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499

[ 刘复生 文选 ]   

世界的苦难与心的奴役

◇ 刘复生


  短篇小说《奴隶底心》是巴金早期的作品,写于一九三一年,发表于《小说月报》,次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光明》。它构思精巧,视角独特,言浅而意深,与巴金的其他短篇小说迥然不同,为巴金的写作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在我看来,它事实上是巴金写得最好的几个短篇小说之一,可以说,这篇小说虽然写于巴金创作生涯的早期,却难得地显示了他思想与技巧上的某种成熟,尽管还难脱年轻的生涩与操切。
  《奴隶底心》在文学表达上含混、复杂,带有反讽色彩,悬浮于现实之上而又时时映照现实,具有艺术的虚拟性与象征性。这构成了这篇小说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与蕴藉深沉的思想、意义表达。
  《奴隶底心》是一篇象征之作,作品中以写实主义的笔法勾画了一幅虚拟的现实画景。小说的主人公彭和郑(“我”)有这么一段交谈:
  
  “郑,你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奴隶?”他忽然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问我。
  “大概有几百万罢。”我淡淡地回答,这个数目是否正确,我也不知道,不过前几天曾听见一个朋友说过。我对于这些问题,素来就不关心。
  “几百万?实际上何止几千万!”彭的声音变得苦恼了。“而且要是把奴隶这个意义扩大些说,全中国的人至少四分之三以上都是奴隶。”
  
  这显然不是对现代中国的真实描述,而是对它的一种隐喻。这个奴隶的国度喻示着广大中国民众的深重苦难与不自由的生存境遇,小说中几代奴隶的悲惨经历正是中国人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
  小说中的彭与郑同样是两个象征性意味颇重的人物形象。他们分属两个对立的阶级,代表着两种对现实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与价值观。彭是革命者的形象,出身于奴隶阶层,几代的仇恨与屈辱铸就了强烈的阶级意识和复仇意志。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着青年巴金变革不公正、不平等的社会秩序的理想与信仰。彭是新一代“奴隶”中产生的英雄。小说中出现了三代奴隶的形象,第一代奴隶是彭的爷爷,任劳任怨,其可悲在于不仅奴在身,且奴在心,具有一颗真正的“奴隶的心”,不但身体失去自由,心灵也完全被奴隶主的意识形态说教所禁锢,已经从内到外丧失了追求自由的能力和冲动;第二代奴隶是彭的父亲,已经开始有所觉悟,认识到世间的不公正,具有了反抗阶级压迫和对自由的向往,但内与外的限制使他无法迈出最后的一步,他的使命似乎只是为未来的一代作牺牲,掮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只有到了彭的一代,才真正具有自觉的革命意识并能够付诸革命的实践,带着奴隶家族的血的记忆和全部黑暗的因袭,着手打碎不义的世间秩序。他真正的觉悟表现在,他所追求的决不仅仅是推翻奴隶主的统治,成为这个世界的新主人,而是要消灭这个可能造就任何主奴关系的世间的最终法则。革命的起源是阶级仇恨,在这仇恨的最后却转化为无差别的爱,对一己或家族、阶级情感的超越,升华,这种爱与恨的哲学正是彭救郑的逻辑。在小说中,当彭以仇恨的叙述语气结束血泪家族史的时候,郑感到了与自己如此切近的朋友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威胁,恐慌地大叫起来,这种恐慌也可以说是一种阶级本能。对于郑的反应,彭却苦笑着说:“郑,你怕我吗?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
  下面的叙述是意味深长的:
  
  我注意地看他的脸,那张脸上并没有凶恶的样子。我记起了他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惊疑地问:“彭,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的命?我也是一个奴隶所有主,我也是你的仇人,你为什么不让我给汽车碾死呢?”
