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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事

◇ 杨 邪


  读香港作家刘以鬯先生的短篇小说《第二天的事》。
  这篇小说很短,也很简单。一个不算英俊也不算丑陋的年轻人在晚上参加派对时,碰上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少女,这少女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却体态成熟,胸脯发育得很好。因为少女那对大眼睛的诱惑,他壮胆邀她跳舞,舞后,少女陪他喝酒,还断断续续陪他谈话,并且告诉他自己的住址。他非常明显地感到少女对自己的好感,他把这归结为他们之间的缘分。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了。第二天,他穿上粉红色的流行的高领恤,从衣柜中取出黑色的西装,换掉昨夜参加派对时穿的蓝色柳条西装,再穿上皮鞋走出家门。他乘电梯下楼,然后乘小型巴士,然后改乘渡轮,然后再乘巴士,然后下车找到少女所住的大楼,乘电梯上了十一楼,找到A座,揿门铃,而应门的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妇人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后粗声粗气地告诉他,他所要找的少女一家早在去年就搬走了。小说戛然而止。
  小说写了什么呢?显然,最后的结果的确极其突兀、吊诡,但是转念一想,这其中却又好像没有半点真正荒诞的意味。或许这个眉毛太浓、嘴唇太厚、大蒜鼻、鼻孔很大、皮肤黧黑、一脸暗疮、一头卷曲的长发的年轻人,只是太自作多情,或许不是这个年轻人自作多情,他只是被一个内心空虚、生活无聊的美丽的少女当做乐子逗着玩了。这个体态成熟、胸脯发育得很好、笑容非常可爱的美丽的少女,谁知道她就不会是一个逢场作戏的陪舞女、酒吧女?那么,小说最后是不是只给人剩下了一个感慨,一个超过了这件事本身的感慨?对这篇小说作出一番悉心体悟之后,又觉得似乎不止。甚或,小说写了什么,这件事本身也许并不太重要了,重要的也许是这篇小说的结构,还有更重要的,譬如语言,譬如结构与语言之外的有关小说的某些启示。
  这篇小说的结构无疑是独出机杼的。它自始至终非常巧妙和妥帖地交替穿插了意识流,让“昨天晚上的事情”借助这个年轻人的意识的流动而流动,从而避免了平铺直叙或者可能繁琐的倒叙,并且使得这篇小说不折不扣地通篇都只是“第二天的事”,而实际上没出现任何一件“第二天”以外的什么“事”。这样的结构,使得小说的叙事愈加简洁。然而简洁之中,这一段一段的意识流是密集的,这些密集的意识流,不仅从中可以见出事情的情节甚至细节,而且也最能见出意识流动者的性格和神情,同时,小说的全篇布局因之也显得疏密有致。是以小说并未因为简洁而流于可能的单薄,甚至刚好相反,反倒分明有了某种特别的张力。再是语言。与一段一段意识流交替穿插的叙述语言不仅更显简洁,而且跳跃推进,幅度很大。但不可思议的正是,在跳跃推进幅度这样大、这样简洁的叙述中,却又夹杂着太多貌似完全拉扯、多余、累赘的东西。比如下电梯时,电梯里有个女人,一个胸脯发育得很好的中年妇人;下电梯后,看见大厦入口处有两个男人在对骂,一个是狗主,一个是摆报纸档的,狗主的狗在报纸档边排尿。又比如小型巴士经过永远挤塞的湾仔,湾仔有太多的人,太多的车辆,新楼夹在旧楼中间,旧楼像白鸽笼;小型巴士在挤满车辆的长街穿来穿去,又蓦地响起救伤车的铃声。再比如维多利亚海峡,再比如尖沙咀……这些是衬托人物意识和心境的需要,还是同时又是叙述本身的需要、小说本身的需要?
