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503

[ 李汇群 文选 ]   

真情与幻情

◇ 李汇群


  《香畹楼忆语》是清嘉庆年间陈裴之为悼念其亡妾王子兰而作,问世伊始,即获高度赞誉。时人以为“昔琴牧子谓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观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郑重分明,风概既远轶冒董,即就《香畹楼忆语》与《梦玉词》笔墨而论,尤非雉皋所及”。认为“须用冷金笺画乌丝栏,写《洛神赋》小楷,装以云鸾缥带,贮之蛟龙筐中,薰以沉水迷迭,于风清月白、红豆花间开看之”,然后“庶不亵彼俊语”,对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陈裴之,字孟楷,号小云,别号朗玉山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他的爱妾王子兰,字紫湘,因所居为香畹楼,又字畹君,《香畹楼忆语》一名亦得自该楼。《香畹楼忆语》一文,如陈裴之友人所云:“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旧例也”,明确地指出了《香畹楼忆语》是模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影梅庵忆语》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忆语》详细记述了他与亡妾董小宛从相识到最后死别九年间种种恩爱情事,以清新流畅的文笔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真情打动了一代代读者。在它的影响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忆语”体的文体,《香畹楼忆语》即是此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一
  
  《香畹楼忆语》虽是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同是叙说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青楼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时已相隔一百多年,江南地区的人文风气、社会氛围有了极大变化,陈裴之的思想、生平与冒辟疆也截然不同,所有这些形诸于文章,使得《香畹楼忆语》迥然有别于《影梅庵忆语》。最为明显者,是陈裴之在《香畹楼忆语》中表现出对紫姬的一往情深,即完全不同于冒辟疆对董小宛一派居高临下的俯视。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中始终存在着主动与被动、接受和施与的主从关系,换言之,董小宛从不曾得到过冒氏发自肺腑的、平等的爱。董小宛脱离风尘,归于冒氏,冒辟疆称之为“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这个“清凉界”里,董小宛却管弦、洗铅华、勤妇职,“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养。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也许董小宛对传统妇德的认同和冒辟疆的赞美都是发自于内心,然而相信任何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作者读到这里,都难免会为董氏一腔痴情却只换来了个人独立特行的完全丧失而发出慨叹!而当江山易主、天下大乱之际,冒辟疆多次逃难,均有舍下小宛之意,如“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患难之际,仍然嫡庶分明,主从判然,冒氏诚所谓名教中人!
  妓女从良,能够脱离风尘、择人而事,自是值得庆幸。但倘若所托非人,则际遇之不堪,比之卖笑生涯,有悲惨百倍者,杜十娘的故事即是明证。又如余怀《板桥杂记》中所载,明末秦淮诸妓从良,往往难得善终。
  
  (卞敏)敏复嫁一贵官颍川氏,官于闽。闽变起,颍川氏手刃群妾,遂自刭。闻敏亦在积尸中也。或曰三年病死。
  (沙嫩)嫩归吒利,郁郁死。
  (朱小大)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月)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
  