  他苦笑着,半晌不作声,然后温和地说:“大概我还有这颗奴隶的心罢。”
  我静静地望着他,很想痛哭一场。
  他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懂他的意思,便解释道:“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抛弃,去给别人谋幸福。为了别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一点也不悔恨:这就是所谓奴隶的心罢。这颗心我的祖先传给我的祖父,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我了。”
  
  于此,我们才能发现巴金为小说取名《奴隶底心》的深刻内含。“奴隶的心”在彭这里已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正面含义。它不再是祖父辈们心灵中的奴性,而是一种为了理想,为了公平正义的乌托邦境界而牺牲自我的圣者的怀抱,是为了因为人性的自由意志而甘愿不自由的道德追求。
  从这里,不难发现无政府主义思想对巴金的影响。无政府主义并不一般地反对阶级斗争与暴力革命,但往往把它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并且是笼罩在“爱”与“互助”的温馨色彩之中,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阶级调和,走向无差别的抽象的爱。无政府主义也带有强烈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其社会改革方案也内在地包含对主体道德的要求与依赖。这些理论观念自然是肤浅幼稚的,缺乏深刻而宏远的历史意识,在特定的时代条件下,它甚至可能是一种有害的社会理论,在本质上无法摆脱其作为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狭隘与肤浅性。这种“政治的不正确”也是这篇小说不受重视的原因之一。但是,正如历史上所一再证明了的:一部作品的艺术成就往往并不取决于其所传达的思想性的正确与错误。文学的表达超越了思想的局限。《奴隶底心》深沉的追求理想人间秩序的高尚情怀已经是一种单纯的文学表达。
  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并非单纯地赞颂这种美好情怀,事实上,巴金对这种无政府主义英雄的革命方式进行了质疑。这是小说构思的巧妙之处,真正的深刻之处。这种反思与质疑是通过郑这个人物来进行的。
  小说全篇以郑的视角叙述,前半部分通过彭之口讲述彭的身世,事实上是以彭的角度袒露了青年革命者的胸襟怀抱。听完彭的叙述,小说又回到“我”的视角,小说以对话的方式不露痕迹地完成了两个视角之间的转换,呈现了两种心灵境界之间的鸿沟,并暗示了两者之间的隔膜与无法沟通,从而预示了革命者的悲剧性结局。
  听完彭的讲述之后,小说写到郑受到巨大的震动。激起他对于自己阶级原罪的内心忏悔,被彭撕破的这个原以为完美的世界图景背后突然显露的阶级冲突及社会矛盾也使“我”充满恐惧:
  
  这个声音无情地鞭打着我的心。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幅悲惨的图画。我清楚地知道我家里有十六个奴隶,而且我记起来我曾经有意把奴隶的数目增加到三十二。十六,三十二,这些数字不住地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仿佛觉得我就是那个小主人,我在陷害人家的祖父,让人家的父亲代我受刑,奸污人家的母亲。我感到一种恐怖,好像有两只攫取捕获物的眼睛在我的身上转,我想我的末日到了。我不觉惊恐地叫了起来。
  
  小说写到这里,按照一般的情节发展逻辑,此时应该走向某种戏剧性转折,即“我”的良心发现之后的幡然悔悟,从而走上聂赫留朵夫式的自新之路,事实上这不但是现代小说的一般模式,更是巴金本人钟爱的写作方法,如《海的梦》即有着和《奴隶底心》几乎相同的故事结构与人物关系设计,但作为贵族之女的“我”(里娜)受到革命者杨的影响而与家庭决裂,走上了革命道路。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写作的那几年,正是中国文坛盛行“革命的罗曼蒂克”或“革命加恋爱”式小说的时候,这类作品一个通行的写作模式即塑造戏剧性性格突变的英雄人物,他们往往是出身中上层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受到革命者的死等事件的震撼与影响之后,走出家庭或个人的狭小天地,成为革命者。巴金曾深受这种写作模式的影响,他的早期作品如《新生》《死去的太阳》《爱情三部曲》都带有这种“革命的罗曼蒂克”的痕迹。
  在《奴隶底心》中,巴金超出了这种惯常的小说模式,也完成了对自己同类题材作品写作的超越,而且是仅有的一次超越。“我”(郑)并没有实现人生道路的转向,经过一时的心灵震荡之后,他的心又渐渐复归平静,生活也重回到旧路上,他仍然延续着这个家族代代增添奴隶数目的理想。这种情节处理的手法在巴金自己的写作生涯中是独有的一次。另外,我们知道,巴金偏爱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很多时候,叙事人和巴金都带有巴金本人的影子,如经常是一位男性作家,在生活经历上也非常相近,有时还姓李或叫黎德瑞(巴金在日本时的化名)(如《憩园》等)。可以说,巴金是一个偏爱介入文本的作家,早期甚至直接在其中发表议论与抒情,即使在那些和巴金本人身份距离比较大的叙事人身上(如《海的梦》中的里娜),巴金与叙事人之间的思想、情感距离也不大,基本上是统一的。但在《奴隶底心》中,却绝无仅有地出现了叙事人与巴金的对立。
