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771

[ 蔡志诚 文选 ]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 蔡志诚


  小说与历史比邻而居,历史与诗也并非天涯之别,它们之间有时仅隔着一道修辞性篱笆,这自然吸引优秀作家进行优美的腾挪。台湾旅美作家李渝的短篇《夜琴》,就是在小说与历史的边界舞一曲诗性芭蕾:精致唯美的诗性文字从你眼前轻盈飘过,但沉潜于字里行间的历史黯魂却不时翻卷起你的幽思,徘徊于日常生活的记忆魅影随历史之风潜入夜,??的琴音其实是历史幽灵忽而遥迢忽而近迩的行吟回响。
  《夜琴》在书写集体记忆的“二二八小说”中独具特色,李渝将大写的历史抒情化与个人化,以诗体绝句的小说形式重构历史悲剧的日常表征。这一形式创新融汇交集了各种文类的活性因子,历史、小说、诗在文本中组成一幅重叠的形式镜像,它们之间错综交互的结构颇似一个装盛丰富而又神秘传奇的“中国套盒”。在一九八七年台湾解严之前,“二二八”事件是雪藏于国民党意识形态暗箱的历史禁忌,但历史禁忌的符咒就像爱欲利比多一样,意识层面的禁锢往往悄然转换为无意识深处的反叛能量,以致对“二二八”历史记忆的书写和重建竟成为台湾文学近半个世纪来弦歌不绝的经典题材。李渝试图以诗性智慧打开这一历史暗箱,将漂泊无依的历史黯魂安置在她精制巧构的“中国套盒”里,但记忆的匣盒并不是慰藉历史孤魂的神龛,飘逸而出的历史幽灵随时宛转与光徘徊,诗性行吟的历史琴声回荡在天地乾坤之间。
  
  一、历史记忆的诗性言说
  
  “二二八”事件是铭刻于台湾民众心灵深处的历史创伤性记忆。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同胞在全岛掀起反抗国民党腐败独裁统治、争取民主的武装起义,起义遭到国民党政权的血腥镇压,事变中一万多台湾民众和近千名自大陆来台工作的普通同胞死于非命。当时,大陆诗人臧克家曾以《表现——有感于二二八台湾人民起义》为题,刻绘出这一历史事件的诗性悲情:“五十年前的黑夜,/一旦明了天,/五十年前的屈辱,/一颗热泪把它洗干。/祖国,你成了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母体,/不再是,只许藏在心里的/一点温暖。五百天,/五百天的日子还没过完,/祖国,祖国呀,/独裁者强迫我们/把对你的爱/换上武器和红血/来表现。” 全诗仅用九十七个字,就把台湾民众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五十年和光复后五百天,两个历史时期民众心态的急遽变化,以对比式的反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臧克家凭借诗人的敏锐感触对“二二八”事件做出当下性的诗性反应,而李渝则在历史记忆积淀为创伤性体验后进行诗性救赎,她更关注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历史孤魂,在静谧的夜晚倾听历史幽灵飘荡于苍茫大地的歌吟。历史记忆、小说叙事、诗性言说组成的“中国套盒”既是一种文本形式的创新,更是历史转义的隐形书写。
  打开李渝的“中国套盒”,第一层是语言文字上的诗情画意。乍看起来有点像川端康成的《雪国》,诗一样的短句联翩成文,唐人绝句式的诗化小说,阅读时你很容易把它当作小说诗——与散文诗相似的新文类。艺术史博士出身的李渝,经营起小说诗来颇得王维妙手,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且看其开篇:“曾经有一阵雾。缸盖布满细密的水珠。水蛭留下弯曲的走痕。瓜树落下掌形的叶影,在仰起的脸上”,恰似展开一幅水墨画,意象连着意象,诗情牵着画意,而主语一路缺省,末了才让叶影映照出人脸,一个晨起的端秀妇人。第一句“曾经有一阵雾”起得突兀,却定下全文的叙事氛围和基调,“曾经”一词只有到通篇读完才解其妙,历史黯魂的如泣如诉,历史迷雾的恍惚迷离,万千滋味尽系于“曾经”的历史遭际之中。这样的诗化绝句,在《夜琴》里连珠成串,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敲奏着历史静夜的无边岑寂:
  
  “狂泉打在弦上,水珠在指间迸发,????。”
  “北方的风跨入夜的堂室,回荡如幽灵。烛形的灯光摇曳迎接,摇曳烛形的暗影。”
  “边火在燃烧,军机低低飞过。壅塞的道路。壅塞的车厢。沉默惊惧的人脸。”
  
  诗化的短句跳跃成段,历史的诗化以幽灵的形式显现。线性时间的起伏跌宕,被压缩成共时性的并置意象,历史时间的空间化以联翩而至的诗性意象铺展开来,组成一副历史之夜与诗性星光浑然一体的空间镜像。在静默平和的静夜中,记忆的烛光摇曳出历史悲情的天籁回声。记忆的暗香洒在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运行轨道上,于是,我们看到宏大的历史化作个人日常生活的记忆魅影,历史幽灵以另一种方式潜入眼前的现实境遇。当叙述话语从诗悄然转换回小说时,也是文本叙事从诗化历史回归日常生活的生存境遇。
  
  二、历史悲情的日常表征
  
  历史之夜是谁在仰望星空,是谁在夜的深处转轴拨弦弹奏历史的琴声?《夜琴》的第二层在日常生活的表象叙事中展开,女主人公没有名字,只是作为芸芸众生的历史他者。她面目模糊,作者没有正面刻画其人物形象,只用几抹淡笔白描:“四十余岁的妇人,眉目收拾得很整齐。黑色的漆底。看不见皱纹。”却强调其族群身份:“北方人。除了宽白的脸庞八月也晒不黑,已经没有北方的影子。”这一强调在“二二八”小说中并非闲笔,当“二二八”历史记忆被形塑为台湾人的集体悲情时,这位来自北方的无名妇人也感同身受历史创伤的剧痛,历史悲情播撒于不同的族群之间,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戚戚相关互相缠绕。在平淡庸常的现实生活中,她只是一位面食店女工,每日的劳作忙碌而充实,但历史梦魇的萦绕让她迈入教堂寻求生命的慰安。一个偶然而又必然的契机,教堂里那件不可轻易触碰的圣物——尘封的竖琴——历史禁忌与历史记忆的修辞隐喻,在一个静夜里突然开启了。孑然孤单的她与孤单孑然的爱尔兰神父,一起聆听??的琴声,聆听历史幽灵的诗性行吟。
  爱尔兰神父是叙事上的功能性配置,也是主题意涵上的救赎象征。他的思乡怀亲更像是铺垫的序曲,以牵引出她在现实与历史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往事追忆:
  