  与董小宛和上述诸姬不同,紫姬一开始就得到了裴之更多真诚的感情。她与裴之一见钟情,互通款曲后,裴之即禀明堂上,“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之才,搴芳结攘,促践佳约”。然后以父母之合、媒妁之言、香车画益鸟,亲自迎归,使旁人皆有“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的艳羡。比之于董小宛的千里相随而见拒,扃于别室四月而始入门,自不可同日而语。及至入门后,凭她的贤慧和才华,紫姬更是得到了陈家一门上下的钟爱。裴之对待紫姬,并不是只停留在徒悦其容貌、喜其声色那般肤浅的层面上,更多的时候他视紫姬为闺中良友。他治理真州水利,上司责其出纳,裴之固辞,紫姬劝说道:“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裴之叹为要言不烦。又尝锐欲治枭,禁暴除害,紫姬建议说:“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裴之许之为“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对姬妾表现出平等对待的意识。不仅裴之如此,陈家一门上下都将紫姬平等地视为家中一员。“闺人契胜?之才”,裴之的妻子汪端是清代著名的诗家和批评家,裴之纳妾即由于汪端耽于学术而无暇料理家事,遂访求?室以便分担,对紫姬的接纳、欣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看重紫姬的文才和贤慧,“姬复性厌铅华,夙耽词翰,兰羞佐?,燕寝怡颜。椒颂流馨,鸾台浴德,颍川之门,无歧誉焉。客冬,余卧病殊剧,姬伫苦哺糜,含辛调药,中宵结带,竟月罢妆。余疾既瘳,姬颜始解。”[11]而裴之的父母对紫姬更是关怀,紫姬病时,“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徵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湖锦如),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锦衣履。顾余曰:‘俗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以“林下风”称赞一个姬妾,评价不可谓不高;病中许其归省,并为制衣履冲喜,待她不可谓不厚。紫姬逝后,陈家阖门都为之撰写了悼文、悼诗,以致时有“过情”“逾礼”之讥。百年之后,朱剑芒做《香畹楼忆语考》也不无感慨地说:“前清乾嘉时代,中国的旧礼教如何重大?陈氏世代居官,对于礼法当然也非常的讲究。王紫湘无论怎样贤孝,不过是小云的一个侍妾!一旦病殁,小云作的忆语,自不可少,小云夫人和小云姊妹各赋哀词,倒也无所谓奇特,所奇的,小云母亲竟为她儿子的亡姬,特撰一篇非常沉痛的传文,这真是古来所无有的!但因紫姬生平,实在使人怜爱,四年堂上侍奉,深得太夫人的欢心,她的死亡,决不能以寻常姬妾目之,特撰此传,正所以表示极度的痛悼,纵然为古今所无,原也不必去论他!我所谓奇之又奇的,便是这位颐道居士陈文述,竟为他儿子的亡姬也是‘潸焉出涕’,做起诔词来了!在旧礼教没有打破时,此种文字,不但仅见,简直是大笑话了!”[12]在礼法森严的封建时代,紫姬以妾侍的身份享此殊荣,也算是难得了!
  