   [##]
  妙的是小说那个反讽的结尾。彭慢慢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以后,“我”不久便实现了增加奴隶数目的人生目标,过着贵族的优裕生活。及至从报上看到革命者彭被枪毙的消息时也无动于衷,对着娇妻美丽、明亮的大眼睛,似乎把什么都忘了。于是,我们又发现“奴隶的心”原来还埋伏着另一层含义,像“我”这样只顾沉湎于一己的世俗利益,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人,永远无法超出个人生活的利害考虑,永远不去,也没有能力去关切广大世界,才是真正的奴隶!才真正具有一颗“奴隶的心”!当初与彭会面时,在彭尖锐的语言的击打下,“我”还曾有过短暂的恐惧,恐惧于“也许我竟是全然没有心的人”,此时的“我”却全然没有这种焦虑,而这恰恰是沉入彻底的奴性的表征。小说以“我”的视角,平和而不乏沾沾自喜的叙述语气对这种冷漠自私的庸人进行了激烈的反讽和批判。
  同时,《奴隶底心》对无政府主义的个人英雄也流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温和的批评。彭无法不正视世界的苦难,一颗被宏博之爱所搅动的心灵无法安宁,他自己也清楚这是无法逃脱的悲剧命运,因此感叹“这颗奴隶的心,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掉这颗奴隶的心啊”,但只要这世界未被彻底改变,这颗“奴隶的心”就永远无法去除。可是,彭的革命活动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并没有任何的改变。这里,我们不难发现巴金对无政府主义革命的一种反思。
  巴金自一九二一年开始信奉无政府主义,此后一直参与各种无政府主义实践,其理想在于以无政府主义的社会方案改变中国社会,从文并不是他的初衷,其最初的写作可以看作是他的社会理想不得实现的一种情感代偿、移植或延伸,因此他自己比较轻视自己的作家身份,曾说过“把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白纸上”。所以,他最初的写作都是心有所郁积不得不发之作,如《灭亡》,这些作品具有鲜明的无政府主义倾向,作家对他笔下的这些英雄投以全部的热情和赞颂。然而,在大革命失败之后的几年间,无政府主义在中国遭受重大挫折,其内部也发生分裂,复杂的社会、政治现实也使巴金对无政府主义的若干理论有所反思。这种心态无疑影响了《奴隶底心》的写作,并在小说中有所投射。
  
  附:
  奴 隶 底 心
  □巴金
  
  “我的祖先就是奴隶!”彭有一天骄傲地对我说。
  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对我讲过他们的祖先。他们都同样得意地说:“我的祖先有不少的奴隶呢!”在这些朋友中间,大部分现在还有很多的奴隶,也有一小部分却已经把奴隶的数目减少,或者完全失掉了,所以常常惋惜地回忆过去的黄金时代,这是从他们的举动和谈话上可以看出来的。
  至于我自己呢,我的记忆告诉我:我的曾祖有四个奴隶,我的祖父有八个奴隶,到了我的父亲就有十六个奴隶了。我领有这十六个奴隶。我很得意,因为我是一个奴隶所有主。而且我还有一个志愿,就是把奴隶的数目从十六个增加到三十二个。
  但是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彭,他居然毫不惭愧地甚至骄傲地对我说,他的祖先是奴隶。我想他一定发狂了。
  彭的来历,我不知道。然而他是我的朋友。我结识他跟结识别的朋友不一样:他是偶然闯进我的生活里来的。事情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从大学里走出来,脑子里在想一件事情,不注意地在马路上面下着脚步。一辆汽车从后面驶来,汽车夫接连地按喇叭,我好像并没有听见。汽车快要挨到我的身子了,忽然一只铁腕抓住我的膀子往旁边一拖。我几乎跌倒在地上,然而汽车安稳地过去了。我定了神站住脚跟,一转头便看见一个瘦长的青年板着面孔站在我背后。我感谢他。他不回答我,也不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两三眼。好锋利的眼光!最后他自语似的说:“以后要当心一点。”便昂然走开了。从此我认识了他。
  在学校里我们不同系。我学文学,他学社会科学。我们没有在同一个课堂里听过课,但是我们常常见面。每一次我们只说两三句话,或者甚至不说话,只交换了一瞥冷淡的眼光。然而我们终于成为朋友了。
  我们两个很少作过长谈,也不曾说过像“天气好”这一类的客套话。我们说的都是些一针见血的话。
  我们两个可以说是熟朋友,但是我并不爱他。我跟他做朋友,大半是因为感激与好奇的缘故。我也许尊敬他。但是我决不喜欢他。他在面貌上,在言语上,在举动上都缺少温情。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显得是一个冷酷的人。
