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走近沈先生故居时的心情,我想,那房子之于我应当是一座圣殿……
昨夜,枕着一江春水入梦,想着沈先生;今晨,枕着一场春雨醒来,仍想着沈先生。于是,六点半就出了门。沱江上氤氲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很美,拍摄六七张之后,便朝沈先生旧居走去了。想闻一闻沈先生的书香气息,最好是在旧居空无一人的时候。
现在,我独自一人坐在沈先生旧居门前了。
紧闭的木门之上,端悬着一横匾,书有“沈从文旧居”五字,清寂中有一种抚心的慰藉。花针一样的春雨将中营街淋得湿漉漉的,所有的铺面都还关着,潮湿的空气里有隐隐的花香。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打着雨伞,正急急地走过这一窄仄的雨巷。
“背书包的小二郎,沈先生的旧居前,这样的构图,真好!”于是,架好三脚架,并撑开雨伞为相机遮雨,我耐心地守候着,终于等到了一小女孩出现在我的画面里。“沈先生的旧居前,留连的不应只有凭吊的人……”我想。
还没到八点,旧居的门打开了,吱嘎一声,一姑娘打着雨伞拿着白瓷碗欲去买早餐。我急忙走到门前,递上昨日就买好的通票,说:“实在想在空无一人时瞻仰旧居,沈先生是我最喜欢的大家。”
俊俏的姑娘嫣然一笑,交代了不许拍照等注意事项,终让我早早地走进了旧居。不知为什么,看着转身离去的姑娘,我竟会想起了翠翠——沈先生《边城》里那个心善的黑俏姑娘。
跨进高高的木门槛,以谒仰的心,我端详着,感悟着,沉浸在浓郁的“沈从文氛围”里……
沈先生的旧居是一座湘西风味的四合院,安静得像一个小书院。它建于1886年,占地约200平方米,穿斗式木结构,分前庭与后院,中有方形红石铺成的天井,正屋中堂的两边是厢房,大小共11间。
这时候,雨住了,乳白的天光缓缓走来,渐铺在瓦楞上,凝痕里映出青黛的色晕,三二只小鸟啁啾着,在小院中蹦来跳去……奇怪,站在这十分馨净的小院里,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我竟会无端地觉得旧居的后院会有一竿一竿的青竹,青竹下会有一块大石,石缝里定然生发着无名的小草,小草必开着许多米粒般的小花,先生就爱坐在石头上歇息……顿时心血来潮,直奔后院,然却什么都没有。
转念一想,这也并非无端,因为在先生的许多作品中,都可寻到与我的意想类似的描述。
譬如,先生的《烛虚》里就有这么一段文字:“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的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的具体与抽象。最好的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在一片未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我需要这种地方,一月或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如此归隐求真的心境,先生迫切,我也常有,于是,这样的文字便在我脑中生了根,便有了“望文生景”的种种意想了。所以,我想按先生文章中的描写来想象先生的生活,我深信先生就在自己的旧居里,他会坐在书房里读书,他会携夫人在院子里散步,他还会走到沱江边赏一派清波……甚而,我还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与先生生活在同一天空下,也许,在红石铺成的天井里,先生正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院子里的蟋蟀在叫,东一声,西一声,声声入耳。阳光淡而温柔,很像沈先生慈祥的笑。我徜徉着,思想着,从前庭到后院,从正屋中堂到左右厢房,转了一圈又一圈……
右厢房展览柜有先生的书稿手迹,我俯在玻璃上细读;左厢房里有先生各种版本的著作,《从文子集》、《从文自传》、《边城》、《长河》、《唐宋铜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在一一浏览;整个四合院里,无论是沈先生夫妇的恩爱照片、罕见的遗稿遗物遗像、窗棂下的旧书桌、古色古香的镂花门窗……还是那犹如婴啼的鸟叫、蕴着花香的潮湿空气,都令我倾心,让我徘徊忘返;离开时,我买了先生的一本书:《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谈艺术与文物》,它是2002年插图珍藏本,我已寻觅很久,没想到在先生的旧居遇上,真是有缘,它成了我谒仰沈先生旧居的一个纪念。
想给书盖上“参观沈从文旧居纪念”篆刻印章,可管章的人不在,便坐在一旁闲等,又随手翻阅沈先生的《习作选集代序》,结果,又被先生的一段言论触动,先生说:“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顷刻之间,像菩提树下的释伽一样,我大彻大悟了,我明白了先生的创作实际是他生活历程的一种再现,是他寻求一个更新更美能使负累的心灵得到释放的切点,是他思索怎样做人怎样为文乃最真最美的一种需要,所以,先生恬淡冲和的人性一旦诉之于笔端时,才会这么的优美并充满感染力!
