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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源傅 文选 ]   

回到“荷花”本身

◇ 姜源傅


  《荷塘月色》问世以来,评论颇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评论主要集中在对其“美文”特征的阐发。而新世纪以来,一向被忽视的《荷塘月色》的审美意蕴问题却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兴趣,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这是正常而合理的现象。本来就文艺鉴赏来说,就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就这种情况而言。
  但同时应该引起我们警醒的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虽然视点各异,但看到的毕竟还是“哈姆雷特”,而不是别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充分尊重读者的阐述权的同时,千万不能忽视一点,那就是我们的一切欣赏活动都应该是围绕文本展开。否则就会成为完全的“自说自话”,既无法与作者沟通,也无法与其他的读者进行沟通,因为他已经放弃了最基本的沟通的原点——文本。
  在众多的对《荷塘月色》进行阐述的文章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杨朴先生的《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原载于《文学评论》2004年第二期,后来又转载于《名作欣赏》2004年第12期)。这篇文章以全新的方法和视角观照《荷塘月色》,的确令我耳目一新。作者旁征博引,新见迭出。对荷花这个意象的重新审视,更是这篇文章的亮点所在,但令我不敢苟同的也主要是这一点。
  下面我重点从“荷花”这个意象出发,回到文本本身,对《荷塘月色》的审美意蕴进行粗浅的探索,并对杨先生的观点作一番印证。
  的确如杨先生所言,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中,荷花的象征是非常丰富的,其中之一就是“两性完美的结合”,而“采莲”也的确在古代文化里面有过生殖仪式的意义。现在朱自清先生既写了莲花,又作了“采莲”的联想,那么“荷花也就是他美人爱欲的象征”在杨先生看来就是顺理成章,且天衣无缝了。当然杨先生认识到如果从意识层面这样说,毕竟和一般读者的体验差异太大,于是杨先生就转入“潜意识”这个层面,对朱先生的潜意识作了一番考察,从而将意识层面的缝隙弥合起来。而且杨先生做出这个结论尽量避免孤证,通过对《阿河》和《女人》的考证,更进一步坚定了他这种看法。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但我们不妨沿着杨先生的思路来看看,同时我将一切都回复到《荷塘月色》这个文本中来进行考察。那么我们庶几可以接近一点事实的真相。
  首先让我们来看“荷花”这个意象。《辞海·荷》条云:荷,植物名,亦称“莲”。睡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木。根茎最初细瘦如指,称为“?”(莲鞭)。?上有节,节再生?。节向下生须根,向上抽叶和花梗。夏秋生长末期,莲鞭先端数节入土后膨大成藕,翌春萌生新株。夏季开花,淡红或白色,单瓣或重瓣。花谢后花托膨大形成莲蓬,内生多数坚果(俗称“莲子”)。性喜温暖湿润。我国中部和南部浅水塘泊栽种较多。藕供食用或制藕粉;莲子为滋补品。藕节、莲子、荷叶均可入药。花叶供观赏。从《辞海》的解释看,荷花和文艺挂得上钩的主要是“花叶供观赏”,当然“多子、莲蓬”等慢慢由引申而衍生的生殖文化意义在文艺中广泛引用(隐喻多,直接描写少),那更是众所周知,杨先生已经颇多引述,兹不赘言。但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应用得较多的关于“荷花(莲)”的是利用“莲”和“怜”的同音谐音生义。这些自然都和情爱有一定的关系,有的和美人有关(怜者,有怜惜义,更有楚楚可怜义),但未必尽然,涉及到生殖义,则未必尽指美人。相反多指一般人,少指美人,特别是少女。因为特别在中国古代,用莲连系美人是取其亭亭玉立的身材,而不是大腹便便的孕妇。至于以莲生类指多子,莲蓬类指女阴,则更多文化意味,而难有美学意蕴可言。因此就荷(莲)本身来说,荷花和荷叶主要是以其自然美引起人们观赏,这是千古不衰的。由此引发的种种引申自不待言,但毕竟要首先以此为依托。如周敦颐的《爱莲说》,取莲“出淤泥而不染”为其品格代言,但毕竟是建基在“不染”的自然美的基础上。
  那么具体到《荷塘月色》这篇文章,荷叶又该作何解释呢?我认为阅读这篇文章,首先不能先入为主,带着某种固定的观点,或从时代背景切入,或运用某种文艺美学的方法。我们首先要进入的是朱先生提供给我们的文字,这是我们欣赏的最为真实的基础,抛开文本大发议论,再是深刻和高明也不过自说自话而已,和《荷塘月色》这篇文章关系不大。
  《背影·序》(《荷塘月色》是《背影》甲辑中的一篇)有两段文字值得我们关注。一段是朱自清先生援引周作人《杂拌儿·序》里的一段文字:“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了。……现代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像,这是不足怪的”朱先生认为“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同时朱先生还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间,是在读者”。从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看出朱先生是追求达到“自然而然”的境界的,而不是有意去表现什么观念。同时朱先生又非常民主地把评判权交给读者,这自然是因为他对文艺规律的认识,知道文本的意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但我们却要善待自己的欣赏权利,如果文本中确实有或隐或显的表示,我们自然不妨献仁献智,和朱先生一齐来丰富文本的意蕴。但要是一切以我们为中心,甚至越俎代庖,言朱先生所未想,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到他身上,那么就有违朱先生的初衷了,更有违于文艺欣赏的正确方法。
  下面我们还是进入到具体的文本来看看。文章起首写道: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对这句话注者颇多,但我以为不能孤立地来看这句话。联系全篇,这句话在结构上统领全篇,具有确定全篇基调的作用。作者欣赏荷塘月色的整个心理历程就是在自然美的熏陶下,经历了一次心里的净化,暂时对世俗的摆脱,在喧嚣中获得短暂的宁静的过程。同时具体到第一段文字来说,这句话则又仅起到一个引子的作用。“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了吧。”“忽然”二字,显然见得作者欣赏荷塘并非蓄谋已久,而是自然而然的一个念头,顶多说也不过是“月色”触动了他这个念头。对“另有一番样子”的悬想,诱引着作者对“日日走过”的荷塘去进行一番新的发现。
