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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卡尔维诺的《命运交叉的城堡》

◇ 黄 杨


  对于见惯现实主义作品的国内读者来说,卡尔维诺的《命运交叉的城堡》可能会令他们困惑。这部小说并没有一般小说常见的人物、情节,甚至没有一个随时间发展的过程。在小说的开头,为了过夜,“一些身分和来历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偶尔相聚在路边的这所城堡中,他们由于神秘的原因而无法开口说话,只能通过摆在桌子上的一副塔罗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命运交叉的城堡》就是由这种类似《一千零一夜》型的,十数个被讲述的小故事所组成。
  从表面上看,这本书很类似儿童故事集,然而,就在这种看似简单的形式下,《命运交叉的城堡》蕴含了极为丰富的内涵,既做出了对小说形式的复归,又将文学作品边缘化,融汇了大量神话传说与神秘主义的因素,使整部作品带上一丝虚幻神奇之美。
  而这部小说甚至不仅仅是一部“小说”那样单纯。在卡尔维诺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不断探索和创新,力求以最贴切的方式和形式表现当今的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和信念。这部作品正是他毕生对小说创作不懈追求的,极具代表性的体现。
  
  一、对传统叙述的回归
  
  在卡尔维诺(1923—1985)所处的时代,正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交相辉映的年代。同一时期的大多数作家往往追求时间与情节的剥离、内容的离奇、形式的多变,但卡尔维诺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命运交叉的城堡》(下称《城堡》)一书,就远离了光怪陆离的文学现象,复归到了传统的“故事讲述”之中。
  在《城堡》的开头,设置了这样一个场面:多个陌生人相聚在旅途之中,因为倾诉的愿望而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也并非写实小说,而更类似民间传奇或是哲理童话。这一点,在每个小节的标题中就得到了体现,如《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的故事》《犹豫不决者的故事》《两个寻觅又丢失的故事》,等等。这种具有“类型概括”性质的标题,说明了它既通俗而又富于寓言性质的特色。
  除了这种大的结构之外,《城堡》的叙述也体现了一种复归。它扬弃了现代小说叙述语言的写实性、复杂性,而是采用了讲故事一般的简单语言。
  在通常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见故事的进展、人物的冲突,有高潮或是低谷,有详有略。但在《城堡》上下两部分,共十六个故事里,却使用了如同宗教书籍般冷静的叙述语言,平稳不变,仅仅说明必要场景的叙述方式,情节与哲理论述相混杂的叙述结构。
  民间传说这种艺术形式,由于在大众间众口流传,因而语言平实、多夹杂议论。这一点刚好和《城堡》相符。《城堡》将小说形式的诸多华丽外壳抛开,而返回到它的原始形式,也即刚刚从民间传说、虚构故事(fiction sto-ry,而有别于novel)中脱离而出的原始小说之中,以极为质朴的形态出现在读者面前。
  这种回归,也极大地体现在《城堡》的故事情节之中。
  以《盗墓贼的故事》为例,盗贼撬开了墓穴,却在奇遇中见到了一位天使,天使对他说:“你要财富、力量还是智慧?”三选一,这是一个经典的民间传说中的场景,“三”这个数字本身就代表了世界的构成,而天使则是神话的孑遗。由此,我们还可以联想到农夫掉落斧头在泉水里,神仙给出的三把斧头的选择。也可以联想到《伊利亚特》中,帕里斯面临神给出的三种诱惑:权力、财富,或是爱情。
  在《城堡》中的这个故事里,当盗贼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他想要得到的“财富”时,他得到的却是他本应得到的惩罚“大棒”。与此相对应,当农夫诚实地选择了铁斧头时,他得到了金斧头;而财主选择金斧头,却被神仙严厉地责罚了。帕里斯选择了爱情,但却因此成为了战争的导火索,最终把所有的人和神都卷入纷争之中。在这些类似的故事中,神始终作为主体而存在,并依据道德标准来对人进行判决。这也正是民间故事中一贯的标准。
  在《城堡》中,总能看见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断,这往往是出自神话或英雄传说的典故。比如《为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其主人公正是法国古代史诗《罗兰之歌》中的罗兰。又如《其余的所有故事》中所述的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之战。还有许许多多的神话角色,也隐晦地存在于故事之中,这其中包含了基督教神话、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等。
  有趣的是,当这种对民间传说与神话传说的模仿,逐步在时间上进展,过渡到近代作品后,故事出现了对经典艺术作品的再叙述。
  全书的最后一节,《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恰好就是对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哈姆莱特》《麦克白》的,充满哲理思辨与神秘意味的复述。三个故事刚好从同一张牌开始,通过不同的过程,而最后都以人物死亡作为终结。在这样的叙述中,连莎翁戏剧也获得了向传统叙述的复归。
  但这些熟悉的人物与情节,并不是简单地存在于故事里,而是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被讲述者所讲述,又被“我”这位既是听众,又是讲述者的角色所复述,由此而产生了既植根于古典文化,又被叙述所模糊的故事,这一点,将在第三部分中继续谈到。
  