  从《影梅阉忆语》到《香畹楼忆语》,其间不过百余年时间,而董姬和紫姬所受待遇则有云泥之别。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固然也和个人的性格、时代的治乱不无关系,但往深处推究,则是和明清以降整个江南地区社会风气的开放、妇女地位的提高联系在一起的。
  自宋明理学成为中国社会的主导意识以来,文人士大夫的妇女观遂群趋于保守,“夫为妻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成为女性终其一生都必须恪守的无上信条。在强大男权文化的压制下,女性的声音被渐渐淹没。降至元明,程朱理学被尊为官方哲学,比之宋代,妇女的生活状况并未有所改观。而明代中后期随着王学左派的狂飙突起,具有叛逆思想的文人开始关注妇女际遇,推崇妇才。李贽就曾藐视时论,招收女弟子,引起官绅攻讦,他直言不讳地说:“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3]明末江苏吴县的叶绍袁更是公然地提出:“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女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14]表现了对妇女才华的高度重视。明清之际,尤其是在文化荟萃的江南地区,文人士大夫都有爱惜闺才的心理,文坛才子如钱谦益、王渔洋、吴梅村、毛奇龄、袁枚等都喜与才女诗笺唱和,以不同的方式支持、称许妇才。风流士子们甚至往往以能娶到才色兼具的青楼歌妓为荣,如钱谦益之于柳如是、冒辟疆之于董小宛、龚鼎孳之于顾媚、孙克咸之于葛嫩等等,皆为一时风流佳话。在江南地区,“才”已经成为全面衡量女性个人价值的一项重要标准,商景兰和祁彪佳“金童玉女”的佳配为人所羡称,缙绅士族纷纷开始重视对女性“才”,尤其是诗才、文才的培养。风气所及,使得明清之际的妇女文学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且往往表现出家族性、群体性的特点。明清时期出现了许多家族中,一族妇女皆能文的局面,如晚明吴江叶氏、桐城方氏、绍兴商氏,皆是一门中,闺秀唱和,文采风流,传于海内。群体性则表现为女性开始自觉地以群体的方式聚集唱和,相互影响。如清初著名的蕉园诗社,以创始人顾之琼为首,还有徐灿、朱柔则、林以宁、柴静仪、钱云仪、顾姒、冯又令、张昊、毛?q等聚集周围,时有“蕉园五子”“蕉园七子”之称。又如袁枚不避时论,招收女弟子,以其“性灵说”指导闺秀作诗,时江南仕女,如孙云凤、孙云鹤姐妹,席佩兰、严蕊珠、金纤纤、归懋仪、骆绮兰等,皆以得列门墙为幸,彼此唱和,辑有《随园女弟子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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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袁氏之余绪,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是乾嘉时期江南地区又一个热心推动女学的学者。他推崇妇女文学,自己出资在杭州西湖修缮才女遗墓,并赋诗纪事,编成《兰因集》。还编辑了《西泠闺咏》十六卷,广泛收入历代杭州闺秀著作,表示了对闺才的支持。他热衷于招收女弟子,早年旅居京师时与才女杨芸(字蕊渊)、李佩金(字晨兰)交往,专门刻有“蕊兰书记”的小印,以示全力支持之意。后江南闺秀纷纷拜于门下,时有“碧城仙馆女弟子”之称,并辑有《碧城仙馆女弟子诗》。陈文述的这些举动以及他那带有几分怜香惜玉风格的做派使他在身前身后遭到了不少讥讪,但在他的影响下,陈家一门内外确实形成了一种尊重妇女、尊重才学的风气。陈文述的夫人龚玉晨,侧室管筠、文静玉以及两个女儿萼仙、苕仙都能诗善文,儿媳汪端更是清代著名的女诗人和学者。汪端著有诗集《自然好学斋诗》和长篇通俗小说《元明佚史》,并曾编选《明三十家诗选》。编选明诗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汪端常常“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而陈家对她这种悠游文史的生活是大力支持的。在这样一种类似于现代知识分子家庭民主、温馨的家庭氛围中,“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之才”,贤慧双修的紫姬能受到合家关爱,得到裴之发自内心的真情自是不足为奇的了。
  