  仔细品味《第二天的事》,毋庸置疑是会萌生出许多有关小说本身的困惑,又会获得诸多有关小说本身的顿悟的。小说当然不仅仅是写什么的问题,而且还是怎么写的问题,但是能不能应该再进一步说,小说也不仅仅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它还有诸多属于小说这种文体本身的问题?譬如说,什么是小说自身的张力?一篇情节简单的小说,是不是就不能够写出某种张力?还有小说语言。小说语言的简与繁,它们是不是绝对的?如果具体到某一实例,什么才是简,什么才是繁?它们的界限又在哪里?还有,一篇短小、简单的小说,是否可以这么说,它会更加激起阅读者的深度品味?……等等等等,这篇《第二天的事》恐怕都可资启示一二。
  刘以鬯先生大半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同时又是一位极其高产的作家,作品累计达数千万字之巨。除去为了生活而写作的大量流行小说,剩下的一部分被他自己称作“娱乐自己”的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作品,也堪称煌煌,而在这些煌煌之作中,无论是作为长篇的《酒徒》、由长篇改写为短篇的《对倒》还是短至千字的《打错了》,这些广为流传的名篇,都无不表明了他所倾心的对小说形式的富有深远意义的实验和多向度探索。
  刘以鬯先生曾有谈论小说的一段话,他说:“其实,相反的东西未必不能相合,将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与现代主义理论结合在一起,说不定可以使小说得到更大的活动空间。重要的是:小说作者要创新,必须走自己的路子。”这是至理,或许这段话也正好印证了他的这篇《第二天的事》。
  
  附:
  第 二 天 的 事
  □刘以鬯
  
  镜子里的他。
  不算英俊;也不算丑陋。眉毛太浓。嘴唇太厚。大蒜鼻。鼻孔很大。皮肤是黧黑的。一脸暗疮。
  长头发。
  他的头发是卷曲的。
  穿上高领恤。粉红色的。他有好几件恤衫。每一件恤衫的领子都很高。现在流行高领恤。年轻人必须穿高领恤。
  从衣柜中取出黑色的西装。
  昨天晚上,走去参加派对时,穿的是蓝色柳条西装。
  昨天晚上的事情,像梦。此刻想起来,似乎不大真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虽然不过十七八岁,却有一个成熟的体态。胸脯发育得很好。是的,胸脯发育得很好。没有戴乳罩。森森型的头发。大眼睛。那对眼睛的诱惑力很大,要不然,我也不会走去邀她跳舞。这是需要一点胆量的。遇到这样的女人,没有胆量的人也会勇敢起来。……迷人的大眼睛。那一对大眼睛太迷人了……她的舞姿很美。在那个派对上,她的舞姿最美……她是不同的。她很天真。她的体态不像一个少女……她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像一支长针插在心上。
  穿上皮鞋。走出家门。
  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
  他不答。
  电梯里有个女人。
  这是一个中年妇人,胸脯发育得很好。
  一个中年妇人,有这样的胸脯,很平常。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有这样的胸脯,就不多了……胸脯发育得这样好的少女,不会没有男朋友……何必理这些?就算有男朋友,又怎样?她对我有好感,是千真万确的。要不然,跳过舞之后,也不会陪我到酒柜边去喝酒……这是不容易忘记的。在喝酒的时候,我们的谈话虽简短,却不容易忘记……“一个人走来参加派对?”“跟巧玲一同来的。”“巧玲是谁?”“同事。”“什么地方的同事?”“工厂。”“哪一家工厂?”“现在不做了。”“现在做什么?”“什么也不做。”“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欧阳妮妮。”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有一个长发青年拉她去跳舞……
  电梯降到地下。
  中年妇人婀婀娜娜走出去。
  他跟在背后。
  大厦入口处,有两个男人在对骂。一个是狗主。一个是摆报纸档的。狗主的狗在报纸档边排尿。
  这一类的事情是常常发生的。
  站在人行道上等小型巴士。
  坐在小型巴士的车厢里,想起欧阳妮妮与那个长发青年跳舞的情景,仍有妒忌。
  ……那个长发青年绝对不是好人,跳舞时的动作很难看……有些动作,对欧阳妮妮来说,简直是侮辱。如果我是欧阳妮妮的话,一定不陪他跳舞。我不是欧阳妮妮。欧阳妮妮也不是我。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她继续陪那个长发青年跳舞。当她陪那个长发青年跳舞时,她闭着眼睛,头发依照音乐的旋律左摇右摆。看样子,她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看样子,她对任何一个青年都有好感。……我不喜欢那个青年。我不喜欢欧阳妮妮陪那个青年跳舞。我喜欢欧阳妮妮。她有一对大眼睛。她的胸脯发育很好。那个青年一定像我那样喜欢她,要不然,他不会将欧阳妮妮拉到后边去了……那个青年真可恶……他将她拉到后边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我已想过一夜,直到现在,还找不到答案。我只有猜想。这些猜想使我不安。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欧阳妮妮不应该陪他到后边去。欧阳妮妮是个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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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望车窗。
  湾仔永远那么挤塞。太多的人。太多的车辆。灰尘像风沙。汽车喷出来的废气令人想呕。新楼夹在旧楼中间。旧楼像白鸽笼。