  二、对传统小说样式的背离
  
  卡尔维诺在《命运交叉的城堡》中,采用了偏向传统的故事结构与语言。但这并不代表《城堡》就等同于传统民间故事。事实上,这部独特的作品,除了在结构走向传统,同时也在许多方面体现了对传统的小说(novel)样式的背离。
  大概每个初读《命运交叉的城堡》一书的人,都会深深感觉到,这并不像一本小说。或许,它更能被称为命运预言书,或是有关塔罗牌的神秘主义著作,又或是传说故事的另类复述。
  确实,卡尔维诺在这部作品中,加入了太多的文学之外的事物,例如塔罗牌、神秘学、传说故事、古典文化,等等。这与描写某些专业领域,而需要加入专业术语的小说不同。描写专业领域的小说,无论情节多么离奇,专业要素多么丰富,也都是围绕着其身为小说的基本文学部分而服务的。但是,《城堡》里的这类非文学的要素,并不成为其文学要素的附属部分,而作为了整部作品有机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其中,体现得最为鲜明的,便是《城堡》中所有故事的图像化。在我们这个从“读图时代”已经逐渐过渡向交互式多媒体式艺术的年代里,文字不再是文学唯一的表现手段。卡尔维诺的《命运交叉的城堡》也正是这股潮流的先驱。
  在《城堡》里,由于特殊的原因,语言失去了效力,故事的讲述者不得不使用“塔罗牌”这种物品来讲述。塔罗牌是一种在西方传播广泛的,用来进行占卜的卡牌,其包含的卡牌种类大致相同,但绘制的图案却各有差异。卡尔维诺并没有随意地选取,而是慎重地挑选了在塔罗牌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两套牌,分别作为《城堡》上下两部中人们使用的表达方式。人们从塔罗牌的牌组中挑选出需要的卡牌,将其摆在桌面上成为或横或纵的一列。而所有人摆放的塔罗牌序列又刚好互相交错,排成网状结构。
  塔罗牌作为一种兼有形象与意义的符号,与文字符号还是有差别的。其视觉部分甚至被提升到了与含义部分同等的高度,作为同样权重的解读工具。《城堡》中的“我”,为了理解故事讲述者出示的塔罗牌,经常按照图面意义来进行解释,而《城堡》的读者也必须参照书籍中印刷的插图,才能完整地理解此书。这一点,在传统的文学中是不可能看到的。
  无论从作者的态度还是塔罗牌在全文中的重要性来看,塔罗牌本身已经成为了《城堡》这部文学作品的一部分,且它的存在意义几乎与《城堡》的文学意义相等同。作者已经“把塔罗牌当作组合叙事机器”,依据着塔罗牌的奇妙排列方式,而非某些现实故事的投影来构建整部作品。在这些塔罗牌的排列之中,巧合的是,每个人挑选并排列在桌面上的塔罗牌,按照横或竖的顺序,恰好形成了一个菱形的对称阵列,他人无意中排列出来的横列,纵向读来,却正好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这就是书名《命运交叉的城堡》的含义。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本书完全能视为对一系列纵横交错的塔罗牌组合的传奇故事式解读,而文学意义只是其故事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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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文学意义可能已经演化成塔罗牌序列故事的附庸,但并不是说它在《城堡》一书中无足轻重。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很凑巧的,我在写完此文的草稿后,朋友在网上给我找来了一篇模仿《城堡》的短篇小说,通过两者的对比阅读,才让我发现了《城堡》的文学魅力之所在。这是一篇名为《命运交叉的Lost Temple》的作品,获得某游戏文学大赛的一等奖。它也采用了类似于《城堡》的塔罗牌网状构成,来编排故事。这个故事同样相当精巧,同样充满寓言式的哲理,但始终让人感到,比起《城堡》,它仍然缺少一种文学上的美感。因为这部作品,仅仅是模仿《城堡》的形式,卡尔维诺尽管采用了同样的形式,但他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架构一些精巧的故事网络,恰恰在于整本书并不局限于“讲故事”,而是随时随地表达着独特的再造性话语。这种话语既是将塔罗牌序列再造为故事,又是将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传说再造为对塔罗牌的解读过程。塔罗牌的独特结构好比此书的骨架,而附丽其上的则是深邃的文化底蕴。
  也正因如此,才诞生了《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样一部后人难以超越也难以模仿的名作,才使得这种对文学近乎背叛的行为,反倒造就了一部奇妙而神秘的大作。读这部作品的读者,可能会在开始感到不习惯,但渐渐读下去之后,就会为字里行间缠绕的浓郁神秘主义氛围,以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积淀所感染。这种神秘主义,是塔罗牌的序列巧合性的交织,是人物命运的交叉错位,但更是那些传承经久的古典文化带给读者的神秘陌生感。以剧情而言,《城堡》里的故事总是充斥着宿命与宗教,以如同寓言一般的行文,模糊朦胧的象征化叙事,讲述着一个个陌生或是似曾相识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们在塔罗牌的符号漩涡中旅行,就如同现实中人在充满符号的信息社会中挣扎。当一些处于关键位置的塔罗牌来到他们面前,为他们揭开真相或是作出裁决时,那一个个故事便具有了振聋发聩的意义,如《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中,“幸运之轮”一牌所揭示的“人类的退化”,以及之后那发人深省的对话:
  