  二
  
  如上文所述,可以看到,比之于董小宛和其他脱离风尘却始终未得到幸福的女子们,紫姬是幸运的。在裴之夫妇的呵护和陈家长辈的关照下,她始终都保持了其独立的个性,至少在表面上,《香畹楼忆语》给了我们这种感觉。然而值得思考的是,文本的记述与真实的生活之间,究竟隔了多少呢?西方现代女权主义批评家认为:“小说赋予男性作者随心所欲建构‘女人’的前所未有的机遇”,“这些欲望以及表达这些欲望的叙述声音被表征为女性自己的欲望和声音,由此造成一种假象,好像我们在小说中听到的实际上就是女性的声音。”[15]不仅仅只是男性叙述者与女性叙述对象,从广义的范围上来讲,其实所有的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都存在着这种“代替发声”的矛盾。叙述者所发出的声音,常常不见得就能代表叙述对象自己的意愿,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叙述者自己的愿望。那么,在《香畹楼忆语》的述说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愿望呢?
  仍然将《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作一比照。《香畹楼忆语》系受《影梅庵忆语》启发而作,这种启发或者说模仿的痕迹在文内文外是处处可见的。两者都是写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青楼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角色的相似使陈裴之和紫姬及他们周围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他们与冒董两人的浪漫情事拉来进行对比。如《香畹楼忆语》中所述,陈裴之与紫姬初次见面时一见钟情,两人心有灵犀却不便开口,友人遂引用张明弼《董小宛传》中叙写冒辟疆、董小宛初见时脉脉含情的词句“主宾双玉有光”,点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形。陈家托六一令君为媒,令君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名士悦倾城”一语,即出自《影梅庵忆语》。蕙绸居士序陈裴之《梦玉词》,谈到紫姬初归陈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则秦淮诸女郎皆以紫姬嫁陈裴之比于董小宛归冒辟疆。而《香畹楼忆语》记“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则紫姬也是自比为董小宛的。甚至《香畹楼忆语》之作,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抒发悲怀,另一方面陈裴之的心中,未尝又不存了与《影梅庵忆语》一较高下的念头。闰湘居士为《湘烟小录》作序,将这点说得非常明白了,“《影梅庵忆语》,世艳称之。然以公子之才品,远过参军;紫妹之贤孝,亦逾小宛。且此段因缘,作合之奇,名分之正,堂上之慈,夫人之惠,皆千古所罕有。前日读君家大人慈训有曰‘惜身心而报以笔墨,俾与朝云?桃并传,公子其有意乎?”[16]然而,和《影梅庵忆语》相比,《香畹楼忆语》在文体上有较大的变化。《影梅庵忆语》一脉承袭晚明散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风格,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随笔道来,轻盈流转。《香畹楼忆语》以之为例,未免下笔前就存了几分“做”的意思,立意要有所突破,有所逾越,自然便不得不在文笔的润饰、文章的组成方面下功夫了。文体杂糅,是《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的一点区别。计《香畹楼忆语》一文约一万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诗十六首、词十首、挽联六首,共两千余字,差不多占全文的六分之一,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这些诗词挽联穿插于行文之中,往往能起到烘托情境、渲染氛围的作用。如裴之与紫姬初遇时,彼此有情,裴之遂作诗试探,末句云:“关心明镜团?约,不信扬州月二分。”对此,紫姬心领神会,回答说:“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用诗词表情达意,历来是中国爱情文学的传统,陈裴之本是词家高手,著有《梦玉词》一卷,《香畹楼忆语》中大量引用诗词,使之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那种细腻委婉的感情,为文章添色不少。但另一方面,在很多场合不厌其烦地征引诗词,有时也容易显得重复累赘。如紫姬回家休养时,与陈家诗笺往来,《香畹楼忆语》全部录入陈裴之、紫姬及汪端的诗作,除博得旁人“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的感叹外,与全文并未形成一种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且当时紫姬的病情还未到不治,而陈裴之诗云:“情根种处即愁根”“伴影带余前剩眼”“回首重闱心百结”,语颇不祥,在文中更显得生硬、突兀。像这样插入与全文整体感觉不甚和谐诗作的情形,文中还有几例,最明显者莫过于《香畹楼忆语》中间突然羼入陈裴之旧撰《秦淮画舫录·序》一篇。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后,作者大概也自觉不妥,遂借旁人之口说:“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作为了此一段公案的理由,虽也能勉强自圆其说,但整体上不和谐的痕迹却难以因此一句话轻轻抹去,而这种文体杂糅的情况在《影梅庵忆语》中是很难见到的。