  小型巴士在挤满车辆的长街穿来穿去。
  蓦地响起救伤车的铃声。
  救伤车在拥挤的湾仔无法增高速度。
  湾仔有太多的车辆。
  湾仔有太多的居民。
  修顿球场附近的家庭计划指导会劝人不要生育太多的孩子。
  卢押道上有许多酒吧。
  小型巴士在轩尼诗道卢押道口停定。
  一个少女上车。
  这个少女长得很难看,脸上搽着太多的脂粉。她有很长很长的头发。比欧阳妮妮更长。
  欧阳妮妮是一个坏女人?不,她不是一个坏女人。当她从后边走出时,她走到我面前。她对我笑,这种笑容是非常可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笑容。——她跟我讲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跳舞?”“我不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喝酒?”“我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不跳舞,不喝酒,为什么走来参加派对?”“我喜欢热闹。”“我——”没有将话说出,另外一个长发青年走来拉她去跳舞。当她在舞池里跳舞时,她睁大眼睛望着我……
  小型巴士驰过死亡弯角。
  这地方清静得像住宅区,与湾仔形成强烈的对比。
  香港在蜕变中。
  旧兵房迟早要拆掉的。
  小型巴士穿过天桥,展现在眼前的,是希尔顿酒店与木球场。
  “汇丰银行有落!”一个乘客放开嗓子嚷。
  车子在汇丰银行门口停定。有三个人下车。他是其中之一。他怀着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穿过马路,穿过没有皇后像的“皇后像广场”,穿过行人隧道,随着人潮进入天星码头。
  坐在渡轮上,心情紧张。
  维多利亚海峡有太多的船只。
  派对很热闹。我相信有人服食过迷幻药的。我不敢服食迷幻药。我只想与欧阳妮妮在一起。欧阳妮妮常常陪别人跳舞。当她与别人跳舞时,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怎会产生这种感觉的……欧阳妮妮对我有好感。这一点,相信不会错。每一次见到我时,她总会露出迷人的笑容。她的笑容十分迷人,此刻想起来,心里也是痒孜孜的……虽然有许多人拉她跳舞,她对我最好。只要有空,就会走来陪我谈话……她对我有好感,谁也看得出来。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长得并不英俊;身上那套蓝色西装也不漂亮。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也许——也许这是缘分……对了!这是缘分!如果没有缘分的话,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就不会将地址告诉我了。将地址告诉我,当然希望我去找她。这种意思是明显的……我为什么这样紧张?虽然没有跟她约好,相信她见到我时,一定很高兴。说不定此刻正在家里等我去找她。我要是不去找她的话,她会失望……这是用不着紧张的,我为什么这样紧张?应该老练些。追求女人,不能太稚嫩……
  蓬!
  跳板放下时发出的声响,打断他的思路。渡轮抵达尖沙咀。随着人潮走出码头。尖沙咀有太多的行人。尖沙咀有太多的车辆。
  走去搭乘巴士。
  虽然是总站,搭巴士也不容易。
  坐在车厢里,心情更紧张。
  巴士驶过半岛酒店,转入弥敦道。这条街道是宽阔的。两旁的大树使这条现代化的街道添了不少诗情画意。
  没有欣赏街景的心情。
  局促不安。
  再过几分钟,就可以见到她了。她住在柯士甸道H大厦11楼A座。我没有去过H大厦,不过,决不会有什么困难,只要向别人询问,很容易就会找到的……见到她时,应该说些什么?我应该对她说,“请你去喝茶。”不,不要这样说。我应该对她说:“请你去看电影。”她可能是个影迷。少女都喜欢看电影。请她去看电影,她多半会接受。她既然希望我去找她,当然会接受我的邀约。我请她看电影,她不会拒绝……看过电影,怎么办?请她到餐室吃常餐。常餐比较便宜。这不是需要担心的问题,我身上有一张“红底”,即使到旋转餐厅去吃东西,也不会不够。但是……吃过晚饭,到什么地方去……
  在伦敦戏院邻近的那一站下车。走回几步,就是柯士甸道。
  不知道应该朝哪一边走。
  问别人,才知道H大厦在那一边。
  穿过马路。
  找到H大厦时,血液循环随着心跳加速。
  站在大厦入口处,没有勇气走去搭乘电梯。
  既然来了,何必害怕?这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欧阳妮妮要是不希望我去找她的话,也不会将地址告诉我了。我一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现在怎会变得这样胆小?应该拿些勇气出来。她要是肯陪我去看电影的话,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她很美。她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跟她在一起,我会非常快乐。看电影,吃晚饭,到公园里去散步……
  走入电梯。
  电梯上升。
  心似打鼓。
  电梯门打开,紧张得像临盆的孕妇。
  一点也不错,墙上有一块胶质的牌子,白底黑字:11楼。
  找到了A座。
  咬咬牙,伸出手去揿门铃。
  走来应门的,是个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他露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他问:“欧阳妮妮小姐在吗?”
  中年妇人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然后粗声粗气说:“姓欧阳的人家去年就搬走了!”
  (选自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刘以鬯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