  “父亲没有回来,丈夫又是不见了。”
  “一株接着一株花树盛放。战争接着战争不再终止。”
  “她以为战争过去了就好了,谁知道战争一过去原来什么都一起过去。”
  
  她的身世在历史追忆中逐渐清晰起来,战争这一历史的暴力让生离死别的厄运飞入寻常百姓家。流离动荡反而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父亲离家恍如死别,患难年代幸遇可托付终身的丈夫,但跟随丈夫到异乡后丈夫却不知去向,只留下漫漫余生的孤寂等待,而历史记忆的魅影不时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幽灵般闪现:
  
  “墙外火在烧,人声忽远而近,河水鞭打着水门,周围是等待中的黑暗。”
  “炮火在毛花玻璃上朦胧地爆裂,朦胧地闪烁。每隔三十秒他们对见一次。”
  
  无名妇人在后历史的日常生活里不断遭遇历史的叩访,那一扇久扣的门扉总是被历史之风吹开,记忆的魅影登堂入室。“等待中的黑暗”,尽管有“每隔三十秒对见一次”的温情闪烁,但天长地久的等待更是一种历史悲情,弥漫的悲情在偶尔一闪一烁的温情熹光中更显其悲。
  纵横捭阖的大历史固然风云际会,但书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小历史却更能察现历史潜流的深层脉动。风靡一时的后现代历史想象放逐了那个宏大而先验的崇高主体,而将众多无缘史册的小人物请回历史殿堂,当李渝笔下的无名妇人在历史记忆的灯火阑珊里蓦然回首时,那份永远在等的等待实际上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历史悲情与日常温情在时间的天平中具有同等的分量,宏大叙事与日常书写在历史长河的大浪淘沙下,总是留下“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历史晶体,这一诗性晶体也许正是悲情与温情的历史提纯。
  《夜琴》的悲情和温情,从历史的另一翼展呈出女性、族群与国家的互动关系。无名的北方妇人作为历史的他者,作为第二性的女性书写,其爱情与家庭的私领域生活空间,并无法自外于公领域的国家历史政治,与之相反的是,女性的日常生活史常因国家历史的发生而被改写。女性的闺阁情思,族群的恩怨情仇与国家的历史沧桑,它们之间的错综互动不仅是历史文本的经纬交织,而且也是历史深处的心灵悸动。历史之风扣开尘封的心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皱历史的锦绣河山,吹皱一川烟雨乡愁柳絮。作者对历史的诗与思显然还有更深的探询,如何走出历史的悲情,化解那道印记深深的历史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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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妇人的等待在时间的绵延中被放大成历史的期待,以温情化解悲情才能走出历史的轮回。这一意义上,历史悲情的日常表征就不再是“等待中的黑暗”,在历史之夜的尽头,冉冉升起的是救赎之光。
  
  三、历史救赎的文化认同
  
  《夜琴》的第三层在历史创伤的诗性救赎中掘进,教堂和爱尔兰神父提供了历史救赎的参照维度。逝者长已矣,存者又怎能代言历史的真实体验?我们只能聆听历史幽灵的行吟慨叹,与其说是无名妇人在追忆历史黯魂,不如说是那些不愿岑寂的历史幽灵在诉说飘逝的永恒。李渝对“二二八”事件的书写,不去渲染历史的血与泪,只用含蓄至极的诗性话语轻轻地掀开历史的裙裾:
  
  “九月的水源路,从路的尽头汩汩漂来源底的凉意。”
  “一阵冷风吹灌进来,当他开门离去的时候。”
  “黑暗的水源路,从底端吹来水的凉意。听说在十多年以前,那原是枪毙人的地方。”
  
  小说的结尾暗示无名妇人等待的人儿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历史黯魂留下的创伤性记忆,如何才能得到救赎呢?“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神的恩宠前,”爱尔兰神父的声音与历史幽灵的吟唱一同响起,“当信的道理给我们带来生活的安慰。”这是李渝认同的化解之道,宗教或艺术能消弭历史伤痕,使其不会进一步恶化为文化裂痕。
  如果说“二二八”曾经是被意识形态遮蔽的历史创伤,那这一创伤性的历史记忆后来却被扭曲固化成更具悲情意味的借口。当重建“二二八”历史记忆被台湾某些分裂势力裹挟,在所谓“本土化”的族群想象和身份认同中,历史的伤口竟被撒入恶意汹汹的仇恨之盐,褊狭肆虐的族群省籍对立使历史创伤难以愈合甚至被人为地恶化。这时,《夜琴》所提供的历史救赎的维度就有其耐人寻思的深刻意涵,李渝对历史的诗与思显然有更深的寄寓。她将“二二八”置放于战火连绵烽烟滚滚的中国现代史视域里,只把它视作历史长链恶性循环的一环。台湾民众的历史悲情和创伤记忆,在家国罹难的战争年代,那份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民族之殇实际上降临在每个中国人身上,来自北方的无名妇人也感同身受历史的创伤,并非只有台湾民众才深味历史的血与泪。李渝笔下的无名妇人何尝不是历史悲情的不幸承受者,她那份永远在等的等待不仅是时间之伤,也是民族国家之殇。这样一来,李渝的历史书写就有力地消解了族群想象的褊狭对立,消解了历史创伤的文化裂痕,她试图以宗教或艺术进行历史救赎,尽管这是长久而艰辛而且带有几分乌托邦色彩的希望之旅,但历史创伤的真正愈合,历史悲情的温情回归,只有在诗性救赎之光的引领下才能通往四海一心的历史新境。
  历史是现在对过去的铭刻,李渝的《夜琴》不仅“诗具史笔”,而且“史蕴诗心” 。作者以诗性救赎重构历史记忆的文化认同,以历史温情消解历史悲情,这使《夜琴》在台湾“二二八小说”中卓然特立,显现出历史诗学的文化光芒。
  
  ① 张琴:《台湾真相——<台湾二·二八事件档案资料>》,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页,第141-143页。
  ② 臧克家:《表现——有感于二二八台湾人民起义》,载《新诗歌》月刊第三号,1947年4月15日版。
  ③ 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3页。
  