细细分析,其中也许有着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前文已经提到过,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是江南女学的热心推动者。他广收女弟子,提倡妇才,积极修缮前代美人遗迹,种种过情之举,虽也招来了不少嘲讽,却究竟也无伤大雅。而陈文述最为人所不满、所诟病者,是他那种以仙人自许、以仙才自喜的自矜心态。陈寅恪先生就曾以嘲笑的口吻点出了陈文述的这一心态:“云伯以碧城仙馆自号,其为仙也,固不待论。”[17]中国文人历来有游仙的梦想,当这梦想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时便往往容易转化成近似臆想的“仙才”情结,即幻想自己是谪仙下凡,仙才在天上时与仙女结交,即使已被贬凡间,也仍然不忘与仙女诗词唱和,同时还要将这一副怜香惜玉的做派带到人间,将仙才服务的范围拓展到人间才女的身上。陈文述是一个有浓重“仙才”情结的文人,据他自己所说,有一次扶乩曾就前生事叩问降坛的仙子,仙子说他:“前生是玉局修书使者,所至有玉女侍侧。”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喜不自胜,将这一光辉前生在诗文中反复提及。[18]其自号“碧城仙馆”,正室龚玉晨号羽卿,长女、次女分别字之曰萼仙、苕仙,足见其以仙人自居而将家人都归之于神仙眷属的心态了。陈裴之作为陈文述的独子,究竟怎样看待父亲这以现代人眼光看来不啻于痴人呓语的举动,限于材料缺乏,现无从考察。但可以推想的是,置身于“神仙眷属”遍布的家庭中,又同是家中的男性成员,其心理会较自觉地认同于父亲的“仙才”梦,并在这个“仙人”链接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事实上,以“仙郎”自许的优越感,在《香畹楼忆语》中是有迹可征的。《忆语》中记紫姬姊妹语:“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虽有别于冒襄以贵族公子之尊俯视小宛的骄傲,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以拯救者自居的高姿态,与之实有同调!紫姬病重时,为之就邻觋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又是“司花仙史”,又是“金玉之缘”,将占卜者的信口之谈郑重其事地载入《忆语》,则其以仙人自居,视紫姬为谪居人间的神仙眷属之一员的心态已是一览无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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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学者曾经指出陈文述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欢天喜地地述说自己“仙界”履历,是“要给他的文才找出一条仙界的宿根,为他的诗文活动涂饰幻美的色彩”[19]。以“仙才”自命,热衷于编造、讲述仙界宿缘之类的故事,归结到底是为了更极致地发挥幽怨的诗情,让诗名传播得更久远罢了!对陈文述、陈裴之等而言,文字的不朽才是最重要的,而遍布于行文中的哀情、天上人间的夙缘等等,与华丽的藻饰无异,都不过是修饰文字,使之显得更加哀感顽艳的手段。陈文述安慰余痛未了的儿子说:“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对此,陈裴之的反应是:“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余撰忆语千言万言,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不可否认陈裴之对紫姬怀有深深的爱意,只是这种通过华丽缠绵词句传达出来的“情”比之他内心深处的真情,究竟扩大、夸张了多少倍,这实在是一个耐人寻思的问题。陈文述希望能借文辞以传斯人之不朽,而这些文字透露给我们的信息是,他们对文辞的关注其实远过于对逝者的哀悼,那遍布于字里行间的哀伤,如果说都是作者的真情流露,至少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于为文而造情的需要。事实上,紫姬逝世后,不仅陈家人,陈文述的学生、陈裴之的朋友以及其他亲眷都作有悼念诗文。这些哀悼文辞后被编为一集,由阮元命名为《湘烟小录 》,刊刻发印了出来。在《湘烟小录》中,可以看到文人们关注、痴迷的是悼念文辞本身,对那个逝去的生命反而表现出淡然的漠视。如称赞《香畹楼忆语》:“以苏辛之高亮写姜张之幽远,觉文通别恨二赋尚有逊其凄怨处”[20],又如“哀言别创千秋例,二老文章大妇诗”[21],“天遣文章新样出,班姬史笔传丁娘”[22],死亡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天赐之幸,由此则可见文人才女为文之用心。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够更好地明白陈裴之在《忆语》中羼入大量诗文的用心了。真情经过夸张、发酵,成了服从于行文或者说传名需要的一段“幻情”。“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裴之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无负紫姬的了。只是,他虽然悟到了“误人从古是浮名”,到头来却依然不能不为浮名所误而不觉耶?诚如张岱所言:“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23]或许这正是文人难逃的宿运!
  