  他的身世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不过从他在学校里的情形看来,可以知道他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他平时很节俭,普通大学生的习气,他一点也没有染到。他不穿西装,不看电影,也不进跳舞场。他一天除了在讲堂上听课外,不是在寝室里读书,就是一个人在操场上或者校外散步。他不笑,他只顾沉默地思索。
  是的,我常常想,他的脑子里一定装得有什么东西。我和他同学三年,我就看见他整整思索了三年。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彭,你整天在思索,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冷冷地答道:“你不懂。”便掉头走了。
  他回答得不错,我的确不懂。一个人在他这样的年纪为什么这么阴沉,这么孤僻?这原因我的确不懂。但是惟其不懂,惟其觉得奇怪,我便愈加想了解它。从此我便愈加注意他的行动,我留心他读的书,我留心他结交的朋友。
  说到朋友,他除了我以外,似乎就没有一个朋友。自然他也认识一些人,但是谁都不愿意同他往来,而且他自己也不高兴同别人做朋友。他永远板起面孔,无论对谁都是这样,便是女同学找他说话,他也不肯露出笑脸。我同他虽然很熟,可是他对我也很冷淡。我想,我不喜欢他,大概因为这个缘故。
  我留心过他读的书。他读的书太杂了,有许多很古怪,著者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且有些是终年终月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从来就没有人过问的。他读着各种各类的书:譬如昨天读一本小说,今天便读一本哲学书,明天读的又是一本历史书。老实说,要从他读的书上了解他,也是很困难的,因为那些书的内容,我完全不知道,除非我自己拿来从头至尾地读过一遍。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来到我的房里,这个学期我已经迁出校外住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是在楼上,从窗里可以望见学校的校前的马路,还有那个新辟的小高尔夫球场。
  彭走进房来,不客气地在那张雪白的沙发上坐下,拂了拂他那件旧夹袍上面的灰尘,半晌不说话。我正坐在书桌前读一本书,抬起头看了他两眼,便又把头埋下去。我的眼光在摊开的书上,脑子里却想着那张在他那件旧夹袍下面的新沙发。
  “郑,你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奴隶?”他忽然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问我。
  “大概有几百万罢,”我淡淡地回答,这个数目是否正确,我也不知道,不过前几天曾听见一个朋友说过。我对于这些问题素来就不关心。
  “几百万?实际上何止几千万!”彭的声音变得苦恼了。“而且要是把奴隶这个意义扩大些说,全中国的人至少四分之三以上都是奴隶。”
  “无论如何,我自己总不是奴隶,”我庆幸地这样想着。但是我又抬头去看彭,我不明白彭为什么这样苦恼。
  “你也有奴隶吗?”他突然不客气地发问。
  我想他也许藐视我没有奴隶罢,那么他就错了,我家里确实有十六个奴隶。我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昂然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当然有奴隶,在我家里就有十六个奴隶!”
  听了我的话,他冷笑了一声。我发见他向我这边射过来的眼光里含着更大的轻蔑。他的眼光里没有尊敬,没有羡慕。对于一个领有十六个奴隶的人,居然加以蔑视。我倒觉得奇怪了。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我在思索。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以为大概是妒忌在作怪罢,因为据他的经济情形看来,他当然不会有奴隶。于是我同情地或者怜悯地问他道:“你家里大概也有些奴隶罢。”
   [##]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又把眼光向我射来,这一次他的眼光里充满了骄傲。他昂然说:“我的祖先就是奴隶!”他叙说这个,好像在叙说一个功绩。这使我更加惊疑了。
  “不见得罢,你何必这样谦虚,我们既然是熟朋友,”我说。
  “谦虚?我为什么要谦虚?”他惊奇地说。看他的神气,好像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似的。
  “但是你明明说你的祖先是奴隶。”我解释说。
  “我的祖先本来就是奴隶。”
  “然而你在大学里读书……”我说,我还不肯相信他的话。
  “你说奴隶的后人就不应该在大学里读书吗?”他傲慢地问,“我看你的祖先也不见得就不是奴隶罢。”
  我好像头上受了鞭打,捧着头跳起来。我认为我受了大的侮辱。我向着他走去。我站在他面前,我气愤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的祖先跟你的一样吗?不,决不。告诉你,我的父亲有十六个奴隶,我的祖父有八个奴隶,我的曾祖有四个奴隶,再数上去,我的祖先还有更多的奴隶呢!”其实再数上去究竟有没有奴隶还是个问题。我的高祖也许是一个没有奴隶的小商人,也许就是奴隶的后裔,都是可能的。然而我却时常梦想他是一位大官,有华丽的府第,有不少的姬妾,还有几百个奴隶。
