣,称赞它的名字有趣,命人抱到她豪华的屋里,并试着去抚摸它,从没接触过生人的木木却突然掉转头来,对太太龇着牙齿,一向专断惯了的太太受了惊吓,“脸色比大雷雨之前的乌云还要阴沉”,要知道平时她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敢对她表示一丝一毫的忤逆,如今一只小狗居然敢向她示威,她当然容不得,第二天就命令管家把木木赶走;哑巴又一次失去了心爱的朋友,他出去找了一天木木,又关了自己两天,出来的时候“好像是变成一块石头了”,就在他日益落魄和绝望的时候,一天夜里,小狗突然跑回来了,哑巴欣喜若狂,于是便把它藏起来喂养。天真的盖拉辛不知道狗的叫声会暴露了自己,终于生性敏感、怪僻的太太又听见了木木的叫声,便又是装病又是威胁,要管家逼哑巴交出小狗。哑巴对木木作了最后的保护和抗争,认识到要保住小狗已经不可能,于是让小狗饱吃了一顿,满怀悲壮心情亲手将木木淹死。之后,在人们吃晚饭的时候,他走进了风景优美的夏夜,向家乡走去,“他好比一只狮子,又强壮,又勇敢”。不久,那位专制的太太死了,而盖拉辛还活着:“他还像从前一样,又强壮,又健康,而且也像从前那样,一人干四个人的活,他那严肃和稳重的神气,也和从前一样。”他巨人般的名声继续传开去。
从作家创作的时代背景和创作意图分析,这个故事揭示了俄国专制农奴制的残暴,三个形象表现了作者现实主义小说艺术典型化的成就:“它把一个有关一条小狗被淹死的平平常常的故事,提高到对摧残和扼杀人性的农奴制度的揭露和审判的高度上。小狗‘木木’不再只是一条小狗,它是一个生灵,一个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生灵;哑巴格拉西姆(盖拉辛)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看门人,而是一个有欲望有感情,同时也有个性的人,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农奴;太太也不再只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敏感多疑的贵妇人,甚至也不是作者的母亲了,而是一个被残酷的农奴制度支撑着的残暴的地主。”②这是对《木木》进行传统文学社会学批评而得出的结论,但是从读者接受和文本独立性的角度考察,并不是所有的读者在进行阅读时都了解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和历史状况,而是直接面对一个独立的文本,这时人们获得的意义就远远不同于揭露和批判农奴制这一具体主题,而会感觉到文本本身蕴含着更加普遍、丰富的象征寓意和寓言性叙事风格。解构主义和阐释学认为,文本一旦生成就是独立于作者之外的东西,意义并不内存于文本,而是存在于文本与读者的交互作用之中,因此文本并不拥有先天一致的形而上意义,读者应该自己借助文本生成出意义。在文本分析中,我们不可能发现任何确定的结果,只能产生有争议的观点和描述。尽管读者不能完全脱离文本的控制,但是读者和文本之间的每一次交互作用的结果都不是终极的内涵,而是暂时的意义。以此参照解读《木木》,其中的故事、人物的寓言性叙述特点更加明显,寓意也更具概括性、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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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盖拉辛是一个大力士形象,一种自然本真的力量的化身,可以说他的身心是一片没有受到外界污染的净土,他在乡间自然哺育下成长,有着高大的身材,用不完的力量,他追求工作的完美,认真对待自己做的每项工作,他要求爱情的纯洁,对大自然万物充满热爱之情;与其说他聋哑的生理缺陷使他成为一个怪人,不如说正是这一缺陷使得他逃避了现实丑恶对他的侵袭,保持了心灵的纯真与天然本色。正是这种天然的人格力量,才使他赢得了众人的敬畏,甚至那个变态的太太也喜欢他;也正是这种坚韧的自然本性使他经受住了由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大转折,忍受了失掉爱情的痛苦,承受了失去小狗、杀死小狗的悲愤,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回到乡村大自然的怀抱,对以老太太为代表的专制变态的势力进行了沉默而有力的抗拒,那一段返乡旅程上的心理展示和自然景色描绘是对这种自然本真力量的颂歌:“他抱着坚定不移的意志,怀着不顾一切而又轻松愉快的决心,沿着公路往前走。他挺起胸膛迈着大步,一双眼睛贪婪地直望着前面……夏夜正在来临,又清静,又温暖;太阳落下的那一边,地平线上还是明亮的,晚霞的余辉还在微微地泛红;另一边,青灰的夜色却已经升起了。黑夜就是从那一边过来的。四面八方有成千上百的鹌鹑在叫唤,秧鸡也竞相呼应……他看见天上无数的繁星,替他照着路;他好比一只狮子,又强壮,又勇敢,放大了脚步往前走……”可见,尽管盖拉辛失去了爱人,两次失掉了小狗,但他巨人的腰没有弯下,作家在结尾部分不厌其烦地多次写到了他的强壮、高大、有力,一如从前,相反倒是那位专制的老太太对于哑巴的出走无可奈何,最后一命呜呼。总之,盖拉辛作为哑巴、巨人、大力士,具有一般寓言故事中人物的概念化、代码化倾向,同时他又是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小说人物。读者既可以把他看作一个大力士、巨人形象,也可作为一个受迫害的奴仆形象,又可作为一个反抗者,还可理解为一个历经坎坷而不失本色的英雄,或者理解为几种性格的组合。这些丰富的寓意给沉闷的生活氛围涂上了亮色。