  “你怕我们的灵魂落到魔鬼手里吗?”这是城里人的问话。
  “不!你们根本就没有灵魂可以交给他!”
  
  又如《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的故事》的结尾,“宝剑四”与“金币二”与魔鬼排列在一起,象征着主人公的所有武器与盔甲都毫无价值——心灵的罪恶无法用物质来抵挡。
  《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中,主人公如“倒吊者”般吊着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世界应该颠倒过来看,这样一切才清楚”。而《阿斯托尔福在月亮上的故事》,在经历一系列奇幻的历程后,主人公却最终发现月亮不过如同“金币A”般“是个荒漠”,甚至作出了更具深远的文学意义的评价:“从这个干燥的球体产生了各种论说和各种诗歌;而任何穿越森林、战斗、宝库、盛宴和洞房的旅行都把我们带到这里,这个空洞的视野的中心。”
  而当我们读完这一系列的故事,看到所有人为了讲述故事而无意中将塔罗牌排列成一个规则的阵列,而每个人的故事都蕴含在其他人的故事当中,所有人的故事排列起来刚好让最后几个人的故事也拥有意义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惊叹于这种神秘的巧合。那些本就具有独特历史文化意义的牌组:“爱情”“魔鬼”“死亡”“世界”“倒吊者”“高塔”“巴尕托”“星辰”“审判”等等,更以其难以言说的宏大象征,主宰着这些交叉的命运,用作者解说出的丰富哲思,震撼着我们的思维。
  