  虽然不是常常,但是我确实有几次对人说过:“我的祖先做过大官!”可是如今他却敢在我面前说我是奴隶的后人,这个侮辱太大了。我一生只受到过一次这样大的侮辱!我不能够忍受。我要对他报复。我用憎怒的眼光看他。我们的眼光遇在一起了。在他的冷酷的眼光下面,我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心境。我想我应该对他客气一点,因为他曾经有恩于我。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来。
  “是的,这个我相信你,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是从奴隶所有主的家里生出来的。同样像我这样的人也一定不能够生在奴隶所有主的家里。而且我正以此自豪。”他的态度很傲慢。显然他的话里含得有若干讽刺。
  我想他一定是妒忌到发狂了,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脸上现出了愤怒的表情,他用手在眼前拂了拂,好像要把我从他的眼前拂去似的。“你笑,笑什么?是的,我以做奴隶的后人自豪。因为他们的心跟我的心接近。……你知道些什么呢?在你的华丽的房屋内,温暖的被窝中,甜蜜的好梦里,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我恨不得使你们这般人的眼睛睁大一点!……是的,我是一个奴隶的后人,我用不着讳言。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宣布我是一个奴隶的后人。我的父母是奴隶,我的祖父是奴隶,我的曾祖是奴隶,这样数上去,也许在我家里,根本就找不出一个不是奴隶的人来。”
  我想他一定疯了,最好还是设法骗他出去,免得他在这里有什么意外的举动。但是他马上接着说下去:
  “是的,你有十六个奴隶。你满足,你快乐,你骄傲。可是你知道你的奴隶是怎样生活的吗?你知道一个,是,只说一个奴隶的故事吗?……不,你不会知道!
  “好,让我告诉你一些奴隶的故事罢。……我的祖父是一个很忠心的奴隶,我再没有看见比他更忠心的人。他在主人家里辛辛苦苦地作了四五十年的苦工。他是奴隶的儿子,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做奴隶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那时我们住在公馆后面一间破屋内,父亲、母亲、祖父和我。但是母亲不常到这里睡,她要在上房里服侍太太、小姐。我常常看见祖父给大小的主人责骂,他总是红着脸低着头接连地应着‘是’字。在冬天,大风摇撼着破屋的屋顶,冷气从缝隙里透进来,我们冷得睡不着,床太硬了,被太薄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一个像祖父那样的老人,还有一个我的正在壮年的父亲。我们去找了些枯枝败叶和干草,在土地上烧起一堆火,大家便蹲着烤火。这时候祖父的话匣便打开了。他讲起他的种种事情,又开始他的说教,要我将来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好人,要我像他那样忠心地服侍主人。他说有好心是有好报的。父亲是不爱说话的人。在祖父的一番说教之后,我们看见火势渐渐地衰了,而且时候也不早了,于是三个人紧紧地抱着,在床上度过了寒冷的夜晚。
  “祖父所说的‘好报’终于来了。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忽然失踪了,后来有人发见他吊死在花园里槐树枝上。我没有看见他死后的面貌,因为母亲不许我去看,而且人们很快就把尸首处理好了。祖父躺在木板上,一张席子盖住他的上半身,我只看见他那双肥大而污秽的脚。从此我的祖父就消失了,我就永远不能够再看见他了。
  “祖父为什么要吊死呢?据说原因很简单:原来在他临死的前一天,主人发现失掉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说是祖父偷出去卖了。祖父分辩说,他从来对主人就很忠心,决不敢偷主人的东西。然而分辩的结果是主人打了祖父两记耳光,痛骂了他一顿,要他赔偿。祖父自己很惭愧,觉得对不起主人,不能获得主人的信任,不能报答主人的恩典。他越想越苦恼,加以他做了多年的奴隶,并没有积蓄,赔不起这一笔钱。于是在四五十年忠心服侍主人之后,结果他用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主人花园里的槐树枝上,这就是祖父所说的‘好报’了。
  “公馆里的人虽然可怜祖父,但是都承认东西是祖父偷了的。从此我不但是奴隶的后人,我又是窃贼的孙儿了。然而我不相信我的祖父会偷东西。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是一个好人。常常在晚上,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父亲因为白天工作忙碌,很快地就闭上了眼睛。我却想起我的好祖父。我睡不着,我想着祖父平日的慈祥的面颜。我淌了眼泪。泪水迷了我的眼睛。我忽然觉得我是在祖父的怀里了。我紧紧地抱着他。我感动地大声说:‘爷爷,我相信你不会偷人家的东西。我相信东西不是你偷的!’
