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的拒绝》,在我看来可以称得上是当代散文的上乘之作,它的作者,是张抗抗,八十年代风云一时,现在仍在守望着自己家园的女作家,她作为女性所具有的细腻和与这份细腻不太相称的理性,曾经给喜爱她的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篇一经发表,即引起震动的《牡丹的拒绝》,就是如此顽强地保留了这份细腻与理性,因此,你一定会说,它唤醒了你的记忆。
在文章开头,作者不吝笔墨,赞赏“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赞誉”的牡丹:
它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确定、所公认了的。它的美不惧怕争议和挑战。
所以,坐飞机乘轮船,越千山过万水,“天南海北不约而同,揣着焦渴与翘盼的心,滔滔黄河般地涌进洛阳城”,就是为了亲眼验证“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的美景:“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可是,这一年,春却迟迟不来。洛阳城的四月,竟然还吹着冷风,而牡丹呢?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于是,兴致冲冲的看花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偌大的牡丹城,人间的四月天,安静得令人绝望。
这是一篇以花草作题目,以花草为对象的散文。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这样的专以花鸟、虫鱼、草木为题的文章,是随处可见的,常识告诉我们,“小”,是它的特征。但是常识往往会误导人,使你以为这不过是文人雅士吟风弄月,追求闲适生活的附庸罢了。这种误解的极端,就是拿它和作为“匕首”与“投枪”的杂文来比较,把它看成是有闲阶级餐桌上的“小点心”,或者是小资生活情调中的“小摆设”。这里的“小”,自然是批评它的无视社会苦难、漠视人生现实,只在一个“小我”的意识中去观看世间万物;当然,这种极端的看法,现在渐渐已不被我们认同了,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些写花弄草、赏风吟月的东西,终究还是个“小”,这里的“小”,至少有三层意思:
一、指它的篇幅短小。这类作品字数,多则不过一两千,少则只有几十言,与文学历史长河中那些以鸿篇巨制的姿态兀然矗立着的作品相比,它确实显得有些小模小样。
二、指它的小气。它似乎只能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存在着,它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也缺少悲天悯人的济世之心,它无法展现恢弘的历史画卷,也再现不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它,不过是一个人内心世界偶尔荡起的情感涟漪而已。
三、指它的浅显。在一般人眼中,这类散文好到极处,也无非是描写的细致入微和生动有趣,至于说到视野的开阔、见识的远大、思想的深度和理性的光芒,则是那些专门以说理明道为己任的议论性散文的专利。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张抗抗的《牡丹的拒绝》,好像果然如此:一次慕名而去的赏花之旅,洛阳的牡丹、如织的游人、雍容华贵、花团锦簇,等等等等,这类内容,不过是又一篇赏花弄月的美文的题材而已,即使作者故作转语,告诉我们本该怒放的牡丹因为一个乍暖还寒的天气而未能如期绽放,它又能怎样摆脱掉其小家碧玉的宿命?
然而,像那些失望的游人一样,我们也有了一次出乎意料的阅读经历——小家碧玉真的变成了大家闺秀。张抗抗接下来写道:其实,自己以前并不爱牡丹,因为它的俗,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
牡丹,是花中之王,有“国色天香”之称,每年四到五月开花。它的花朵大,多有重瓣;颜色艳,有红、黄、白、粉紫、墨、绿、蓝等色;花味浓,花香扑面,花气袭人。所以,民间常把它作为大富大贵的象征,称之为“富贵花”“百两金”。早在唐代,就有了栽植和观赏牡丹的历史,白居易诗“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牡丹芳》),就描绘了牡丹开时,万人空巷的盛况。自唐以降,千余年间,众多的诗人、骚客,专家、学者,用诗、歌、赋,笔记、小说,图像、花谱,从多方面记述了牡丹花的雍容华贵与国色天香,其中有些诗词已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但是,有趣的是,在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眼中,牡丹却远不如松、竹、梅、菊这些或内敛、或疏淡、或雅致、或兀傲的植物有吸引力,因为大富大贵的牡丹,与他们“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精神追求,实在是太不相协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抗抗的不喜欢牡丹,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作者忽然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有一次曾目睹了牡丹花谢,而被深深地感动了:
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委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这就是牡丹——它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死的时候也决不无声无息。它绽放自己的生命,然后归于泥土,而决不苟延残喘。张抗抗说它“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这是一种高傲的姿态,是一次生命的绝唱,不是任何生命都可以做到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惊奇地发现,原来一篇“小”文字,却可以写出“大”意义。