  三、更为深层的内涵:解释与接受理论
  
  从上文中,也许不过证明了《命运交叉的城堡》是个既精巧又美丽的故事集罢了。然而实际上,这本书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乃至使得它甚至超越了小说本身的价值,成为了一部具有学术意义的作品,它本身就是一部将艺术性与学术性作了完美结合的,“解释与接受文论”的著作。
  长期以来,西方文论忽视读者及其阅读接受对文学研究的意义,这一意义在二十世纪解释学文论和接受理论那里得到了明确的揭示与强调,此外,这两种文论也富有启示性地尝试了从读者理解与接受的角度研究文学的方法,建立了一套新型的文学理论,实现了西方文论研究从所谓“作者中心”向“文本中心”再向“读者中心”的转向。
  《城堡》分为两部分:《命运交叉的城堡》与《命运交叉的饭馆》。在这两个部分的开头,都是一些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走入了一个公共的场所,而却陷入了奇特的境地: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手头只有一副塔罗牌,他们必须使用富有象征意义的塔罗牌,来进行表达。
  于是,“读者中心”这个观点在这里被无限地放大了。旅人象征着不同地域的读者,失去说话的能力则象征他们彼此具有文化和语言的差异,因而彼此难以沟通。塔罗牌在这里则代表了“语言工具”。相对于话语的丰富多样,容易理解,塔罗牌则只有几十张,且含义可做多种解释,又因为其上绘制的图案而具有更为多重的复杂意义。这种对比正好也是现实中“意义”与“语言”之间关系的写照。作者想要表达的意义,相对于每种语言中的字符、词句来说,要丰富得多,而语言文字中特有的模糊与不确定特性,加以放大,也就成为了塔罗牌的模糊含义。
  以第一篇《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为例,当讲述人在故事开头摆出“宝杯骑士”这张牌时,作为本文叙述者的“我”是这样理解的:“这是一个红脸金发的年轻人,正在炫耀一件绣有太阳图案的闪光的披风,向前伸出的手里托着一件又如朝见初生基督的三王托着的那件礼物——向我们自我介绍,也许是想要让我们知道他有着优裕的条件,奢侈和挥霍的喜好,以及——用自己骑马的形象来表示——他的一种冒险精神,而我通过观察战马的马披上的精致的刺绣,认为这冒险精神乃是出于炫耀的欲望而非出自真正的做骑士的志愿。”
  这种对塔罗牌的解读,具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并且那里面所做的观察,如宝杯骑士的衣服、动作等等,也都只是根据塔罗牌上绘制的图案而来。事实上,在整本书中,哪怕对于同一张塔罗牌,也可以作出完全不同侧面的解读。例如,“金币二”这张牌,既可以从字面意义上表示金钱,又可以从图案意义(被一条纽带维系的,相等同的两枚金币)上表示等价交换,或是从象征意义上代表价值本身,又或者仅仅是一个隐喻的组成部分。而再看看对塔罗牌中蕴含故事的理解过程,“我”并没有办法断定塔罗牌就一定要用某种方式解读,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一种。而对于想要理解故事讲述者想要表达的含义的观众来说,讲述者的过去与身份也都是一个谜,他必须通过讲述者有限的表达手段来进行解读。这种选择的不确定和依据的模糊,说明了听众所得到的信息,其真实性值得怀疑。
  与此对应,在现实的文学交流活动中,作者也仅仅只能凭借文字这种模糊而匮乏的符号来表达。在这里,让读者难以抉择的,其实是他难以判断作者所使用的文字中是否充分又绝对地包含了他想表达的意义。就如同塔罗牌既有图案又有名称,还有其象征意义一样,其使用价值是多重的。这种多重价值也是文字所具有的,而文字的这种特性也就导致了歧义、反语、复义种种文学现象的产生。基于同样的缘故,我们可以认为他选择了这样的牌就是为了表达如牌所述的含义。但也完全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更好的牌来表达他的意愿。这也是现实中,作家所面临的表达无力的尴尬。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这种复调式的小说结构,甚至呈现了比普通的复调式小说更为复杂的景观。我们可以借用《一千零一夜》的模式来表述:“旅者们相聚在旅途之中,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样一个大的故事,作为了《城堡》的主体情节,而在这个主体中还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小故事,都是大故事中的人物来讲述的。然而实际上,它与《一千零一夜》不同的地方在于,各种小故事并非由讲故事的人本身来叙述,而是通过“塔罗牌”这种符号表达,再由大故事的主人公,也即大故事的讲述者“我”来解读并转述的。于是,那些小故事便同时受到两个叙述主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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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影响并不是固定的,甚至对同一张塔罗牌的解读也并不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这更增添了小说结构的复杂性。例如《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里,三个人在同一时刻指向同一张牌,但观众通过他们的手势暗示以及之后的牌面提示,解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塔、上帝之家、魔鬼之家。”在同样的进程中,“世界”这张牌在一个人的故事中代表“这种时刻”,而在另一个人的故事中则仅仅代表世界这个词汇本身。