  附:
  夜琴
  □李渝
  
  曾经有一阵雾。缸盖布满细密的水珠。水蛭留下弯曲的走痕。瓜树落下掌形的叶影,在仰起的脸上。
  水和喉骨一齐咕噜噜上下。
  用毛巾擦去嘴角的牙膏沫,身后吱呀地篱笆门开了。
  进来端秀的妇人。北方人。除了宽白的脸庞八月也晒不黑,已经没有北方的影子。
  穿着米底碎花的短褂,深蓝色的长裤,拿着水红色石竹的双手,腾出一只,带上后门,弯身道早。
  早。微笑边擦去脸侧的水,从窗外探头望圣堂里的挂钟也还早,不急换衣服。
  缸盖上的盥洗东西都拢到手里,臂上搭着毛巾,木屐挪紧了脚趾,从垫阶小心走下来。
  扫把簸箕刷子抹布都从竹棚里找出来。一样从缸里舀出水,先提到墙脚,石榴和长青浇到盆的边缘,再提到房门口的石板路边。
  移开书,打开抽屉,掀开被单和枕头,竟找到了两天都没找到的黑框眼镜。拿起几上的报纸。
  这边提着桶也跟进了房。手掌浸进清凉的水里,手指之间沾满晶亮的水珠。在身侧前后的撩动,地面出现了点点的水珠。
  小板凳搬到木瓜树的叶影下,眼镜戴好,再把报纸打开,平摊在膝头。
  弯下腿,一手扶着床缘,先把一只黑皮鞋和一只长统黑胶鞋从床底拿出来,再把扫把伸到最边角。
  红色的头发蓬翻在叶影里的晨光里。从爱尔兰来,也是一种北方。
  枕头拿起来,用力一抖,从喇叭花的心里掉出一绺红色的卷发。
  木瓜开着成串的花,从来不结瓜。航空版的英文报纸特别薄,油墨都浸过来这边。看不清楚。再凑前一点。一股油墨味。十一二天的旧报纸了,还能沾着一手黑。
  总要重新洗好手,在衣侧把掌纹里的水痕都抹净,才敢掀开烫金字的书面。
  他们在路上必得饮食,在一切净光的高处必有食物,不饥不渴,炎热和烈日必不伤害他们,因为怜恤他们的,必引导他们,领他们到水泉旁。
  周边起黄的书页发出木的陈香。轻手合上,这才觉得自己从六天半的油腻里脱身,一寸寸地爽快起来。
  再看眼挂钟的时间,眼镜这回仔细放回口袋,报纸折回原先的形状,从圆凳站起来。
  她让出房间,转到圣堂这边,推开一排木窗的下半。风开始吹进,吹起了圣像上的灰尘。
  旧花拿出去,新花置放在新水瓶中。新水也加在进门的水盘里。
  等她坐在坛台上的风琴前,太阳已经从塑胶防雨板照进来,青光柔软的落在琴盖上。
  她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来回擦抹琴盖,吹去慢慢飘起的细尘。黑漆木上出现了自己的脸庞。
  四十余岁的妇人,眉目收拾得很整齐。黑色的漆底,看不见皱纹。
  把琴盖掀开,用食指包着布,依序抹亮黑键和白键。
  站起身,擦去刻纹里的积尘,那是风琴后头的雕花屏风。楠木开始出现一周一次的茶褐色的光辉面目。
  屏风的后边,庞然一件东西罩在暗绿色的布幕下,占去了整面墙角。
  不能碰的一座东西,第一天就这样给关照过。就让它留在那里,别清理它别动它。
  她依了嘱咐,离它远远的,把它当作圣坛的一部分,和十字、圣像、圣杯、圣烛一体。
  神父换上黑色的法衣和镂花的白罩衫,腋下夹着烫金字的厚书,拉开大门,亲自迎进第一位教友。
  她把清扫用具一一放回竹棚,拍了拍襟前的尘土,拢了拢头发,把松下来的挪到耳后,走去最粗的木瓜树后。
  晨光柔软现在移到了顶头。神父慢慢举起手,在雪白的镂花罩衫前划圣号。
  在雪白的帝特龙衬衫前划圣号,一排排伏身跪到膝前的矮垫,低下一律是乌青色的头。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愿你的国来临。
  风从木窗的下半再一次降临,掀动了早祷的书页。
  绿色的窗框,绿色的墙。从塑胶防雨板照下来,太阳现在比较亮。神父转过身,在绿色的光影中举起高脚杯。
  棕红的头发。爱尔兰的田野。白色镂花桌布拍打一个角。木瓜树的叶子搔撩着一边脸。
  点燃长链底下的手摇炉,烟雾开始弥散在坛台的周围,模糊着过道上的身影。
  祷语向这边飘来,她嗅到檀木的香味。一个女孩子的嗓声特别嘹亮。
  大家再站起来,秩序地从排椅间走出。在廊道上屈膝划十字。在门口的水盘里撩水点额。在奉献箱里放钱。在风琴的持续不间断的陪伴声中一个个出去。
  神父闩上门,要她下一次不妨进来一起,坐在后边的角落也好。
  把一本小书放在她手里,在她犹豫着的时候。
  浅蓝色的封面,印着一支点着的烛,书面大小正好握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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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道理的时间是礼拜六的下午五点,一个小时。
  挺忙的呢,她抱歉地解释。
  那么参加礼拜天弥撒过后的一班也成,神父又提议。
  礼拜天清闲,晚点开店或者也不碍事,她想。只是心里仍旧有点怯。
  经过菜场的地摊,她给自己买了双过膝的新袜子,鼓足勇气。
  神父又要她把小凳子往前拉一点,跟大家坐成一个圆圈。她低着头,在左右和善的目光下照话做了。自己的脚现在和漂亮圆润的凉鞋们排在一起了。
  一共五个人,附近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总是迟到,涨红了脸进来。可是神父的声音从不急促;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神的恩宠前。她把脚缩在凳底下,专心地听,小声地念和回答,轮到自己时。
  说是开店前的准备时间不太够,怕是老板也不太喜欢自己这样做,她又退却了。
  她把蓝封皮的小书放进上衣里边的口袋,带上篱笆门。阳光懒散地照着巷子。天气开始有点热。
  第一颗钮扣松解开,用两只手臂端起锅。温开水倒进白面粉中。礼拜天下午的客人比较少,老板把店全交给她,自己和太太留在阁楼上打麻将。
  两手握紧了一支长木匙,用力地和,把疙瘩在锅边压平,试着面的劲度。书的边角随着一来一回的动作触着前胸的肋骨。当信的道理给我们带来生活的安慰,神父说。愈和就愈不容易和,额头出现了汗珠。
  然后她用一块湿布盖在面团上,捡起脸盆和青菜。
  泼在门口的菜水不一会就给吸进了碎石面。她扶着门框,就着湿手指,把落到前额的细发抚到后边,挺了挺有点酸麻的腰身。
