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只有一条命,生命之于个人只有一次而已。人生百年,其实百岁寿星甚少。要想增加生命的长度,是不可能的;惟有拓宽生命价值的维度,“以一当十”,以有限的生命换取数倍的成功,才是可以追求与实现的。身居宝岛台湾、以诗名饮誉海内外的余光中先生在散文《假如我有九条命》中,突发奇想,假设自己异于常人,拥有九条命,以每一条命完成一件生命中必做之事,以量化绝对值提高生命价值。这篇散文在幽默、诙谐的气氛中,作者对生命做了一次大胆的假设,看似荒诞离奇,然而留给读者的却是严肃的思考和无穷的回味。
作者说:“我”的九条命是这样安排的:一条命专门应付现实生活,处理凡尘琐事;一条命在家陪伴父亲和岳母,以尽孝道;一条命给妻儿,做好丈夫和爸爸,与家人享受天伦之乐;一条命用来广结朋友;一条命用来读书,博通古今,纵览天下;一条命专心教书,极尽“人师”之职;一条命用来写作,“全身投入”,以飨读者;一条命专用旅行,与志同道合的妻子一起,“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还有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过日子,不为生活所累,不为生计所迫,更不为报社、编辑的“截稿日期”所限,随心所欲……
九项生命内容,涵盖了一个“社会人”所扮演的主要角色,既有对社会的职责(教书、应付现实生活),对家庭的责任(为人子、人夫、人父),对自我的追求(读书、写作),还有一个自由人应享受的权利(旅行、从容过日子)。所有这些,乍看之下,平平常常,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但在实际生活中就仅有一条命的个人而言,希望每一项生命内容都担当得尽心尽职、尽善尽美,又是不可能的。惟其如此,必然面对诸多的无奈与困惑:不是对父母没有尽到孝道,就是冷落了家人和朋友;不是过分工作而忘记了休息,就是一味贪图享受而一事无成。作者明明知道不可能多方兼顾,但仍假想自己有九条命,絮叨着如何担当着各自的职责,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奢望并不是向读者故作幽默状,而是在他的“假如”中贯穿着极其严肃、认真的思考:对个人完美生命的积极追寻与向往,从中抒写着对实现自我人格理想与更高人文价值的热烈愿望。
上述作者的思考与愿望,集中到一点,即是作者对自己人格内美的追求。余光中虽然现在身居台湾,曾接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吸收了西方文化中的自由、生命意识的观念,但其思想深处仍有着中国传统的儒家理念。儒文化与释文化、道文化对立互补,以儒为本,整合为以伦理为本位的道德观念和以“人格内美”为理想的自审意识(“吾日三省吾身”),构成了中国士大夫典型的文化精神品格。它通过以圣人贤者、英雄豪杰的“外圣”(“兼济天下”)和“内圣”(“独善其身”)的人格修炼,达到“君子”的标准与境界。身受传统儒家理念影响的余光中深谙此理,在反复的内省中,查找不足,在深深的自责自悔中透露出的是内省的自觉:“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只能“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原是“我”的姨母,母亲亡故以来,“对我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于心,对这两位至亲之人,不能侍奉以享晚年,却要他们与孤独为伴,这是怎样的心痛与愧疚;对妻儿,“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因为太太极尽人母之责,负责与四个天各一方的女儿联系,使她们感受到父母的叮咛与挂念。其实,从余光中的另一篇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中,可以得知余光中先生非常爱他的女儿,不惜虚构“四个假想敌”为对手,自嘲自讽,对女儿们的关切、疼爱之情溢于言表。而在这里,作者把成就归于太太,自己则是“忙于外务” ,无法做“全职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这既是对妻子的赞美、对女儿的抱歉,更有对自己的埋怨、不满,真是“爱之愈深,疼之愈切”。对父亲不够孝顺,对岳母不够关心,对妻儿不够体贴,“忙于外务”的余先生对朋友总该够义气了吧?其实不然,“我”徒有庞大的关系网,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实在是由于“鞭长莫及”;日常琐事忙得焦头烂额,不断的应酬、开会、例行公事使每个人分心乏术,想静下心来痛痛快快读一读书,精心准备、全力以赴教好学生也难以做到,只好对自己钟爱的事业说抱歉,如此的“无所作为”、束手无措,真是令人既焦急又痛恨,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荒唐离奇的假设与幻想。
其实,自责也好,内省也罢,所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实现完善之美的要求都源于余光中有一颗“爱心”。这种“爱”不同于一般的“小我”之爱,而是作家真诚人格的“博爱”。一般说来,文学家、艺术家惟其痛苦就会向善,从人性道德方面去实现自我人格的完成,故而在作品中律动着自己的博爱意识。)莱《为诗辩护》中“我们往往!择悲愁、恐惧、痛苦、失望来表达我们之接近于至善”说的就是类似的意思。吴周文导师在分析朱自清的散文时,曾把“博爱意识”作为其早期散文苦恼意识的三种形态之一(《朱自清散文艺术论》)。朱自清处于乱世中,以一颗多情而敏感的心去感受大时代的大痛苦,需要用爱与泪排解内心的苦闷,因此,在他的散文天地里筑起了一个“爱”的王国。余光中也是如此。他生在大陆(一九二八年生于南京),身居台湾,与大陆同胞一水相隔却难以见面,对祖国统一的渴望时时在心头萦绕,著名诗篇《乡愁》正是这种祈盼统一、渴望团圆的痛苦的结晶。他因为“爱”而深深地痛苦,因为痛苦,更烦恼更痛苦地去爱。《我的四个假想敌》是对女儿的爱,《沙田七友记》是对朋友的爱,《乡愁》是对祖国的爱,这篇散文是作者各种“爱”会通的抒写。父子、夫妻、师生、朋友之间的感情,最能体现一个人博爱伦理与情操的主要方面。余光中爱他的父亲、岳母、妻儿,爱他的学生和朋友,总是以作为儿子、女婿、丈夫、父亲、老师和朋友的身份所应有的仁爱与操行出发,检查自我在人伦关系中的不是与不足,对自己的粗疏、随便、懈怠,表示深深的自责和无尽的悔恨。愈是自责自悔,愈是表示修善补过,便愈是宛然托出一颗恳挚广博的爱心。这正是这篇散文叩动读者心扉的思想魅力之所在。