  ①(清)马履泰:《湘烟小录 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5。
  ②同上,P3256。
  ③(清)闰湘居士:《湘烟小录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8。
  ④(清)冒襄:《影梅庵忆语》,《香艳丛书》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587。
  ⑤同上。
  ⑥同上,P598。
  ⑦(清)余怀:《板桥杂记》,李金堂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P39。
  ⑧同上,P41。
  ⑨同上,P45。
  ⑩同上,P50。
  [11](清)汪端:《紫姬哀词》,《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63。
  [12]朱剑芒:《香畹楼忆语考》,《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四年。
  [13](明)李贽:《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P59。
  [14](清)叶绍袁:《午梦堂集序》,冀勤校注《午梦堂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P1。
  [15](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声音》,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P40。
  [16](清)闰湘居士:《湘烟小录 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7。
  [17]陈寅恪:《论再生缘》,见《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P5。
  [18]参看陈文述:《西泠闺咏》(西泠翠螺阁刻本,1887年)“龚序”。
  [19](美)康正果:《泛文与泛情》,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P735。
  [20](清)张袭:《题郎玉司马所撰〈香畹楼忆语〉后即寄汪允庄女甥》,《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15。
  [21](清)叶廷?:《读郎玉弟〈湘烟小录 〉缀成韵语代写哀思》,《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12。
  [22](清)孙原湘:《小云司马兄寄示〈湘烟小录 〉情文交挚使人不忍卒读才华衰减勉题四绝以博破涕之笑》,《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25。
  [23](明)张岱:《陶庵梦忆自序》,《陶庵梦忆》,贝叶山房影印本,上海杂志公司,民国廿五年。
  