  “有人在说话了:‘牛儿,你说什么?’我分辨出这是父亲的声音。我属牛,所以我的小名叫做牛儿。我揩了揩眼睛,祖父已经不见了。我的身边睡着父亲。我大声哭起来,这一来父亲也不能够睡了。他也流了眼泪。他哭着安慰我说:‘牛儿,你说得很对,东西不是你爷爷偷的,我知道是什么人偷的。’于是我拉着父亲的膀子着急地说:‘告诉我是什么人偷的。告诉我,是什么人偷的。你知道。你要告诉我。’父亲显得很为难。他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告诉你。你要赌咒不告诉人。’我发誓了,虽然孩子的嘴是不可靠的,但是他终于对我说了。他悲声说:‘我知道是大少爷偷的,你爷爷也知道。这是不能够告诉别人的。你爷爷愿意断送他的性命,我也不能够说出真话来。现在人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而且会给我们自己招来麻烦。’……”
  彭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接着苦笑地解释道:“我这里转述的父亲的话自然不是他的原句,不过我相信我还没有把他的大意忘掉。你不会以为我是在编造故事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明白父亲的理由,但是我也不敢再问他了。不过我还想念我的祖父,哭我的祖父。
  “这些时候我还有父亲同母亲。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自从祖父死后,父亲脸上总是带着愁容,我很少看见他笑过。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冬天了,父亲带着我在屋里烤火。外面忽然起了吵闹声,接着又有人在喊‘救命!’我吓得连忙往父亲的怀里躲,紧紧抱住父亲的颈项。父亲温和地在我耳边说:‘不要紧,不要怕,爹爹在。’后来外面寂然无声了。不多几时有人把我父亲叫了去,说主人唤他。他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怕得很。后来父亲同母亲回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有泪痕。父亲抱着我哭个不止,他又跟母亲讲了些伤心话。这个晚上我们三个人抱着睡。父亲同母亲说的话我现在都记不起了,因为有些话的意义我当时还不懂。我只记得有几句:‘还是让我死了好,我活着有什么用处?我们是主人的奴隶,我们只有听从主人的话。……我们会生更多的儿子,儿子又会生孙儿,都是给人家做奴隶的,没有一个人会逃掉奴隶的命运。与其活着,让牛儿也给人家做奴隶,让奴隶的血统延长下去,还不如由我把这条命卖给主人,让牛儿读点书,将来也有个出头的日子。’……”
   [##]
  彭这时眼睛红了,他停了停,又说:“父亲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固然在这里我把他的话修饰了一下,使它们更接近你们的语言,但是你总可以多少感到他那颗心还在这些话里跳动罢。
  “……母亲不多说话,只是抱着父亲哭,口里喃喃说:‘你叫我怎么舍得你?’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还睡在床上,就有人来把父亲带走了。母亲拉着他的袖子哭,我也跟着母亲那样做。他们说,他昨天晚上打死了人。我不相信。昨天晚上他明明陪着我烤火。外面吵闹声起来的时候,父亲正把我抱在怀里,他并没有离开我,他不会到外面打死人。父亲并不分辩,默默地垂着头让人把他拉走。我非常着急,我跑去拉住他的袖子,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们就把我摔倒在地上,父亲就给人带走了。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父亲一面。据说不到几个月功夫他就病死在监牢里面。我的母亲也不在公馆里做事了。我们搬到公馆外面住,而且我还得到了读书的机会。我们的用费都是由主人供给的。他买了我父亲的命,替他的儿子死(我后来听见人说那个人是小主人打死的),他并不曾违背他的诺言。……你想我感激他吗?不,我恨他,我恨他的儿子!他们是我的仇人,他们害了我的祖父同父亲。然而他们的钱我是要用的,那是我父亲用性命换来的。父亲牺牲了性命,却把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的目的达到了,无论如何我是要把奴隶的血统终止的。……”