  除了这种多重的解读之外,还有更为有趣的巧合:每个人挑选并排列在桌面上的塔罗牌,按照横或竖的顺序,恰好形成了一个菱形的对称阵列,他人无意中排列出来的横列,纵向读来,却正好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这就是书名《命运交叉的城堡》的含义。每张牌都曾在数个人的故事中被重复使用,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有与他人的相关联之处,而彼此网状交织——这实际上也可以看作对现实人类之间的关系,又或现实中全体文学作品的象征。
  以上来看,而最后一个层面又是由多个互相关联的平行层面所组成。在这样的复调结构之中,经过了数次转述,以及看似巧合的组合,原始的意义已经渐渐陷入模糊。这些故事,实际上更多的是由观众来进行创作。讲述者仅仅提供了有限而模糊的符号,观众则借由推理、联想、想象将细节补充完整。在本书中,读者创造性的阅读成为了作品存在的关键(假如没有这种创造性阅读,故事不过是几张塔罗牌而已),并且,以观众层面的“我”的期待视域,使全部故事都染上了读者的特有色彩。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本书《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这一小节中,发现充分的体现。
  《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是本书中相当独特的一节,在这一节里,“我”并不是尝试对他人给出的塔罗牌进行解释与创造,而是直接体现了他自身的文化与性格背景。且看这些语句:“就我所知……”、“金币二对于我也是代表着交换”、“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在这种情况下,写作的人只有一个靠得住的模式”等等。讲述者的思维惯势、解读方式,表露无疑。
  而在这篇故事中叙述的内容也与之前基于“解读”的叙述有所差别。讲述故事者更多的是提供一种“符号”,也即塔罗牌,以象征的形式,来作为他自身以及他的思想的象征。在这里面,讲述者没有提供故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阐明着“我”对世界的思考。塔罗牌本身在这里仅仅化作了一种线索,而讲述者则不断将话题牵涉开去,直至他拿出了象征自己的三张塔罗牌“宝剑骑士”、“隐士”、“巴尕托”时,这种对自身的述说进一步转化为对“作家自己”这种形象的历史追溯,由此产生的大量丰富细节已经远远超出塔罗牌本身,而进入了历史文化的专业领域。
  这篇属于讲述者自己的故事,恰恰是对他之前解读方式的一种反讽。因为,他为了表达自身,而拿出的语言符号(塔罗牌),完全不能容纳他所需表达的内容,其比例就如同冰山一角一般,九成以上的内容藏在深深的海水下面。这也就说明了,他的听众难以通过塔罗牌这一有限表达手段,来了解他的意图。讲述者的真正意图,反倒大多数隐藏在塔罗牌背后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中,也即是“意在言外”了。
  这里我们可以看见,“我”作为全书的讲述者,解读其他讲述者故事的一个重大漏洞:他并不能清楚了解对方的历史文化背景,而仅仅能通过有限的感知,如外貌、手势等等来做出推断。这样模糊的数据自然无法支持对故事的解读,因此,“我”不得不使用了自身的历史文化背景,用神话与英雄传奇的方式来解读所有的塔罗牌序列。这样的解读,必然导致“我”作为听众所得到的信息,与故事讲述者本身所欲传达信息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而这种差距,投影到现实之中,便是由于地域及民族、宗教、语言差异而产生的交流障碍,以及相伴生的文学解释与接受问题。
  我们总是难以对这本书定性。它游走于文学与神秘学、历史文化学的边缘,看似寓言,又远比寓言复杂深邃,看似宗教文学,又摒弃了宗教的功利性。看似文学理论著作,却又远比任何一部单纯的文论更富于文学的美丽与灵活。它没有传统小说的情节逻辑,却依然带给了读者审美感受。它加入了大量的文学之外的信息要素,却创造了小说创作的一片崭新的天地。而其中蕴含的理论思想,更增添了它无形的厚度。
  从《命运交叉的城堡》看来,卡尔维诺确实无愧于他的文集封底上“表现了时代,更超越了时代”的评价。他没有沉溺于文学潮流,也没有局限于文学范式,而是本着对小说创作无止境的探索精神,走入了一个个前人未曾踏足的领域。他所留给我们的文学财富,与这种不为所拘的精神,值得我们反复地思考与回味。
  
  ①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译林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
  ②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