其实,在中国传统的散文写作中,将个人对于人生、对于现实、对于世界的感悟,通过毫不起眼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传达出来,并不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小品文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小品”本是佛教的用语,指节略本的佛经,以区别于指称整部佛经的“大品”。佛经小品由于节选的多是整部佛经中的精华,所以,深受那些无暇通读佛教经典的人士的喜爱,唐代孟郊在《读经》诗中就曾说:“经黄名小品,一纸千明星”,足见小品虽“小”,却极具独特魅力。后来,人们把那些文字简约、蕴义深刻的散文作品称为“小品文”,就是取其这个意思(见罗筠筠《灵与趣的意境:晚明小品文美学研究》)。明代是此类隽永小文大盛之时,读者朋友熟悉的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小品文。此后,小品文便成为中国传统文人抒发人生感怀、表达生活体悟的宠儿,并在不断发展中,突破其原来的专以写山画水、赏花弄草为对象的题材范围,举凡大千世界、人间万象、鸟兽草木、吃喝拉撒,无所不包,只要是身边之事,眼前之物,即不忍轻易放过,而务求手到擒来。这一点,我们从梁实秋先生《雅舍小品》中各篇文章的题目,即可窥见一斑:《书房》 《送礼》 《排队》 《腌猪肉》 《年龄》 《搬家》《懒》 《馋》 《鼾》 《喝茶》 《饮酒》 《吸烟》 《头发》《狗肉》 《厨房》 《领带》 《照相》 《同乡》 《代沟》《梦》 《签字》 《烧饼油条》……
“以小见大”,这样的一种写作思路,第一,并不局限于小品文,许多散文,无论是言情、叙事还是说理,也常常采用这样的方式。即使是被一些学者、文人倡导的“大散文”,亦往往只是在所表达的意义上去突出一个“大”字,虽然是在大处生发,但过程仍于小处落笔;第二,这样的一种写作思路,也不局限于散文创作,其他文体如小说、诗歌,也可以通过对细微题材的处理,来表达一个深刻的构思。对于前者,“大散文”也有被误会的时候,即简单认为“大散文”之“大”,就是题材之“大”,也就是说,是散文内容在一个物质意义层面上,或者说,在一个时空层面上的“大”,而忽略了这个“大”与“小”的辩证关系:“大”指的是一个艺术家思想世界的深度与广度,是一种在面对人生现实时,不甘于庸俗与琐屑的精神追求,是一种即使被平淡的生活所包裹,也总希冀能够挣脱精神枷锁的欲望。“小”指的是这种追求和欲望作为一次艺术创作的表现形态。离开了这些具体的、感性的、充满了生气和表现力的“小”,深刻的思想将会以怎样的状态呈现出来呢?我们曾经很自然地就厌弃了那些用灰色的概念、昂扬的口号或张狂的叫嚣构筑成的“文学”,觉得它的“大”,只不过就是“空”而已,原因就在于这些看似“大”的文学,好像只是在为一个遥远的时空而写作,却不顾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与身边的每一个细节,它离宏大的叙事越近,离我们的心灵就越远。对于后者,更可以找到许多例子来给予说明。像我们十分熟悉的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种深刻的哲理,一次关于距离与真实的绝妙体察,不也是在山水之旅中产生,并在山水之旅中表现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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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张抗抗一样,许多作家宁愿在安静、淡然的叙述中,告诉我们他(她)对生活的发现。同文学的巨著相比,或许它们只算得上是文学大家族里的小字辈,但是,说到文学给我们带来的感动、启发、思考与震撼,它们是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鸿篇巨制和纤纤小文,只有角度的差别,而没有优劣的区分。这正如沈从文先生在《烛虚》中说的那样:“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鲁迅先生在《致赖少麒》也指出:“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他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以小见大,发微见著,这就是散文“小”与“大”的辩证关系,它对于我们阅读鉴赏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作品,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
这个问题,还可以从表达的技巧出发,来进行进一步的理解。清朝学者赵执信在他所著的《谈龙录》一书中,记载了这么一段逸事:
钱塘洪?思(?),久于新城之门矣?熏与余友。一日,并在司寇(渔洋)宅论诗,?思嫉时俗之无章也,曰:“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一不具,非龙也。”司寇哂之曰:“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余曰:“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
三个人三种看法。洪?P思看重“全体”,王渔洋偏向“局部”,而赵执信的一番话,表面上看有和稀泥之嫌,实际上其最大的意义在于,他强调了必须有一个东西将“全体”与“局部”联系起来,这个东西就是表现力。在艺术中,艺术家呈现给我们的固然是“一鳞一爪”,但如果仅此而已,“一鳞一爪”还有什么意义?所以,“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就不是一句不消说的废话了——意义就在于此,要让“一鳞一爪”具有了象征的力量、具有了“于细微处见精神”“一粒沙里见世界”的力量。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小”与“大”才变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对立统一体,既带领我们步入一个真实而细腻的世界,又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到关于生活、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真理。