  他突然闭了口。我看见他的脸上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他极力咬着嘴唇皮,好像要忍住一种愤怒的爆发。我想他一定还隐匿着什么话未说出来。虽然多少被他的话感动了,但我还在用锋利的探索的目光看他。我的眼光并不把他放松,似乎在问他:“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衷吗?”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脸色马上涨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愤怒。他站起来在房里大步走了几步,又坐下来,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可怕了。他说:“不错,我的故事是不完全的,我还隐藏着什么话没有说。……现在我还是说了罢。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得早一点,我看见母亲同一个男人坐在床上。他们不曾看见我。我躲在门外。我的心里被愤怒和羞愧填满了。我在外面苦苦地用功读书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家里陪男人玩。这个思想刺痛我的心,然而我爱母亲,我不愿当面侮辱她。而且我也认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小主人。不是别一个,正是小主人!就是他害了我的祖父,他害了我的父亲,他现在又要来害我的母亲了。我仿佛听见母亲对小主人说:‘快走,快走,牛儿要回来了。’小主人说了几句话,母亲接着又说:‘请你不要常来,常来会碰见牛儿的。请你开个恩,发个慈悲罢。’……
  “我走进了屋子,母亲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在想什么。我连忙奔到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脸涨得通红,问:‘你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她的腿。我羞愧地、愤怒地说:‘妈,你好羞呀!爹死了不到一年,你就陪别人玩!’母亲不说一句话。‘我在学堂里苦苦用功,你却干这种事,妈,你好羞呀!’母亲只叫出‘牛儿’两个字,就斜着身子俯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母亲的哭声使我的心软了。我记起她怎样爱我,怎样体贴我,怎样每天晚上陪伴我温习功课,又怎样安慰,鼓舞我。我便向她谢罪说:‘妈,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使你伤心。请饶恕我。’她不动,又过了一些时候她才抬起头,坐起来,叫我仍旧靠在她的身边。她悲声说:‘牛儿,你不错。我要请你饶恕我。自从你爹死后,我心里就只有你。我活着也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你,我情愿跟你爹到地下去。你不记得你爹临死前说的话?他一定不让你做奴隶,要你读点书,好有个出头的日子。他舍了一条性命,我还舍不得一个身子吗?不知道是前世冤孽还是别的缘故,我在公馆里伺候太太、小姐的时候,大少爷就常常跟我胡缠。我当时总是设法避开他。你爹死了我搬出来以后,他又常常来找我。自然我知道他是拿我来开开心。他到别的地方去没有这么容易,也要怪我自己的脸子生得端正一点。如今我们拿他家的钱过活,你要读书,又离不了他家的钱。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没法不答应他。……牛儿,请你饶恕我。为了使你读书,使你不再做奴隶,你妈是不顾惜这个身子的。’自然这些话都不是她的原句,我只记得大意罢了。
  “我把她抱得更紧。我觉得我更爱她,比从前更爱。我痛苦地说:‘妈,太苦了你了,我以后不要读书了。我不能够让你再受这样大的痛苦。我以后再也不要读书了。我还是去做奴隶罢。’
  “她连忙用手蒙住我的嘴说:‘不要乱说。你要读书,你要做一个好人。为了你读书,你妈妈吃一辈子的苦也情愿。’
  “母亲哭着把我劝了一个晚上,我终于听从了她的话。第二天早晨我依旧上学校去读书,而且以后也不再提起不读书的话。我非常用功,我盲目地尽量吞食学校给我的知识。我相信在这些知识的彼岸便是我的光明的前途。我决定要努力实现父母的愿望把奴隶的血统终止。
  “然而痛苦的现实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过去又像鬼魂一般抓住我的心。生活太痛苦了,尤其是对于一个想从奴隶的境地中努力爬起来的人。不过我还有希望,我还有母亲的爱和母亲的愿望。这可以鼓励我忍耐一切。
  “自然小主人还常常来。我心里非常恨他,但是对他也没有什么表示。他走了以后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总要哭许久,使我费许多功夫去安慰她。这样的生活如果多继续一些,我母亲早就死了。幸好过了四五个月的光景小主人讨了一个年轻的姨太太,从此就不再到我家来了。母亲和平地同我在一起过了几年,一直到我来这里进大学的时候。
  “母亲死了以后到现在又有三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祖父和父亲。我常常想起他们的卑贱的生存,我一点也不惭愧,我没有红过一次脸。我很骄傲我的祖先是奴隶,是的,我很骄傲。固然我的祖父被人诬为窃贼而上吊,我的父亲代人受罪病死在狱中,我的母亲被人奸污,但是你能够说他们身上有什么污点吗?他们害过什么人吗?……”他的话说得更急了。“是的,你会嘲笑他们,你会鄙视他们。要是你能够知道他们的心啊!他们的黄金似的心,在你们那般人中间是找不出来的!