作为盖拉辛的对立面,老太太也是一个突出的寓言形象。她是专制的象征,变态者的化身,性格孤僻怪异、吝啬而冷酷,代表邪恶、黑暗的力量。她住在莫斯科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所灰色的房子里,“她生命中的白天原来也是毫无欢乐、阴云蔽天的日子,现在早已过去了;而她的生命中的黄昏比黑暗还要黑一些。”在她的思想意识中,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一切“都要遵照先人的规矩”,一切都要经过她的安排,在她的家中不仅所有仆人的命运都要由她决定,就连非人类的小狗也要对她顺从,否则就要遭受打击乃至被剥夺生存的权利,她虽然喜欢盖拉辛的力气大,能干,但是这种能干必须是为她服务、由她安排时才受赏识,当她得知盖拉辛背着她与女工达吉亚娜相爱时,就毫不迟疑,命令将达吉亚娜许配给酒鬼,表现出一种变态的专制和占有欲望;她自己的生命比黑夜还要黑,却容不得别人的生命有一丝光明。盖拉辛为了保护爱人,把那个管衣女工的头按倒在桌子上,太太听了之后先是一遍又一遍地让管衣女工讲盖拉辛如何用他的大手按下她的头,并赏了哑巴一个卢布,但很快又把哑巴的爱情毁灭,以变态的行为强调显示她的权威。同时,在她极端专制的背后,又存在着极其虚弱的一面,她外强中干,当她的专制遇到抵抗时,显得不堪一击,小狗对她很平常地露出牙齿,就把她吓坏了,而且心情烦乱,非常生气,坐卧不安,直至把狗赶走才安心;当回到哑巴身边的木木再一次用叫声惊醒她时,她又吓得要命,“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觉得有些发晕”,又是请医生又是喝“圣水”,甚至翻白眼,尽管其中也包含着她为了把小狗弄死而故意表演的成分,但其虚弱的本性也昭然若揭。她的命运也如西方寓言和童话中邪恶的女巫、坏人一样,最终走向灭亡。
小狗木木是盖拉辛形象的补充,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寓言性形象。它是天然本真的没有受到社会性因素影响的力量的代表,又是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弱者的象征。“它和盖拉辛结了不解之缘,彼此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它颇通人性,招人喜爱,整个宅院的仆人都喜欢它,早晨它扯着衣服把盖拉辛叫醒,还用嘴衔着缰绳帮助盖拉辛牵马,在盖拉辛为它营造的小世界里无忧无虑地自由地生活着,从不发出无缘无故的叫,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当遇到陌生的太太时它作出本能的自我保护的举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在太太看来它是罪不可恕的,最终把它置于死地。木木之死在文中占了很大篇幅,盖拉辛怀着悲壮的心情,为木木举行了一次死的葬仪:“盖拉辛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愤怒神色,将两块砖用绳子拴上,又打了一个活结套在木木的脖子上,然后抱起它来,举到河面上,最后一次望了它一眼……它很信任地盯着他,毫不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他转过脸去,皱着眉头,撒开了手……”仪式神圣庄严,与结局一句话带过太太之死形成鲜明对比。在此木木形象又重复了众多寓言和小说文本中弱者的命运。
三个形象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力量,哑巴和木木是自然纯洁的力量的象征,是健康的勃勃生命力的化身;太太则是专制、变态、腐朽的力量的象征,两种力量的冲突,蕴含了多重的象征寓意。一般说来,寓言性作品往往存在着“故事——道理”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所谓的“道理”,不外乎就是一些被千万次的生活实践所印证的带有哲理的观念。《木木》通过一个哑巴、一只小狗和一位太太的故事,揭示的也是一个古老而常见的道理:畸形变态的专制势力,尽管一时凶恶,但它本质上是虚弱的,最终摆脱不了必然灭亡的命运;自然本真的力量虽然一时遭受恶势力的迫害,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但最终会战胜专制邪恶,走向新生。
从叙事原型模式上看,《木木》带有明显的寓言故事形式和民间叙事特点,其原型完全可以还原为“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的模式——“从前,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住着一位太太,太太家里有一个哑巴,哑巴收养了一只小狗……”作品以全知视角展开故事,先概述太太垂死而昏暗的生命,接着写哑巴巨人般的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与太太形成强烈对比,然后集中写太太剥夺哑巴的爱情幸福、赶走并害死哑巴的朋友小狗木木,这也符合传统故事中善良的人物总是要遭受厄运,历经磨难而后得救的模式:善良终究战胜邪恶,或者坏人不得好死受到惩罚,或者好人过上好日子、走向新生活。《木木》的结尾也颇具传统故事的灵韵,大力士哑巴还是那么有力能干,强壮健康:“关于这个哑巴巨人般的气力,大家就是这样给他把名声传开了。”从具体手法上看,《木木》也采取了寓言常用的象征、比喻来表达寓意,上述分析的三个主要形象是比较典型的象征性寓言形象,另外太太的灰色房子,吞噬木木的河流,哑巴返乡路上的富有生机的自然景物,都有一一对应的象征意义。
概言之,《木木》使用的鲜明的寓言性叙事机制,给小说情节增添了生动性、丰富性,同时使屠格涅夫的小说艺术提高到一个新阶段,在其创作道路上具有转折性意义:“《木木》早已超出了《猎人笔记》的‘纪实性’,也不属于一般的‘随笔’故事之列,它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③作为从纪实到虚构过渡带上的作品,其鲜明寓言性叙事不可忽视,也许对这种寓言性叙述的细品和把握,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一过渡。
①莱辛:《论寓言的本质》,《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23页。
②③朱宪生:《论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外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