所以,如果说由那一次因牡丹悲壮的凋零而拥有了对于生命死亡意义的顿悟,那么,这一次,张抗抗因牡丹无言的拒绝,拥有的则是对生命的存在意义的领会。
在常人眼中,一朵花,饶是你国色天香,艳压群芳,又能怎样?你不过就是一朵花而已,人才是你的主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你的存在,是我们给予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你的悲喜,是我们给予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的美誉,是我们给予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落花流水春去也”,你的生的热烈、死的沉寂,你的一切,你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人赋予你的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么,花的生命在哪里呢?它究竟还有没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张抗抗写道:
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这才是牡丹生命存在的意义:“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因为,“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于是,“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有一种发现的喜悦,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些我们曾经漠然置之的诗篇,原来对于生命,具有多么深刻、多么伟大的关怀:
步?随春风,村村自花柳。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
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
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②
“花自飘零水自流”,人情对境,自有悲喜,原本就不该连累在自然世界中自生自灭的花草。它们“自”有自己的“灵性”与“品味”,不会因你的喜而开,你的悲而败。它拒绝人的赞美,也藐视人的不屑。它不会因寂寞而提前开放,也不会因欢乐而推迟凋谢。它坚持自我的本性,守望自我的立场——和花草相比,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这就是散文的“大”,在一花一草、一枝一叶中,看到现实人生,看到人间万象,看到人类自己,看到整个世界。王任重先生曾把小说和散文比较,说二者的区别在于:那是人的一生和一天的不同。但他又说,看人是可以从他一天的行动、思想、脾气、习惯中,知道他一生的归趋的(见《小品文的前途》)。尺素之牍,却能够烟波云海,气象万千,“小”之为“大”,不由人不信也!
散文的以小见大,在具体的阅读鉴赏中,读者还应注意分别两种不同的情形:一是将“大”不动声色地寓于“小”之中的散文;一是由“小”说起,渐渐及“大”的散文。
这第一种,多属闲适小品。作者找到一个话题,便娓娓道来,信手写去,全凭兴趣,不拘格式,真可以算得上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在阅读中,我们常常被作者的洒脱和风度吸引,也常常为作品的机智与幽默折服。但阅读如果到此为止,恐怕有些浮泛。这类散文,多是学者所为,故它虽然并不结尾点题,文末升华,但通观整篇,在看似随随便便之下,实则用心良苦。像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林语堂的(下转第36页)
(上接第33页)《人生的盛宴》、周作人的《看云集》以及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等等,大致都可归于此类。这些作品,大多能于日常生活中发现人生的妙谛,并将这些对人生的体悟在漫不经心的讲述中透露出来,所以阅读时既不妨好好欣赏一下作者的从容不迫,同时更不要忘了体味其中蕴涵着的生活智慧。这正是丰子恺所说,“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丰子恺画集·代自序》)。第二种就如这篇《牡丹的拒绝》,作者因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有了一种深刻的感悟,于是铺墨弄纸,搭屋建房,细细写来,务求意境优美,寓意醒豁。“而今的读者,虽然讨厌别人居高临下的教训,却期望从文学里得到启迪、点拨,他们要在散文中寻求睿智”(王先霈《散文的理趣》)。这样的文章满足了读者的这种欲望,它从具体的、感性的事物写起,然后引发出自己的见解与思考。它既迎合了读者渴望超越平庸的现实生活的梦想,又避免了板着脸孔的说教以及浮泛的写景抒怀,在许多读者心中有很高的地位。阅读时不仅要注意作者刻意营造的结构和追求的手法,而且还须提防那些无病呻吟、故弄玄虚的浅薄之作。
张抗抗在《牡丹的拒绝》结尾处写道:“‘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我忽然感到,这句用在牡丹身上的警语,同样适合用在散文以及我们对散文的阅读上面。
就用它结尾吧。
①《景德传灯录》卷六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语。
②分别出自杜甫《田父泥饮诗》《遣怀诗》《忆弟诗》《滕王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