  “我常常在深夜不能够闭眼。我想着他们,我的心被一种思想折磨着。这并不是羞愧,这是愤怒。我想象着:这时候我安静地睡在床上,然而在别处还有那几百万、几千万的奴隶在悲泣他们的不幸的命运。他们就像我的祖父他们那样地生活,受苦。就在这时候,主人们已经沉醉在甜蜜的好梦里了,而他们,年老的被人诬为窃贼,等待着第二天早晨吊死的命运;壮年的被逼着替主人受罪,等着受刑;做母亲和做女儿的都睡在主人的怀里,任他们调笑;孩子们紧紧抱着父亲痛哭。这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那般人。我要消灭你们,不留一个。你们害死我的祖父,又买了我父亲的命,奸污了我的母亲。现在他们都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要向你们报复……”
  他的样子变得更可怕了。他站起向着我走过来。我吃了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正要抵抗,他却走向窗前去了。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物,忽然把手指向外面一伸,愤怒地说:“你看!”我随着他的手指看去,正看见斜对面的小高尔夫球场。球场里电灯燃得十分辉煌,两三个白衣侍仆在门口徘徊,一个半裸的外国女子在那里卖票。一对一对的装饰得很漂亮的男女青年安闲地朝门里走去。
  “我们整年整日辛苦地劳动,我们的祖父吊死在树上,我们的父亲病死在监牢里,我们的母亲、姊妹受人奸污,我们的孩子在痛哭。而那般人呀,从你们那般人中间找不出来一个有良心的。”他的声音里含着无穷的愤怒,似乎整个阶级的多年来的痛苦都在他的声音里面荡漾了。这个声音无情地鞭打着我的心。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幅悲惨的图画。我清楚地知道我家里有十六个奴隶,而且我记起来我曾经有意把奴隶的数目增加到三十二。十六,三十二,这些数字不住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仿佛觉得我就是那个小主人,我在陷害人家的祖父,让人家的父亲代我受刑,奸污人家的母亲。我感到一种恐怖,好像有两只攫取捕获物的眼睛在我的身上转,我想我的末日到了。我不觉惊恐地叫了起来。
   [##]
  “郑,什么事?你在叫什么?”他温和地问。
  我半晌说不出话,我只顾揩眼睛。
  “郑,你怕我吗?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他苦笑地说。
  这时候我已经镇静多了。我注意地看他的脸,那张脸上并没有凶恶的样子。我记起了他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惊疑地问:“彭,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的命?我也是一个奴隶所有主,我也是你的仇人,你为什么不让我给汽车碾死呢?”
  他苦笑着,半晌不做声,然后温和地说:“大概我还有这颗奴隶的心罢。”
  我静静地望着他,很想痛哭一场。
  他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懂他的意思,便解释道:“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抛弃,去给别人谋幸福。为了别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一点也不悔恨:这就是所谓奴隶的心罢。这颗心我的祖先传给我的祖父,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我了。”他用手指指着胸膛。我望过去,我仿佛看见一颗鲜红的大心在他的胸膛里跳动。我又回头看自己的胸膛。我的漂亮的法兰绒上衣遮住了一切。
  “这颗奴隶的心,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掉这颗奴隶的心啊!”他的痛苦的声音直往我的耳边送。我连忙蒙住耳朵。我连这颗奴隶的心也没有!也许我竟是全然没有心的人。我的确被羞愧、恐怖、悲哀、昏乱压倒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以后我也不常跟他见面,因为他的举动渐渐地变得更古怪了。操场里很少有他的脚迹,也不看见他在校外散步。我常常在寝室里找他也找不到。我们终于疏远了。后来我也就忘记了他的故事。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娱乐。我也进电影院,我也进跳舞场,我也和女朋友同去玩小高尔夫球。我跟朋友们谈起各人家里的奴隶时,我也很骄傲地说:“我家里有十六个奴隶,而且我将来一定要把奴隶的数目增加到三十二个!”
  我毕业以后不到几年的功夫,我的愿望果然实现了。我有了三十二个奴隶。他们忠心地服侍我们一家人。我快乐,我满足。我早把彭告诉我的奴隶的故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有一天我和妻在花园里纳凉,五个奴隶在旁边伺候。我翻阅当天的报纸,偶尔在本埠新闻栏里发见一则枪毙革命党人的记事。这个革命党人的姓名跟彭的姓名相同。我知道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救过我的命而又被我忘记了的恩人。他那些被我忘却了多年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想他现在是把那颗奴隶的心去掉了。他的奴隶的血统是从此终止了。这在他也许是幸事。但是我想起他救过我的命的事情,总觉得歉然。我望着报纸想了一些时候,忍不住长叹了两声。
  “亲爱的,你好好地为什么叹气?”妻伸过手来抚摩我的手,用她的温柔而惊讶的眼光看我。
  “没有什么,我从前的一个同学死了。”我淡淡地回答道。我看见妻的充满爱情的美丽的脸和明亮的大眼睛,我把一切都忘掉了。
  一九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