于是,先生的旧居,圣殿一样的小四合院,就这么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了,尽管我与它就这么一面之缘。整整一上午,在先生旧居“读”先生,一种舒卷,一种爱戴,一种心跳,一种谒仰,皆来自先生旧居那深厚的地底——我听见了先生在自己心中掘井的声音,懂得了先生佛一般慈祥而恬淡的由来,知道了先生从这里一步步走向辉煌的艰难……现在,无论哪一时代的人们在哪一刻蓦然回首,都能看到先生用生命铸就的风景永恒于这里,生动如初,光辉灿烂,丝毫不会染上岁月的尘埃,那是一种怎样的殊荣呀!
去沈先生的墓地吊唁,于我是一件美丽的事,一种景仰到极点又冷到极点的美丽。
没由来地喜欢上沈先生,这大约是1983年的事情。那时,我尚在读书,是中文系的一介学生,我们的校园里沸腾着醉人的“沈从文热”。那时,先生的作品被译成四十多个国家的文字出版,并被美国、日本、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选入了大学课本,先生曾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侯选人。现在想来,我肯定是从喜欢先生的作品而景仰先生的,是沈先生让我意识到生活与文学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沈先生使我意识到平和的散文所具有的性格魅力,于是,在先生的感召下,我认认真真爱上了文学。
然而,让我纳闷的是:沈先生正值创作高峰之际,为何于1949年改行,从写小说到改治文物了呢?后来,纵虽读过先生“弃文”的自述,纵虽知道先生的文物研究肄已硕果累累,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先生的改行肯定有难言的苦衷,总会在心里为先生喊冤叫屈,我想:倘若先生没有改行,定能为我国的文学长廊再添灿烂光辉!
……
从沈先生旧居出来后,我雇了一只去先生墓地的乌蓬船,仍是一人一船,我确实不想他人打扰我的心绪。顺汩汩的沱江而下,我要去沈先生的坟茔,放上一些冷调的花儿,放上一份景仰的心情。
记住了老船公的指点:沈先生的墓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山上长满青草的石路,路旁有稀疏的竹林与不知名的树。
我由衷地喜欢这条长满青草的山路,它弯弯曲曲,延伸着沈先生纯洁静好的美,也延伸着我对先生隽永的感情。
行至山腰的一个转角处,见大画家黄永玉书写的一块石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1988年,沈先生病逝北京,其骨灰一部分留在八宝山公墓,一部分葬于凤凰古镇的听涛山上,一部分撒在心爱的沱江中——先生是一个离开“文学沙场”的士兵,先生回到了自己钟爱的故乡。
早就听说沈先生的墓碑很别致,是一块从南华山采来的天然五彩玛瑙石,体积很大,约有6吨重。
现在,我就站在这墓碑前面了,沈先生的骨灰就葬于石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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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墓碑石很大,也是天然的,但它没有想象中的五彩,也没有玛瑙的光润,像一块稍经打凿的粗砾岩石,它缄默着,与山中的杂树野花融为一体,有一种质朴的沉重的无望的苍凉。呆望着它,我的心陡增悲哀,一如在读沈先生沉重的小说。
唉,生者有个家,死者也应有个家——可能是因为才从古香古色的旧居出来的缘故吧,一路上,我想象着沈先生的另一个庄严肃穆的“家”:它应有气派的墓道,有宽阔的平台,有高高隆起的坟土,有精致的汉白玉护栏,有四季蓊郁的松柏……
可是,什么都没有,就连高隆的坟土都没有!啊呀,先生的墓地质朴得令人伤感!