  在接下来的文字中,作者就开始了他的荷塘漫游。杨朴先生认为文中的小路意蕴幽深:“由于有了前面对现实的表现和后面对荷塘的幻梦性象征描绘,这条小路在文本中的上下文语境中和读者的阅读里,也就具有了很明确的象征意义:那条曲折幽静的小路是作者由现实世界进入幻梦世界的必由之路。”对杨先生这种观点我难以苟同。依杨先生的意见,朱自清先生游荷塘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包括后面的荷塘和月色都不过只具有意象的意义,并非现实之景,这恐怕和朱先生的夫子自道有点不相符合:“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了吧。”朱先生之所以要游荷塘,依他自己说,是要通过实地观赏,来验证一下自己的这种猜想,如若只是一个幻梦的开始,那恐怕我们就不能欣赏到后面如诗如画的文字了,而只能接受到一些虚幻的图景。
  再往下文章用了一整段:“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越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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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文字我们同样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是结构的作用,这段文字承上启下,正式揭开下面对荷塘月色的描写。另一方面这段文字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全篇的关键译码:那就是作者暂时地解脱了,这样他才能挣脱世俗的包裹,重新释放出他审美的眼光。这样才会有下面提供给我们的精彩描写。如果不是处于这样的精神解放(哪怕是暂时的)的状态下,作者的心灵充满了忧愁和烦恼,和现实的距离太近了,那自然就无法进行比较纯粹意义上的审美了。当然作者并没有幻化成仙,他还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法挣脱现实,他只是暂时的纵身一跳,“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在这种放松的情况下,作者才能“见山是山”,正像作者所钟爱的诗人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作者这里充分表现在独处的情况下,由于自然的感召,这种审美能力的恢复,使人能够即物见景,窥见自然的本来面目,从而涌现出由衷的欢喜。而不是像杨朴先生所说的开始精神漫游,如果那样,一切都仅是符号的象征,我们就无法看到真切细致地描写自然的美景的文字了,更别说体验到荷塘和月色的那种神韵,这些是非得要全身心投入,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状态下才写得出来的。
  再让我们来看关于采莲的文字,在这段文字的上一段的结尾写道:“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其实写到这里,作者已经给我们比较完整地介绍了荷塘月色。作者在进行以上的描写时是以一种沉醉的姿态来写的。作者一路写来,只是所见所闻,作者已经忘记了身之所在,读者也在作者的指引下深深沉醉在无穷的美色中。但终于一声喟叹,从沉醉中缓缓苏醒过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与热闹的无缘。于是触目所及,且复浮想联翩,又想起另一番热闹的事来。可见一方面写采莲的事是承上而来,同时也是对前面“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呼应,作者正是在不想与想的自由中,才暂时获得了心灵的释放,完成了他的月夜漫步,完成了他对荷塘月色的完美书写。同时作者说“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可见作者之所以追想这场热闹的场景也不过是因为那场景是时人具有一种精神自由的放松状态。前面对荷塘月色是正面描写,这里则是侧面烘托。今昔对比,更引起作者对现实束缚的厌憎和获得精神解放的渴望,并由此滋生“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
  这样看来,把当中一两句话或一个段落独立出来进行阐述,实际上是对文本生命的戕害。而被独立出来的部分由于负载了更多的外在于它的东西,也变得面目全非,已经不能再作为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来读了。
  我认为杨朴先生对荷花意象的挖掘和精神分析的方法都是很有意义的,但具体运用到《荷塘月色》这篇文章时,有很多地方却是先入为主的。另外他联系朱自清其他的文章来读解,把《荷塘月色》纳入到朱先生创作的完整体系中进行理解的做法是非常好的。但这当中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能把不同文本中的内容单独抽取出来进行简单类比,这样以预设的观点来阅读文本,就容易游离文本,甚至把文本变成注解自己观念的工具。类似的情况很多,我在《从“丁香”的出处谈起——也谈〈雨巷〉兼与蓝棣之、张俊萍二位先生商榷》(《名作欣赏》2003年第4期)那篇文章里也谈到,不能依据简单的文字类似,把《雨巷》和《荒原》随意进行类比,《雨巷》的意义还得到诗本身去找。在这里也是一样。我们不能根据荷花具有爱欲象征的意义,就简单地断定《荷塘月色》文中的荷花是朱自清的爱欲象征。通过上述对文本的具体解读,我们可以看到,在这里,荷花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它本身的自然美,正是在自然美这个维度上,荷塘月色浑然一体。作者是完全通过对这种自然美的欣赏而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净化的。
  另外,联系全文我们也不难看出,采莲之所以作为文本一个有机的整体,是因为作者在月色的感召下,思想自由,随想所致,随笔所致。当然,作为中国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操练有素的笔墨自然也不会完全没有边界。由动到静,由静到动,又由动回复到静,流贯的是对自由的喜爱和追求。前后呼应,一波三折,作为基本的结构章法,使文章自由中显规律,规律中有自由,从而使《荷塘月色》成为中国现代散文的典范之作。
  
  ①《辞海·缩印本》,辞海编辑委员会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586。
  ②《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31。
  ③《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31。
  ④《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34。
  ⑤杨朴:《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