  九月的水源路,从路的尽头汩汩漂来源底的凉意。
  没有行人,阳光缓慢从巷口移近。仍是简单寂寞的偏街。前一阵铺了柏油,填平了车辆辗出的两条轨道。鞋底不再拐拐扭扭,甚至从底下蹦跳出小石子。
  跨过门槛,手里的菜盆放去橱台的架子,弯腰打开炉门。
  不一会水就开。她弄小了火,让它细细冒着白沫,用腕背抹去额头的汗珠。
  花椒八角和牛肉的香味逐渐弥漫在狭窄的空间。
  几张方桌,几张木凳子。她拧干一块抹布,尽量把桌面再擦一遍,手肘放在上边不让它黏答答地。虽然只有几个老主顾。
  那是几个宿舍里不回家的男学生,带着女儿来买外卖的中年教授,都工作的一对年轻夫妇。
  汤锅里的肉让它再翻一次面;教授喜欢白切的肉腱。
  都是体面的客人,说话都加请字。
  加碟水饺吧,先生。来碟干丝吧,先生。
  她细声询问,把葱花撒在面上,浇一勺滚着的汤,抹去碗边的渍迹,微笑端过去。
  如果自己曾经多念点书有多好,她想。
  日光缓慢来到门前,从长形的门框投入长形的亮光,在水汽里跳动;在男学生的茸茸的毛衣的肩上跳动;在他面前的汤雾里跳动。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桌跟前。轻声吹着面,索索地,吸进嘴里;在他侧脸的细毛上跳动。翻过去一页书。楼上传来洗牌的声音。
  她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长光已经倾斜,要在那边的桌脚消失。公路上车扬进来一些尘土,在光里徘徊迟疑,沉落逐渐暗下的地面。
  有点凉。她端起杯子,喝一口水,站起来,扭开顶灯;夜晚骤然降临。
  经过十面窗,十四张苦像,穿过绿色的厅堂;视线落在木瓜树的后方。神父决定特别开一班夜间的道理课。
  只有她一个人来。打烊以后走出还有点沾脚的柏油路,经过两排新立起的镁光路灯,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停车台,橱窗里甜笑着女学生的照相馆,从斜坡进入温州街。
  黝暗的巷子,隐约的牌声在墙后继续,伴着自己的脚步, ??在碎石上。
  拐了一个弯,两排屋檐的尽头,一盏灯在竹篱的缝隙间忽明忽灭。她加快步子,塑胶底的鞋子开始发出啾虫的声音。
  翻到第二十页,在灯光底下。不离弃自己的终向,不失落超性的生命,不隐瞒自己的存在,不背弃自己的过去。
  四十五度的灯光,逐渐模糊了的自语,低垂着的红色的睫毛。第一次坐得这样近,她看见他假牙后边的钢丝。
  清水杯里养着两朵短茎的石竹,瓣影落在他移动的指间。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一种去虫丸还是陈木的沉香,从黑罩衫的袖口里边。
  停住了颂语,铅笔压到书页里,拿下眼镜,抬起眼睫,露出透明的栗色的瞳仁。
  请等一等,他对她微笑,站起身。
  室内很静。时钟滴答在走。
  石竹逐渐艳红,在郁黄的灯光中。她直背坐在桌侧,任由花的鲜色迎面席卷。豌豆花苗在白色的枕套上滋长,伸出卷曲的长须,爬出了枕套,爬上了床垫,爬下了床垫,爬上了桌面。她从桌边收回十个指头,贴住掌心握住。
  香味愈来愈浓烈。她往前移了移坐椅的位置,让前胸的肋骨抵着桌边。
  神父微笑出现在房门口,向她伸出一只手。
  来,他说,推大一点通往厨房的门,让她跨过门槛。
  方桌上放着两只瓷杯,已经盛着黑色的饮料。
  神父要她坐下。打开一个小瓶,拿近自己的鼻底深嗅了一次,在两杯各点了几滴;室内顿时弥散了酒的香气。
  从墙角的小冰箱他再取出一个开了的罐头。拿起一支匙,反过来。倾斜了罐头,特别慢地从匙背倒入杯中。
  黑色的水面浮起了白色的奶层。
  把瓷杯连盘轻手推到她的面前。
  犹豫了一会,在鼓励和期待的微笑里,她拿起杯子,才明白前一时的奇异的香味是从那里来。
  然后神父双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揭开桌中央的红格子布。沾着很多白粉的圆面包露出来了。
  她越发记住当信的道理。一边绞着白菜肉馅,一边默背着上个礼拜的新句子。
  就可以领洗了,也许圣诞节,神父鼓励她,给她再切一小片里边有葡萄干的面包。
  她倒不急,领洗以后就不能再来。
  她已经学会怎样用有锯齿的长刀切一块厚度均匀的面包,怎样把奶油适量地倒在水上而不散开,怎样从冰凉的奶油底下喝到加酒的热咖啡,第一次明白了安定感是什么。
  雨夜的时候,她撑一把很大的伞,踩着黑暗的水泡。雨丝落在她的伞上,落在漆黑的斜伸出来的屋檐上。竹篱后的灯光明明灭灭。
  神父穿上黑皮鞋,晴天的时候,骑一辆二手菲力浦;穿上高统黑胶鞋,雨天的时候,撑一把花点的女用伞。去耕莘文教院拿信和包裹和杂志,和从祖国来的航空版。每个礼拜一次。
  给她一起拿回来一串淡蓝色的有十字架的链珠,念完七件圣事的一晚,月亮特别大。神父扭熄了桌上的灯,只留着床几一盏照明的小光。
  来,他又说。
  低头随袍的木香跨出门。水样的月光。她的心跳起来。
  空寂的庭院。没有人。没有猫窜过。没有私语。
  脚步声。他们的脚步,细碎踩着石板的过径。她尽量放轻步子。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了。有点冷。
  看不清楚。金属在搜索的指间??。她伸过来一只臂,抱着自己的另一只,让开一点身,让月光经过自己胸前,落在匙上。
  抽出一把长形的,端详了一会,放进匙洞。金属掺擦转动的声音。
  陈花的气味。木质长椅排列在青色的弱光里。
  他撩起衣角,跨上台坛,打开墙上烛形的灯。
  走到屏风的旁边,两只手臂整个兜住侧角,把它抬起来,推到了一边。回过来,弯下腰,再把琴凳也搬了过去。
  郑重地在矮凳上平摊好衣服的皱褶,高举起双手,祝福的姿势,慢慢拉启暗绿色的布幕。
  她怔住在那里。
  弧形的木框闪烁着光辉,一条条长弦排列如银的翼羽。夜光穿过屋顶的塑胶板,正落在竖琴的上边。
  侧身背着她,红色的卷发蓬飞起来,白衬底的宽袖飘扬起来。狂泉打在弦上,水珠在指间迸裂,????。
  时间中止。泉水开始溅在她的头颈,她的胸背,她的心飘浮起。
  北方的风跨入夜的堂室,回荡如幽灵。烛形的灯光摇曳迎接,摇曳烛形的暗影。
  ????,这是序曲,指法的练习。一首曲调轻婉的小歌,倒是比较爱弹的。
