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使得奥地利女作家弗里德·耶利内克的知名度直线上升,在获奖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著名的亚马逊网络书店中,耶利内克的代表作《钢琴教师》从十六万三千八百零四位一跃上升为第九位。诺贝尔文学奖“点石成金”的魔力让全世界的人们开始关注这位奥国女作家,审视她的作品,重新认识这些作品的价值。
然而,由于中西文化环境的差异性,耶利内克及其作品在我国的传播,还是颇多周折的。据《钢琴教师》的翻译者宁瑛女士讲,早在一九九七年她在德国访问期间,就收集了这位作家的一些资料,当然包括了她的代表作《钢琴教师》,并立即投入了翻译工作,并在二???年之前译毕交出版社。其实,真正进入出版的议事日程,还是二??四年十月诺贝尔文学奖的公布之日。随后,于当年的十二月,中国德语文学研究会和《世界文学》杂志社在京举行了“耶利内克作品研讨会”。与会学者们研讨了耶利内克的文学创作,评价了其独特的艺术个性。但是,来自否定方面的意见也是十分尖锐的,这主要在于耶利内克作品中狂放的性爱描写与病态的性心理袒露,批评家直言:耶利内克的作品缺少“美”的品位。
其实这种质疑不仅在中国,在二???年奥地利大!中,她所反对的右翼党打出海报,标题为“你要耶利内克还是要文化?”可见她在西方世界、在德语文学界也是一个富有争议的作家。耶利内克似乎成为文化、文明、艺术的对立面。是的,耶利内克作品的文学价值究竟何在?艺术之美何在?这的确是我们不得不面对并且要做出回答的问题。
一、故事的解密
《钢琴教师》发表于一九八三年,主人公埃里卡·科胡特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未婚女子,出生于维也纳的一个小市民家庭,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管束,一直生活在母亲的卵翼之下,几乎与外界隔绝。虚荣心极强的母亲一心培养女儿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因此,科胡特的童年几乎隔绝于社会,一直在母亲严格的监控之下练习钢琴。而她的父亲因为患有精神病被母女送往精神病院,直至死亡。出人头地的妄想、偏执的心理状态、隔绝社会的女性生活,使得她们母女二人成为一个病态的“共生体”。然而,随着科胡特青春期的到来,生命的秩序紊乱了,性爱的欲望得不到正常的发泄,有限的音乐天赋也使她在艺术之路上看到了尽头。这位在性苦闷煎熬之中的老姑娘开始光顾土耳其人的色情场所,到阴暗角落观看色情表演,疯狂的性虐镜头让科胡特感到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意。她无法遏制自己的窥视欲,为了饮鸩止渴,她甚至在夜间偷视情人野合的场景。
小说的高潮是科胡特的学生——一位十七岁的青春少年瓦尔特的出现,似乎一场浪漫而温情的师生恋就要发生。然而,爱情的诗意一点都没有出现,双方反而陷入施虐与受虐的情感折磨与精神摧残之中。
如果要追究耶利内克作品的文学价值与艺术品位,首要的意义是对于人性的解密。解密性的写作大致有三种:一是对于人性秘密的探究,这个任务由真正的文学创作与阅读来完成;其他两种是对历史的解密和对科学的解密,不在我们本文的探讨范围。解密性写作在奥地利由来已久,现代心理分析的开创者弗洛伊德将科学与人文密切结合,对历史上的文学文本进行了史无前例的解密性精神分析。我们可以将此看作属于奥地利人的一个思维传统,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也是在解密式的写作中展示自己独特的文学形象。
小说《钢琴教师》的一个最基本主题密码是:女性在这个自身被赋予多重形象的世界上是否能够充分完成自我(耶利内克曾经对自己的小说做出这样的解释:人能否控制自我,不管是情欲还是权欲)?在这一总体性的质疑当中,一系列的更加具体的问题通过人物的极端行为和心理暴露,随着故事情节的延进而得到探索性的解析:一个梦想出人头地的女性并将它视为惟一目标的时候,她的命运会怎样?一个缺失男性的女性家庭,怎样实现自我生活的完满?事业的追求与成功与自我的情感生活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在性爱问题上,男性与女性应当具有怎样的权利?被压抑的情欲可以通过艺术创作得以释放吗?艺术的升华作用能够完成人性最阴暗层面的提升?还是会走向两极——即投身于艺术愈深入,深层心理便愈阴暗?按照传统道德观人性丑恶的一面在艺术作品中应当怎样表现?表现的尺度与深度应当如何把握?如此诸多的问题,似乎都通过主人公自我暴露式的叙述,不断地提问,质疑,吐诉,畅泄,极大地调动了阅读的解密心理。