  附:
  香畹楼忆语
  □陈裴之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疾,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冫青 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亻幸 杜樊川。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己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
  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孟陬下浣,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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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
  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解爱才。
  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
   闲?张泌妆楼记,孤负莺期第几回?
  
  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拢鬓见分明。
  枇杷门巷飘灯箔,杨柳帘拢送笛声。
  照水花繁禁著眼,临风絮弱怕关情。
  如何墨会灵箫侣,却遣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
  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
  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
  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鲤鱼笺。
  
  一翦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
  侍儿解捧红丝砚,年少休歌白练裙。
  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
  关心明镜团?约,不信扬州月二分。
  
  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亻幸 ,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
  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湖阴独游,新绿如梦,啜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
  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纸书。
  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灯初。
  樱桃花淡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
  
  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之才,搴芳结攘,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修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季秋入夕,乃挂霜帆,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桨亲迎,令君乃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益鸟 迎归焉。
  姬同怀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所谓仙露明珠者,讵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余朗玉山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徵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
  
  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亻幸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修。双修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
  
  一时词场耆隽,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请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矣。”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绿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姊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抚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
  
  省识春风面,忆飘灯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秀影外,那庭院。
  
  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画阑十二帧,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余受知于彭城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习;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仲澜属为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耦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讠 燕 ,心识石翁,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公,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虫岂 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亻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灯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夫白门柳枝,青奚谷 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由来尚已。迨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淡心《板桥杂记》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扌厌 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翰,淡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淡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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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炉薰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日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灯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词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那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认无啼?。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忍与归时灯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南州朱夫人为写行看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叹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余幼涉韬钤,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长白尚衣,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渊鱼廪鼠,察诘不祥,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云。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捆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民,颂声洋溢。残年风),不负此行,那有辜负香衾之憾?”
  芜城绮节,慈命设讠燕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吾杭谓刍尼衔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也。萼姊戏裁冰?绘并头兰桂畀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梭矣。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谁过而问之者。”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曳)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休蹙双娥,?华倩影,好伴维摩。 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众香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
  余以乌鸟之私,惧官远域,牛马之走,历著微劳。黄扉辱国士之知,丹诏沐劝能之谕,纶音甫逮,吏议随之,挈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烟,残鸦警),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
  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沉笃。余以定省久睽,勾当?毕,醉司命夕,风)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蓉湖施生,隐于??,掷六木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请其他,曰:“?彼三五,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亻幸 之名,莫)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还珠益算,此诚日者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繇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
  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
  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调药裹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
  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
  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愁。
  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允庄又寄余诗曰:
  