显而易见,本文构思的奇特是源于一个荒诞的“假如”。存在主义作家加缪认为,“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觉得是个陌生人。人成了无法召回的流放者”,“人与他自己生活的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诞感”(《西西弗斯神话》)。虽然,在余光中笔下,世界并不如加缪所说的毫无光明,但现实生活的“荒诞感”令人身心俱疲。厌倦、愧疚、无奈、怨恨等思想重负激活了他审美心理的荒诞感,在表现形式上,作品完全建立在“荒唐的假设”上。西方俗语中有“猫有九条命”之说,得此启发,作者也假设自己有九条命。且不说这俗语本身有多少荒诞性,想象人具有猫的“特异功能”,就是荒诞、怪异的联想;更何况,还为每一条命的用项作了精心安排,力求把人伦操行做到尽善尽美,荒谬滑稽的背后却体现了作者对个人生命的严肃珍惜、对人格理想的执著追求。
这篇散文荒诞的构思源于作者严肃的人格理想,因此作者的审美态度亦庄亦谐,形成了严肃而又幽默的行文风格。鲁迅认为幽默决不是“单单的玩笑”,如果把它看成“说笑话”“讨便宜”,那是一种堕落(《从讽刺到幽默》)。幽默的层次更高些,更为机智、含蓄、分寸合度,能够表现思想的一种机智,指向内在思想的深刻,使读者在轻松的笑中感受深刻的理趣。作品中之所以能够显示出高雅的幽默品味,是因为作为诗人的余光中有一颗美好的“中国心”,同时机智地运用幽默的艺术技巧。为了达到深刻的幽默,作者采用了夸张、讽刺、自我解嘲等手法,使全文洋溢着风趣诙谐的色彩。如说到用来应付现实生活的第一条命,引用了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名言——“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来表现现实生活对人的巨大压力。然而令作者啼笑皆非的是,这“千般惊扰”,竟是“办手续”“填表格”“回信”“开会” 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细事、琐事、无谓事,如此列列铺陈,让人在阅读之际能深深体会作者对现实中琐屑缠身的郁愤、烦闷之情。说到“填表格”,作者用“特写”放大的手法,夸张地形容:必须将“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的地址填到只能容纳“四根牙签”的细长格子,并且说,“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把一座仙山纳入芥菜籽中),这有力地讽刺了管理机关的官僚主义与文牍主义。又如,有感于自己为人夫、人父的不够尽职,无奈之下承认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些,原因是有一个好太太,使自己乐得“垂拱而治”,并调侃自己仅为“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用自我解嘲,化解了作者自身不尽职的尴尬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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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观整篇散文,无论是荒诞的构思,还是幽默的艺术手法,看似随意挥洒、信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字字句句,都经过作者精心推敲,显得十分准确与凝练。正是凭借荒诞的幽默,才得以在无奈的假设中完成了自我理想人格的自塑,使读者在浓郁的幽默情趣中发出会心的微笑。
附:
假如我有九条命
□余光中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的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塞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论,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八十,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 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恩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取。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于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三十年代文学,夜间写八十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本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所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我所优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