  四月的晴朗天,一条大船航过爱尔维斯多,阿里阿里欧。
  祖母爱唱的,他说。
  她设法想像祖母是什么样子,在祖母一样的温和而又沙嘎的嗓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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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棕红的头发,棕红的脸庞,透明的眼珠,圆厚的颧骨和下巴,个子矮矮胖胖的。
  她努力地,专心地想。一条大船航过遥远的河港。遥远的人在岸上挥手。阿里阿里欧。
  合照一样出现在塑胶板底的朦胧的青光里,并肩坐着,父亲,母亲,妹妹,和丈夫。她暗自吃了一惊。
  父亲没有再回来,丈夫又是不见了的。
  自己还没有长大,父亲就没再回来;父亲从没见过自己丈夫的。
  圆脸戴着金丝边的圆眼镜,坐在遥远的书房里,窗子的格框投影在桌前脚底的地上,一格比一格长。
  穿上藏青色的长褂,戴上黑色的呢帽,撩起长衣的一角,露出下摆内面的米黄色的毡毛。跨上车板的那一时,回转头,眼光落在檐下她们的身上。
  骡子仰颈嘶叫,车轮吱呀地开始动摇。雪地印出纷乱的半圆形的凹迹。妇人扶着车把,随前移动。轮迹旁边印出一串改良脚的足印。
  真到铃声消失在巷外某个拐角。
  天已经暖和,薄雪的脚印一下就从底下汪出黑色的泥水。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
  手指停住,重复拨一根弦。侧耳倾听,重复拨同一根弦,室内回响同一个音。神父站起来,整个胸腔覆抱到琴架上,转动顶头一个钮。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举手按住呢帽的边缘,从缘底回看她们。毡毛大褂蹒跚爬上车,褂角拖在车板外。矮胖的身子一下就陷进垫里不见了。
  去北平了。去南京了。去上海了。去汉口了。
  母亲关上沉重的大门,一个人走回厨房。薄雪的庭院留下去来两串脚印。
  铃声在灰?的巷中远去,逐渐不见了呢帽的背影。
  青光中的重现,坐在母亲的身边,面对她微笑示意,仍是和气的圆脸。
  重新蹒跚地坐下,阿里阿里,侧耳倾听,阿里欧。这样的音才对,嘘出一口气。哪样的音都对,她想。
  无阻地大船再一次起航,在青光中,从黑暗的厅堂。
  她看见自己穿着男生制服去上学,战争已经开始。
  青色的天空,黑色的飞机,划过来。她帮忙把棉被在两株椿树之间摊开。妹妹在被缝里躲猫猫,探出一个头。
  飞机翻过一点身,斜成银色的十字远去。灰?的阳光仍旧刺眼。用掌心遮住眼,三人站在院中。骡车走后雪就快化完,现在屋脊的瓦缝已经长出了一撮一撮的青草了。
  晴朗的四月天。南墙侧的李花首先要开放,接下就是斜对面的玉兰和巷头的杏子。然后是河岸一排粗干的碧桃,一团团樱红色的重瓣。早晨的雾逐渐稀薄,在花和无叶的枝间漂游。从雾的散开处他向她走来,微笑举起手。读书人都是靠不住的,母亲说。可是第一次见他她就喜欢他。河雾底下看不见水。没有水声。四周很静。你可以听到一队人和车走来,穿着土黄色军装,从眼前经过。腿绑得像粗木桩。堤岸很窄,往这边侧一点身让他们过去。桃花静静在开。第一次见他她就喜欢他。
  一株接一株花树盛放。战争接着战争不再中止。
  穿着男装,和同学们挤上火车。晒棉被的天井在车尾摇晃,飞动起来,奔跑起来。穿驶过灰苍的野地,零落的矮树,干枯的山脉。天暗时在桥桩前停住,嘶嘶冒着烟气。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人声都肃静了,吐着鼻息在黑暗中等待。
  用手按着前胸,里边的口袋给缝进了钱。不敢把头伸出车厢。漆黑的夜。天井已在车尾不见。
  远火在燃烧,军机低低飞过。壅塞的道路。壅塞的车厢。沉默的惊惧的人脸。母亲局促著改良脚在天井奔走。骡子驱动前腿。车夫举起鞭,重重抖在半空。
  轮痕脚痕愈印愈慌乱了。
  小说里描写战争总是多么地奋勇,多么地英雄,自动要报名上前线,敌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从战壕里跳出,突破重围。胜利的号角响了。
  不是的,不是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火车无声地驶过寒凉的河面,驶过去夜光的荒原;妹妹、母亲、瓦房、天井、骡车,花树的河岸。打绑腿的一队士兵在浑茫的雾里不见。
  还有年龄、青春、学业、爱情等等,当你突然明白这些是什么的时候。
  战争、战争,但是战争好在是要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她以为。
  她下了船,来到一排日式木屋的宿舍。他已先到,在榕树底下向她微笑招手。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他总是把事情照顾得很好。
  箱子暂时搁放在脚旁的泥地上,掌心揉着一团湿软的手绢。很潮的天气,站着也会流汗。榕树的气根挂在无风的空中。他撩开气根,迎面走过来,抹去额头的汗迹,向她伸出手。
  从附近的菜场她买回来一个白土做的小炉,周边箍着三圈光亮的铜条,很好看的。
  草丛里找来两块红砖,就把炉子架在门前的泥地上。
  旧报纸拧成麻花的形状,放进炉底的小门,划亮一支火柴。用折扇轻轻地左右地扇。烟从三十六个洞眼里冒出来。她往后退了一两步,用手捂住鼻子;还是第一次引煤球。
  乘烧透的时间,她在公用水龙头底下淘干净了米,加一点红豆,然后把锅坐在小炉上,让它慢慢地煮。下课的铃声不久就要吹哨似的响起。
  报纸变成弯弯曲曲的灰条,花絮一样的飞升上天空。
  他就会穿过黄昏的斜光,撩开榕树的气根,向她微笑招手走来。
  好在爱情还可以等待。
  她用一支木勺,把饭粒搅了搅,让红豆均匀分布在开始黏的汤中,准备等会就起锅,进门就炒菜。
  这时她又听见了枪声。
  起先她还以为哪家放爆竹,劈劈地在远处庆祝。可是一辆挂满树枝的卡车从眼前开过。她赶紧回屋走,手里还拿着勺。
  巷子太窄,车身搔刮着门前的矮树,枝叶纷纷折落。车后架着机关枪,围站了穿宪兵制服的人。匆匆一眨在他们脸上她又看到熟悉的面目;战争并没有结束。