顿时,我泪眼婆娑……
围着石碑,我一圈一圈转行,以朝圣的心情……
喃喃吟诵着石碑上刘焕章的篆刻: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一下子,我又想起了先生在《烛虚》里的倾诉:最好的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在一片未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
倏地,我懂先生了,我意识到了:这质朴得令人伤感的墓地,正是先生的渴望,再者,先生质朴而壮美的生命是不需要什么气派包装的。
石碑的背面,还镌刻有沈先生妻妹张充和教授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一读便知,其中蕴有“从文让人”之意。的确,先生就是凭这“让”字,离开了“文学沙场”里的是是非非,离开了滚滚红尘中的大染缸,他只要一间斗室,只要艺术与文物,只要满屋的书香!
从背包里取出昨晚做好的小纸花,拔来一些青草,编成一个小花圈。我把它端正地放于石碑下,青草、蓝花、白花均闪着冷调的光。靠着石碑坐下,我拿出刚买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轻声地念起了汪曾祺为该书写的《序》:“沈从文转业之谜。”
这恰是我一直纳闷的问题,沈先生,您是否能听到?
“……1948年3月,香港出了一本《大众文艺丛刊》,撰稿人为党内外理论家。其中有一篇郭沫若写的《斥反动文艺》,文章中说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对派而活动着’。这对沈先生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说,是郭沫若的这篇文章把沈从文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一天,北京大学贴出了一期壁报,大字全文抄出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这一篇壁报对沈先生的压力很大,沈先生由神经极度紧张,到患了类似迫害狂的病症……”
我震惊了!
我真不知道怎样描述我的震惊!
有道是:人生忧患作文始。我知道先生因酷爱写作经受过许多磨难,被人生的冷风冷雨浸过,被生活的苦汁咸水泡过,也曾为生命的苍白与空虚恸过,为文革中的种种迫害凌辱忍过……然而,我却不知先生竟也被如此的“烈火毒焰”炙熬过!唉,这些“革命阵营”里的骂声,令先生不敢再写,也不能再写……
于是,先生被迫改了行,他的一生分为了两截!
我曾看过沈先生自述搁笔原因的文字,他说:“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三十年都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了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我深怀悲哀……
在“革命阵营”的骂声里,在如此炙熬人的“烈火毒焰”里,先生呐,你没有踉跄盲目地滑到自己生命的终结,相反,你从大处着眼,超越了个人的忧患得失,你认真探求整个时代悲剧的真正原因,认为有崇尚“信”而忽略“思”的恶倾向在,本性率真的你将无法写作,即使写了,“万一有个什么人在刊物上寻章摘句,以为这是什么‘修正主义’,如此或彼此的一说,还是招架不住……”
于是,你无奈而坚定地转行了,而且一改就40年!
在太多太深的生存之不幸中,先生呐,你“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白薯暖手;晚上回家,有时下雨,即披个破麻袋……”你淡泊明志,与世无争,用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开始了迈向永恒的艰苦跋涉,哪怕还戴着“资产阶级黑线人物”的帽子,哪怕被发配到去扫男女厕所,哪怕还屈居在阴暗的小屋之中,你都埋头于中国古代服饰之研究里,终以你的专注与执着,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一项又一项的空白,成为闪亮在我国文化史上一辉煌灿烂的星座!
感悟着先生,我愈来愈觉得我是在瞻仰一座日暮时分的高峰,那峰愈高,拖在大地上的阴影就愈长,愈见出潜藏着的深深悲哀。然而,在悲哀的感觉中,更有一种敬佩油然而生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个人说,无所谓得失。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但是从一个长远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这算不算损失?如果是损失,那么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问题还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们应该从沈从文的转业得出应有的历史教训。”
我泪眼婆娑地读完了汪曾祺写的“序”,沈先生,您听见了吗?读着这样的结尾,有一种慰藉与温馨支配了我。
如今,沈先生终于安息在他向往的沱江边了,这里有他喜欢的石头,石头下开着蓝白的小花。
傍晚的阳光淡而温柔,一如沈先生慈祥的笑。石碑旁的树枝横斜,从它的缝隙里可以望到一竿一竿的青竹……我想:只要春风一吹,满山将生发出许多的小草,只要初夏的微风一暖,小草将开放许多米粒般的小花,这些花定会使石碑渐生意境,它们的美丽定会使先生的墓地永远青翠无比!
(选自《青年作家》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