  问君双桨载桃根,残月空江第几村。
  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
  晚风横笛青?阁,新柳藏鸦白下门。
  更忆婵嫣支病骨,背灯拥髻话黄昏。
  
  余依韵和之,曰: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浣青溪别有村。
  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啪商浜邸
  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
  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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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于严慈抱恙,每祷元化先生祠辄应,盖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诚所结,先生其许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积勤成瘵,早投峻补,误于凡医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迟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坚握余手曰:“君素爱恋慈帷,苟不畏此简书,从无浪迹久羁之事。今来省垣者匝月矣,阁部叙勋之奏,昨日已奉恩纶,指日北行,亟宜归省。妾病已深,难期向愈,支离呻楚,徒怆君心。愿他日一纸书来,好收吾骨以归尔。”余时甫得大人安报,因慰之曰:“子之贤孝,上契亲心,来谕命为加意调治,以期痊可偕归。明日当为子祷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当,以纾慈廑。”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何以报也。”次日祷之,未荷赐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达,愿减微秩,以丐余生,俾侍吾亲,谓先生其亦许我耶?始荷 赐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递书,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郑、李两妪,尽力扶倚隐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归省亲,勿更以妾为念。”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余时心曲已乱,连泣颔之。晨光熹微,策单骑出朝阳门。伤哉!此日遂为永诀之日矣!
  余于二十二日抵苏。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头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祷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赐服黄菊花十朵,遂无所苦。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请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抚女桂生惊啼曰:“娘归矣!”询之,曰:“上香畹楼去矣!”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徵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湖绵如),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绵衣履。顾余曰:“俗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阑风,征途迢滞。初六触炎登陆,日熏黑入门。家人兮忄章 惶,嫂侄兮含悲。易锦茵以床垂兮,代罗帱以素帷。魂飞越而足趑趄兮,心震?而肝肠摧。抚玉琴之在御兮,瞻遗挂之在壁。怼琼蕊之无徵兮,恨朝霞之难挹。萃湫风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儿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呜呼!迟到两朝,缘悭一面,抚棺长恸,痛如之何!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专亻兼 至苏,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亻兼 自苏归,赍奉大人慈谕曰:“七夕得三槐书,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闱以次,无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两日,未必及视其敛,尤为伤心之事。携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爱,可焚与之。汝一切料置安妥后,即载其?回苏,暂厝虎山后院,俾依汝祖灵以居。今冬恭建先茔,当并挈之以归尔。渠四年中,贤孝尽职,群无间言,去冬侍汝妇之疾,尤属不辞况瘁。至其淡泊宁静,夙为汝祖所称赏。今得首从先人于九京,在渠当亦无憾。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呜呼!我堂上慈爱之心,无微不至,开函捧诵,感激涕零。畀太原举家读之,莫不凄感万状。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
  姬发长委地,光可鉴人,指爪皆长数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有金弓区护之。弥留之际,郑媪为理遗发,令勿轻弃,更倩闰湘尽翦长爪,并藏翠桃香合中。闰湘曰:“留以遗公子耶?”含泪点首者再。叩其遗言,曰:“太夫人爱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复来,惜我缘已尽,不能少待为恨尔。”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与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风雨,辄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围侍达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隐闻雷声,辄顾李媪等曰:“恨我远离,不能与主人同侍太夫人尔。”未及周辰,遽尔化去。病至绵?,而其爱恋吾亲若此,悲哉!痛哉!
  允庄闻姬凶耗,寄余书曰:“姬之抚恩女桂生,已奉慈命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爱抚孝先,无异所生,业为持服。如有吊者,应报素柬,亦已请命堂上,可书嫡子孝先稽颡云云。”并寄挽联曰:“四年来孝恭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早同归。”同人叹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丧,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妇之意,尤为毫发无憾。”
  金沙延陵女史,工诗善画,秀笔轶伦。所得润笔之资,以赡老母幼弟。尤工剑术,韬晦不言。人以黄皆令、杨云友一流目之,不知为红线、隐娘之亚也。病中闻紫姬之耗,寓书于余,发函伸纸,上书“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一联,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纨质,旷世秀群。余每见于芜城官舍,爱不忍去。曾仿月娇遗迹,画兰十二帧,以作美人小影。今闻彩云化去,不觉清泪弥襟。以妹之孝恭无忝,具详允庄大妹所撰挽联,人不间于高堂、大妇之言,无俟再下转语。爰书玉溪生句,俾知慧业生天,以摅云弟梨云之感。此于《香祖楼》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纵笔作书,可觅一善书者,捉刀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书之吴绫,张诸座右。此与昭云夫人篆书林颦卿《葬花诗》,以当薤露者,可称双绝。
  词坛耆隽,嬴锡哀词,摅余怆情,美不胜屈。至挽联之佳者,犹记扶风观察云:“别梦竟千秋,金屋昙花逢小劫;招魂刚七夕,玉箫明月认前身。”巢湖太守云:“司马湿青衫,盖世奇才,那识恩情还独至;蛾归碧落,毕生宠遇,从知福慧已双修。”高平都转云:“玉帐佩麟符,曾见潞州传记室;兰台抛凤管,空教司马忆清娱。”清河观察云:“倚玉搴芳,记伊人琼树雁行,花叶江东推独秀;口化鸾靡凤,送吾弟金闺鹗荐,风沙冀北叹孤征。”渤海令君云:“迎来鸾扇女,美前程月满花芳,奈银屏月缺花残,憔悴煞镜里情郎,画中爱宠;归去鹊桥仙,生别离山迢水递,赖锦字山温水软,圆成了人间艳福,天上奇缘。”渤海、清河两君,有蹇修、葭莩之谊,抚今悼昔,故所言尤为亲切,及见申丈挽联云:“公子固多情,也为伊四载贤劳,不辞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佳人真有福,堪羡尔一堂宠爱,都作香怜玉惜,足将荣遇补年华。”
  佥曰:“离恨天中,发此真实具足语,白甫此笔,真有炼石补天之妙。”又鹅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题铁云山人《无题》旧作“昙花妙谛参居士,香草离骚吊美人”之句,书作挽联,既见会心,又添诗?,钗光钏响,触拨潸然。
  姬疾革夜,语其季嫂缪玉真曰:“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陈如此,余方凄感欲绝,鸿消鲤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来去湛然,解脱爱缘,逍遥极乐,幸勿以鄙人为念。所悲吾亲无人侍奉,所喜吾儿渐已长成,承重荫之孔长,冀门祚之可寄。余则心?不茁,性海无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合,泣置枕函。空床长簟,冀以精诚致之。然鳏目炯炯,恒至向晨,虽有鸿都少君之术,似亦未易措置也。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梦姬笑语如平时。寤后纪以词曰:
  
  喜见桃花面。似年时招凉待月,竹西池馆。豆寇香生新浴后,茉莉钗梁暗颤,恰小试玉罗衫软。照水芙蓉迷艳影,问鸳鸯甚日双飞惯?低头弄,白团扇。星河欲曙天鸡唤。乍惊心兰舟听雨,翠衾孤展。重翦银灯温昔梦,梦比蓬山更远,怎醒后莲筹偏缓。谩讶青衫容易湿,料红绡早印啼痕满。荒驿外,五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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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堂上属琅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人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帷中环佩,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呜咽。
  姬素豢?奴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徵歌。奉政公北窗?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嚣,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扌府 心,哀过山阳邻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会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栗,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栏,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及琅阝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金翠好帘栊,燕去梁空。窗开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抚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呜乎!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