  不要出去。他终于回来,比平日晚一些,回身关紧前门。不要出去。
  黑暗里,在卧室的床上,她听见子弹穿越远处的天空。
  她掀开被,光脚触到水泥地面,一阵寒凉随蜷曲的趾头爬上来。她沿墙再检查一遍锁扣。探照灯在窗顶扫过来扫过去,屋里一下亮一下暗。脚拇指踩到一小块硬东西,卡在指缝里。她扶着椅背,抬起一只脚,把它弄出。
  回来时她看见他蜷在床边,似乎仍旧在睡。她尽量放轻动作。现在子弹迸裂在巷面。
  嘘,他转过头说。
  有人开始对这排宿舍扔石子。开始屯集一点面粉,一点盐和糖,把它们分装成方便携带的小口袋。
  节日似的炮声,不曾间断,巷子偶然有军事演习,小学已经暂时关闭。
  他从外边回来,沉默着,带回很多报纸,一个人坐在饭桌的灯下看。
  白石灰炉搬到后檐,离公用水龙头比较远。从菜场匆匆回来她留意路旁的防空洞。都是不行的。两头通气的这种土壕,只能给小学生们放学玩官兵捉强盗的。
  石头打中某家一面窗,刺破耳膜地裂了。
  六年级的一个女老师,台湾人,要他们到她淡水河边的母亲家躲一躲。
  她收拾了一点衣物,第二天,在戒严令颁下前,由女老师带着,绕过铁丝网和沙包,穿过市区,来到近河的两层楼房。最里头的一间寝室,窗闩好,门关好。
  黑暗的白天和夜晚一样寒,每个角落都湿漉漉的,摸在两个指间一层水,梅雨的天气。
  静听尖锐的哨声,沉闷的炮声,沉重地压过去路面的车轮声。爆竹似的枪声变成清脆的嗒嗒嗒。
  有时候,这些声音都没有,她们就听见楼上女老师和母亲或者其他人的讲话声,鼻音很重的台语。
  以及脚底踩在木板和木板叽吱的声音,从某一头慢慢传过来,在门口停下。扣门。暂停呼吸。
  不是请愿团,不是工作队,不是宪兵队。
  那是女老师的母亲请他们去阳台透透气。很夜了。
  黑暗的街,游魂的人,一群过来一群过去。木板架成篝火在不远的地方燃烧。有一队暗影向这边移动。看不见人的脸,但是你听见踏步的声音。像阅兵的队伍经过阳台,整齐地进入雾茫的那头。篝火静静烧,众人再回来。爬上电杆。电线像蜘蛛网一样飘落。消火栓拔起来,没有水花。卡车开过来,人捡收起地上的东西,爬进后车,开走了。人影又蜂拥过来。拆散的大门,木板,招牌,扔到火头上,重新燃烧燃烧。
   [##]
  她只知道榕树前边的宿舍;这一带她还没来过。
  女老师搬回家住,给他们带来今天和昨天的报纸。
  不采取轻视任何人的原则,报上这样说。
  一日二日三日,六日七日八日,篝火继续烧。
  他们把报纸在桌上按日期排好,等待下一张,失去了时间感,朦胧的凸花玻璃后边,探照灯扫过去天空,从左窗框到右窗框,每隔三十秒亮一次。
  脚底索索搓擦在头顶,搓擦在木板地上,从廊的某端传过来,轻轻叩门,他们才知道,吃饭的时间或者夜已到。
  炮弹在空中爆裂成烟花,流星似的火点,照亮了石灰做的水门。他们看不见河水,从他的身体传来似有似无的温暖,抚抱了自己。
  时间漫长,从黑暗的水门背后逐渐现出了天光,一层层明亮。四周变得晕红而暖热了。梅雨后的第一次日出。
  多好看的天色,他说。他们再多看些,然后走下重回暗室。
  三月十日,社会版的下角,一对情侣感到前途无望,在河口自杀,期待潮水将自己冲去大海,但是潮涨时两具人体在港口迟疑,和其他尸身缠抱在一起。
  水色愈来愈浑,鞭打着人体。
  鞭打着区分不出白天和夜晚的梦。啊,啊,在梦里惊呼。她半侧起身,用力摇他。
  沉重地醒过来,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抓紧了她。
  往一条狭巷里跑。后面有人追赶。跑,跑。迎面阻来一片墙,要自己飞过去,飞过去。飞不过去。变成一只鸟,飞了过去。追赶的人声没有了,火光没有了,重新变回来。在一条街上走,两边排列了没有窗子的房子。踩到一条黑色的皮带,蹲下捡起它。变成一条蛇,缠住自己脚。飞起来快飞起来。努力掀动着翅膀。没有了翅膀。啊啊真可怕。梦像蛇像泥沼要把你吸进去吸进去。
  你一脸都是汗,她说。
  从泥沼里醒过来这样又一次。
  这回他梦见了父亲,捆在三床棉被里,像粽子一样,在环抱的港口漂荡。鞭打着黑色的岸壁。鞭打着湿冷的脚底。包围过来包围过来黑色的水。真可怕。
  他说,用被蒙住自己的脸。
  她闭紧眼睛,努力地期望。有一天,等战争过去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水门后边出现这一天的天色,多么好看。她站在他身边。从他肩头传来温暖的人体的气味。花树静静在开。他们继续沿着堤岸走,等人和车过去以后。逐渐进入这一头的雾里。
  逐渐变小变弱街火一天熄灭了。人群不再围上来。他们从阳台走下到屋子里,打开窗户,让外边的空气换进。
  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屋里整理干净,向女老师的母亲道谢。回来这一排日式木房。
  战争总算是结束,她以为。重新把炉子搬去前门的红砖上。
  经过菜场地摊她想买块窗帘布;后边茅草地上现在有一排军营,有人向这边张望。
  摊开一块蓝花的和一块橘红色团花的,犹豫着,不知选哪块好,价钱是同样的。
  或者他喜欢比较亮一点的。
  可是,他没有回来。一天出了门,像父亲一样,没有回转来。
  她依框站在门口,夜从巷底缓慢向这边移近。她把饭从炉上拿进屋子,用一块布绕锅包好,菜用纱罩罩好。
  屋里逐渐看不清,她扭开顶上没有罩的灯泡,把折成棍形的晚报平铺开。灯光散漫。一对情人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携手走过渐暗的山路,来到林间水泉旁的旅社,齐服下农药。
  她合上报,抬眼望了望时间,从抽屉拿出一件毛衣。
  一间接一间空寂的教室。没有念书的声音。黑板上没有字。没有灯。教员休息室前有一盏灯。
  黑暗的长室,桌面隔着过道整齐排列。沿这边的桌角列着一折一折白底黑字的名卡。
  他的名字排在靠窗的自己面前,只隔着一层玻璃。
  弯起指节,轻轻敲窗,没有人。她沿廊道走到前边的门。敲门,也没有人。榕树底下站着穿暗色外套的人,两手放在口袋里。
  但是她迫切地想坐到那名卡的后边。
  穿暗色外套的人向她走来。
  或许因为那桌的抽屉里留有给你的字条,来不及回家告诉。应该坐到那名卡的后边。
  用力敲门。暗色外套向这边走来。
  沿着廊壁往后退,经过他的名字,开始跑。