如果我们从文学解密的层面上来阅读耶利内克,就会合情合理地绕开关于艺术美的问题进而探讨另一层面的文学因素。以上的这些问题,或许不会立即得到一个确切的、令人信服的答案,但它给文学阅读与批评开拓了思考的空间。
二、语言的解密
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获奖理由的时候说:“她用超凡的语言以及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音乐动感,显示了社会的荒谬以及它们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在德语文学界,耶利内克素有“语言)崩”之称,小说善于运用音乐上的各种节奏效果,形成)崩式粗犷而富有爆发力的语言风格。更重要的是:这种强悍的语言“暴力”具有巨大的意义内涵,正由于蕴藏深厚、力量巨大的意义内涵,语言才会实现爆发。所以,作品中作者精心设计的艺术符号往往带有丰富的文化信息,似乎又是不经意,俯拾即是的。下面是《钢琴教师》中女主人公找卫生巾止血,对“卫生巾”这一女性的平常用物所阐发的感想:
为了止血,找出了喜欢的卫生巾,因为它的优点,每个妇女都了解和赏识它,它通常首先用于运动和活动的时候。它迅速代替了灵巧小姑娘在儿童舞会上作为公主小姐的金色的纸板王冠。但是,她从未去过儿童狂欢节的舞会,也无缘见识过这种王冠。后来,女王的首饰突然滑落到裤子里,妇女认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首先在头上,孩子们的自豪里显眼的东西,现在已经到达了那里,在那里女性的木柴必须悄悄地等待斧子。公主现在已经成为人,在这儿意见有分歧:一位先生想要一件装有贴面板不太惹人注目的家具;另一位先生要一件真正高加索核桃木的镶饰;可惜第三位先生只想把柴火高高垛起来。但是这位先生此时也可以出个风头:他可以把自己的木柴堆尽可能向高处堆,以便节省空间和便于取用。装在一间煤窑里的木柴要比装在另一间煤窑里的木柴多,因为在另一间煤窑里,木柴是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着。其中一家的火要烧得比另一家长久,这是因为那家的木柴多的缘故。
神奇的隐喻将女人的命运通过一条卫生巾做出精辟的生命概括。生命的全过程是:“儿童舞会上作为公主小姐的金色的纸板王冠”——“滑落到裤子里”之后变成卫生巾——妇女认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公主成长为女人。从王冠到卫生巾,从舞会到裤子,从公主到女人。理想陷落入现实,美丽染为龌龊,公开躲进隐秘,艺术还原为世俗。然而,真实的人生恰恰从这里开始,一个在音乐与艺术的境界里生长的女性,能够经得住这般迅速的突变吗?在这里,作者运用了一个狠劲十足的比喻:“女性的木柴必须悄悄地等待斧子。”而三位持斧的先生各有自己不同的!择准则。这种!择与被!择的错位,就使得女人无法完成多种角色的自我。
与此遥相呼应的是,小说写女主人公的性自虐,在运用器物的!择上,也是颇具文化隐喻特征的。她!择了男人的刮胡刀片:
……父亲的万能刀片被取了出来,这是她的吉祥物。
这一“刀与肉”的真实情节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形成了“木柴与斧子”理念上的对应关系,并且强化了形与神的互补意义。我们再看一看作者对于“小刀片”意象的隐喻式形体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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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刀片是为她的肉体而准备的。这是些用近似蓝色的钢制成的漂亮的小薄片,可折,富有弹性。
耶利内克作品当中的细节,包括性爱细节,其隐喻、象征手法的普遍运用,文化品位是相当浓厚的,也是丰富而深刻的,从中看不到什么色情的痕迹,却引发读者的文化探险。耶利内克强调的文学观点是:思想和形式一起飞,不至于有一方坠落地面。该书的翻译者宁瑛介绍说,搞文字游戏是奥地利当代作家的一贯风格,奥地利人认为他们的日常语言在被德国纳粹统治时期玷污了,奥地利作家试图抹掉那个时期语言留下的一切痕迹。所以,在奥地利文学中,语言批评的手段一直被置于相当高的地位。耶利内克即是继承了这一传统的典型代表,其对文字游戏的热衷程度在当代作家中非常少见,她鲜明的政治态度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融化在语言中。在耶利内克,作为女性意识非常强烈的作家,更是渴望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女性审美”“女性语言”。
三、思想的解密
必须承认,耶利内克作品对于性变态的心理与行为描写,其暴露之大胆与深刻,是惊世骇俗的,而叛逆性的文学创作往往就在传统道德的底线上做出某种突破。从心理因素的意义上理解,写作的“暴露癖”跟阅读的“窥视癖”互为对应。真正的文学写作,关注的恰是生命价值与文化意义上的私人经验和私人秘密,这在满足了人类阅读“窥视癖”(作为一般的心理机制)的同时,承担了人性批判的社会责任。如果说《钢琴教师》的作者是一位人性探密的“暴露癖”,那么她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兴趣十足的私人经验“窥视癖”,作者在自我暴露与窥视的对应中完成了一次解密式的书写。作者自我暴露的对象恰是给予那个“自我”的窥视,反过来说,作者自我窥视的目标也正是那个暴露的“自我”。换言之,作者通过自我暴露来窥视自我,是作家角色与生活角色的自我一次相互对话,当然,这个“自我”要大于生活角色的个体而成为艺术典型。对于自我暴露与窥视的深度,其艺术感觉具有多大程度的独特性,规定着艺术成就的高下。有人在耶利内克作品讨论会上将《钢琴教师》与“身体写作”相类比,这显然是一种误解。身体层面的东西与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尽管精神的书写离不开身体的表现。
这种暴露与窥视的关系,就像文学接受理论所提出的“隐含读者”。所谓“隐含读者”,并不是真实的读者,“隐含读者”的本质存在于文本的结构之中。更通俗地说,作者心目中的“隐含读者”是构成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中介”,它可以是社会不同阶层的读者群,商业写作需要最大的读者群,它的隐含读者与真实读者基本是画等号的。隐含读者还可以是自己的密友,如《红楼梦》的创作;也可以是作者自身,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卡夫卡,他的许多作品并不打算发表,并留下遗嘱,准备将自己的著述焚之一炬。这都属于纯艺术化写作。耶利内克属于什么情况呢?
一般说来,自我暴露式写作的隐含读者都确定在一个极小范围之内。如果对卡夫卡的隐含读者进行再深入一步的追问,那就应该是他的父亲。父子关系是解读卡夫卡作品的钥匙。耶利内克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因为她的许多作品都以强烈批评男性的专制和暴力而著称。在她发表的抒情诗、散文、剧本、广播剧以及电影剧本里,她所描写的内容大多数都是妇女如何被毁掉的故事。耶利内克说过:她那遭受压制的性欲在偷窥中得到发泄,她只是一个不能正常享受生命和欲望的女人。甚至连偷窥也是男人的特权:女人总是只能成为被看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主动观看的人。
就像卡夫卡将自己的怯懦性情归罪于父亲一样,耶利内克将一个性爱缺失的女人归罪于她的母亲。《钢琴教师》将时刻盯着女儿的母亲比喻成保护幼兽的母兽,生动地说明变态的母女关系。
女性性成熟者生活在固定禁猎期的居留地里。那里保护她不受外界影响和免遭诱惑。禁猎期不适用于工作,只适用于娱乐活动。为了保护她不受到潜伏在外面的男性猎人的袭击和在必要时动手警告猎人,母亲和外祖母,这支娘子军枕戈待命,严阵以待。这两位阴部已经干瘪、年纪已经不小的女人,她们扑到每个男人面前,使男人无法靠近她们的幼鹿并在她身上得手。爱情、乐趣什么的不应损害幼鹿。于是,它们紧紧抓住自己女儿和孙女的鲜嫩的肉,慢慢地把它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与此同时,它们的装甲车严守着年轻的鲜血,以防其他人走近并给鲜血下毒。她们按照合同在周围广泛地区都有密探,密探专门暗中监视女孩在家外的行为并且趁喝一杯咖啡的工夫,舒舒服服地当着孩子的女监护人的面来个机密大泄露。她们报告一切,并且还添油加醋。然后,女侦探们说起自己在旧堤坝处的见闻:宝贝孩子同一名格拉茨的大学生约会!现在,在孩子悔过并发誓不同这名大学生来往之前,她的妈妈再也不让孩子迈出家门。
耶利内克作品倾力表现男女性别之间的畸形关系,并试图以自己创造的文学形象将这畸形关系的根源做出揭示,它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男性社会的特权观念;另一方面来自于女性自身,这是一个巨大的传统罗网,依靠女性代代相传的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得以维持。主人公埃里卡·科胡特的母女关系是人类生命传承与文化传承的一个浓缩,是一个谜,人性之谜。实际上,作者无法给予答案,文学家不需要做出答案,只要给予充分地揭示,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