  愈跑愈快,气根在脸上撩,枝叶在脸上刮,黑暗的树林。他或许已经先回家,坐在饭桌的光晕底下,摊开还没看完的报,在等待。
  山泉流经旅社。巴拉松倾倒在榻榻米上。烧坏了一大片席子呐,老板娘说。
  她应该早注意他平日的言行和交往的,在饭桌上和他说点话。在还没睡的晚上,刚醒起来的早晨,和他聊聊学校的事。或者去野外玩玩。——或者生个小孩。已经有这样的打算,总以为还有时间呢。
  战争,战争,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战争。
  战争轰然进行,她和他和父亲母亲妹妹若不是常在分离,就是从这一地转到另一地。低语,收拾,沉默的急走,奔跑,躲藏。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炸弹在洞壁外爆炸,她闭眼靠着冰凉而战栗的壁石。有一天,等战争过去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连续出现两个土黄色中山装,问她很多关于他的事,问到后边军营悠悠吹起了熄灯号。
  听着听着她就走了神,心里在两个问题上打转:是回去了呢还是抓去了呢?
  对方穿着宽脚的长裤,黑色的皮鞋。放在另一个膝头上的腿一颠一颠,露出黑色有金线的尼龙袜,和裤管之间长着灰白色汗毛的腿踝。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吗?灰汗毛说。
  她端正地坐在桌旁,低头在脑里努力地搜找线索。
  从墙角的霉痕伸出一条裂缝。沿着底边走。往上斜着走。消失在椅的背后。
  霉缝在烟里逐渐恍惚。她努力地寻找,特别的,特别的,特别的事。
  列车的车辆,向前驶,没有声音:草原的声音,河水的声音,车队的声音。静止的水面,黑黝的车厢,混浊的鼻息吹在脸上。低飞的军机。突然闪下一线强光,她惊醒过来——
  其实,她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的。
  一个好人,在小学作六年级的级任老师,从不打学生,下课就回家,睡前喜欢喝一碗加白糖的红豆稀饭,就这样了。
  想想看,想想看。灰白汗毛在裤管的边缘探头。灰白色的报絮烧成灰,飞扬起来,小卷小卷的。
  她咳了一声,用手背遮住唇角。
  为什么人人都要去不见呢?
  有一天她去街上走,中饭和晚饭都没吃,天黑了还没回来。有一天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用抹布擦眼睛,辣子擦进了眼皮。她用水一直冲,忘记了为什么哭。
  教务处的张先生坐在墙缝前,说等宿舍的人可真不少。婉转地拉长句子的瞬间,她恍然觉悟,原来自己一无所有。
  她在水源路的底端找到一间小房间,主要是离店近。由朋友的同乡介绍的这工作一直不是自己要的。如果多念点书有多好,她想。
  老板娘教她怎样节约用水。先洗菜,再洗肉,以后还可以用来洗碗。碗底摸到手里油一点不碍事。
  又教她用刀背把韭菜拢齐了。先切去硬梗,曲起左手的五个指节,一节节退下来切,又快又细又安全。
  把切碎的韭菜、油渣一齐拢到肉馅里,铝锅抱紧在胸前,用双长筷用力搅。
  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就换上一件没有油味的干净衣服,乘上罗斯福路的公共汽车,在延平北路下。
  顺着水门笔直的墙影往前走。壁石很厚,壁脚长着一撮一撮的茅草。另一边水在击打。声音有点遥远。
  原来日光中的楼房是很好看的。灰净净的水泥墙,茶红色的屋瓦,黑绿色的大门。门顶还伸出来半株合欢树,开着毛茸茸的红球花。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那二楼的阳台。
  一件事接一件事做下来,从不休手。老板觉得她牢靠,都交给她照料,自己上楼去。
  一大早她就到店里,打开两扇对并的木板,用一根铁棍撑起遮阳的油布,穿上灰蓝色的围裙,拿出长筷长勺和漏斗。有一天,自己要开个比这好的店她想。
  稀薄的早光在炉烟里翻抖。她看见很会作面食的母亲,独自坐在大方桌旁。流苏罩里的灯光照着一半黄脸,和放在桌面的一只黄手膀。灯光愈来愈暗,自己慢慢睡着了。第二天再看见,又已经梳好头,用一支铁杆从炉门灰里拨出面引子,拿在两指间,还是烫手的呢。轻轻吹了吹,炭灰和雾气飞扬在脸侧的斜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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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帽的背影早就不见。
  骡车的铃声在某个不见的街底回响。
  他坐起来,出汗的额角抵着床柱,跟她说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是第二次的噩梦以后。
  挺高壮的军医,战争中得了伤寒症,身上扎着三条棉被给放在木板车上运回来。两只脚太长,伸在木板外边,骡车一动脚就一悠的。又这样悠着送出去,这回是头兜在外边,全部包在军用口袋里。
  黑白放大照就放在菜篮中,带来带去。搁在厨房的木架上。吃饭的时候在篮里对他们笑。
  曾经捡回来一条小黄狗,迷失在军医所旁边的,让他养了一阵。后来掉进了四合院的水井。邻居把一大包明矾撒在井里,整个水面都是泡泡,嘶嘶地冒了好几天。
  也说起了常在一起的朋友。常做的事。镇上的糖丸店,瓜果店。桥底的锯木店,土砖厂。
  他干脆坐直了上半身,不再回去睡,用被头缠紧了两只手,一边说。
  她听着听着。
  弯背的男子坐在书房,窗影一格比一格遥长。和妇人坐在很大的方桌旁。流苏灯罩染黄了两人各一半的脸,各自搁在桌面的一只手膀。
  两人说着话,听不见声音,偶然动一下郁黄的手膀。
  灯光拧小了,房里更暗了。光点飘动起来,萤火来到自己和妹妹的帐前。撩开半面帐,温热的鼻息吹到脸上。
  棉被在两棵椿树之间摊开,妹妹在被缝里躲迷藏。快出来,快出来,遥远的母亲在呼唤,再不出来就打了。被面翻动,牡丹盛开。
  呢帽回转头,举起祝福的手。金丝眼镜在帽的边缘在初融的雪光里折闪。灰白的报烬飘上青瓦。三十六个煤孔吐出更多烟。灰白汗毛的小腿一颠一颠。
  十天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十天后她知道了他小时候的事。可是,现在跟这灰毛腿去说父亲、说小黄狗,不会太奇怪了么,人家要说你神经病的。
  有什么用,交代了童年就走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怎样的走法。走了就是走了,走了还有什么用。人家不会因为你走了就如何如何的。
  毡毛大褂的一角拖在车板外,情侣缠着的脚挂在榻榻米的纸门外,口袋里的父亲的头悠荡在木板车外。
  晴朗的四月以后的第四句歌词已经忘记。母亲和妹妹留在北方。祖母在港岸呼唤,百多岁的人了。
  从事神职是祖母的期望,而自己,原先倒是想作一名酒店的竖琴手的。
  阿里阿里欧,大船再一次扬帆航过港口,航过去黝黯寒凉的河面。向她微笑招手,在青光中。航过去银羽的琴弦。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她早就知道的。
  她以为窗帘弄好以后就去买个桌子,几把好用的椅子。面对军营的小房可以作成书房。篝火就会熄,人群就会散,建立温馨的家园是首要的责任。
  她还以为他跟她想得差不多呢。
  她也许会反对,也许要犹豫一阵。可是,如果他开口,她终究会同意,会跟着去的。这点他是知道的。
  她还以为战争过去了就好了,谁知道战争一过去原来什么都一起过去。
  反倒是战争把他们两个人拉在一起;她倒怀念起战争来了。
  墙外火在烧,人声忽远忽近,河水鞭打着水门,周围是等待中的黑暗。
  他摸索着,握住她的腰,把她拥过来,对她特别温柔。空气很湿闷。从他的颈际她嗅到一种熟悉的树木的气味,在压抑着的喘息声中。
  过后他把被在她颈的周围重新掖好,握住她被里的手,另一只从头顶绕过来,用手背的部分搓着她的颊。
  炮火在毛花玻璃上朦胧地爆裂,朦胧地闪烁。每隔三十秒钟他们对见一次面。
  其实他开口了。
  其实他开口了;在十个不曾相离的日夜,在河水拍打着床脚的暗室,在手掌搓抚着脸颊的安静时间,所有的询问,所有的暗示,所有的考虑,所有的挣扎——都在痛苦而绝望地进行着。
  然后,他作下了决定。都是为她好。
  琴声潺?,从前时的激昂变成这时的低咽。除了微亮的长方形的空坛,其余都是黑暗的,沉隐在不可挽救的时间里。
  细泉落在圣堂的木顶,落在二楼的瓦顶,落在庭院,落在井面。小黄狗湿淋淋给捞上来,没有人哭。大家都散了。锯木厂和砖头厂都拆了。木板车吱呀吱呀地远去了。
  嗓子有点哑,不再往下唱。很远有一种回声来迎接。
  那是小学上课了。学生从邻近的巷子拥来。纠察队队员们已经先到训导处。别上红底黑字的臂章,从柜后拿出长木棍,雄赳赳地站去街中央。一根根接好,别动,行人车辆都得在棍后停住。十字路口大家排好队,跨开步子,一二、一二。
  哨声尖响,从温州街的瓦顶向前迈进,带着未唱完的歌,带去飘荡着父亲拥抱着情人的海港,带去祖母家。
  十个没有日夜的日夜。北方的某个边城。晒着冬衣的庭院。棉被上盛开着的牡丹。白垩土的墙壁。瓦上的茅草。白嘴灰身的鸽子停在父亲的手背。一个圆短的指头压住下唇,长哨直入天际。
  爱尔兰,多么遥远的地方。
  看过去她的炉火,沸水中翻滚的面条。卷起指节,一片片切落下的肉片。
  客人走尽才会恍惚起来,眼眶周围浮出一层水气,像个初恋的人;一个爱情故事还没讲完哪。
  门推开,穿着藏青色外套的男子走进来。独自一个人,坐下在角落的桌旁。缩着肩,从嘴里呼出一口暖气,搓着手掌心。
  她用漏勺量了一分面,伸进冒着细沫的汤锅。
  从小柜里的瓷碟拨出一点葱花,撒在整齐排列的肉片上,热腾腾地放到桌面。
  他抬起头,微笑接过碗,移到自己跟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从竹筒捡出一双筷子。
  已经没有车辆经过门外,只有筷子偶然碰到碗边,和索索吃面的声音。半条尾的一只小壁虎,从柜后溜出来,静静趴在墙的边缘。
  侧面倒是有点像呢。
  这样突然回来,假装客人似的叫碗面,慢慢地吃,让自己慢慢地发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轻轻吹着面上的雾气。从口袋拿出一方白手绢,擦着鼻的两翼。
  从早春的雾气里现出眉目,向她微笑走来。
  她拿起铝盖,盖上汤锅。雾气不见了。现在壁虎斜趴在天花板顶了。
  擦干净了手和脸,站起身穿上外套。
  一阵冷风吹灌进来,当他开门离去的时候。
  每个桌子重新擦一次。椅子反过面,倒扣在桌上。
  把装着剩面的铝锅暂时放在地上,从外边再加一层锁。金属在寂巷里咔嚓地碰响。她用力往前拉一次,确定是扣好了,再让锁沉重地落回木板门面。
  镁光的路灯有层红晕,全身都给浸在红染料里,一柱走过一柱的时候。两只手小心兜着锅的把柄,汤水可别滴到了鞋子。
  我给你拿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一个肩开始温暖地擦着这一边肩。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迟疑着,让他接过锅。手碰到自己的,一阵温热。
  这几年都好,他说。
  她低下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心里还是有点气。
  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摸索到她的腰。她一阵羞,在黑暗里红起了脸。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停下步子,回转过头。空寂的街道静静铺在自己的身后,浸在红色的灯光中。除了灯柱投下的细长而规则的影子,除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她把锅柄卡在腰际,伸手掠了掠头发,换过这边来,再拿稳了。塑胶的鞋底重新啾虫似的响起。
  黑暗的水源路,从底端吹来水的凉意。听说在十多年以前,那原是枪毙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