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写于抗战时期的《文艺学习》一书,连绪言共六章,第三章是《语言》。孙犁说:“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又说:“重视语言,就是重视内容了。一个写作的人,为自己的语言努力,也是为了自己的故事内容。他用尽力量追求那些语言,它们能够完全而又美丽地传达出这个故事,传达出作者所要抒发的感情。”
汪曾祺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一文中说:“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往往有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
孙犁也好,汪曾祺也好,都在强调,在文学创作中,语言是第一位的,语言是最根本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一个文学创作者,从写下第一个字,到划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都应该处于语言意识的明确支配之下。世间不存在语言很好的坏作品,也不应该有语言很差的好作品。
如果我们承认“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个道理,如果我们认可孙犁、汪曾祺关于语言的看法,我们就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一个文学鉴赏者应该如何面对作品?一个文学鉴赏者应该从哪一条道路进入作品?对于这个问题,汪曾祺在《关于小说语言(札记)》中有过解答:“语言决定于作家的气质。……要从总体上把握住一个作家的性格,才能分析他的全部作品。什么是接近一个作家的可靠的途径?——语言。”
因此,一个文学鉴赏者首先面对的是文学作品的语言;语言是文学鉴赏者进入文学作品的正道。如果一个作家倾注了全部心血去经营语言,如果一个作家的才华、智慧、性格、气质甚至思想,都渗透在语言里,而鉴赏者在鉴赏他的作品时,却像跨过一道门槛一样跨过语言,却像扔掉一层包装一样扔掉语言,却像拂去一层灰尘一样拂去语言,那岂不是太不合理吗?如果这样对待作品却又想获得对作品的真正理解,岂不是炙冰使燥、挑雪填井吗?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鉴赏的角度,对孙犁和汪曾祺的话做些改写。如果说,一个作家应该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那么,一个鉴赏者就应该像领会真理一样去领会语言;如果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那么,读小说自然就是读语言。这样,我们就自然得出这样的结论:语言是评价作品的基本标准。当我们面对作品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语言,并且始终通过语言感受其他的一切。当我们试图对一个具体作品做出评价时,首先应该掂量的,是作品的语言。
欣赏小说,可以有三个层次,即欣赏故事的层次,欣赏思想的层次,欣赏语言的层次,而最高的层次,是对语言的欣赏。品味和寻思语言,包括作品一字一句的表达,作品遣词造句的方式,总之是作品中的各种修辞手段。这样说,似乎又在强调故事、思想、语言是可以分离的。其实当然不是。前面说过,小说的思想、情感、心理、风景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可归结为语言问题:方方面面的好,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好;方方面面的坏,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坏。
一定有人会从思想的角度提出质疑。有人会说,如果一部小说语言很寻常,却有着独特、深刻的思想,那这样的作品也不能算“好”吗?就算这样的小说确有可能,这种有思想而无语言的作品,只能算是有缺陷的“好作品”,离杰作还差得远。其实,我们无法想象精美的思想却用粗糙的语言表达。语言的粗糙就是思想、情感的粗糙,就是观察、体验的粗糙。我们还可以说,语言的凌乱,就是思想、情感的凌乱,就是观察、体验的凌乱。
鲁迅的小说《祝福》长期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但如果不从语言的角度鉴赏、解读这篇小说,就实在不能说把这篇课文教好了。《祝福》第一段,说“我”在旧历年底回到故乡鲁镇,暂寓在鲁四老爷家。小说写道: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汪曾祺先生在《关于小说语言(札记)》中,从遣词造句的角度对《祝福》中的这一番叙述进行了分析。汪曾祺指出,这番话中最后一句的那个“剩”字,有着十分丰富的含义。所谓“剩”,是余下的意思。“剩”是一个常用语,用在这里却十分新奇。“剩”,表达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无聊,自己孑然地存在着,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四叔何时离去的,“我”并不知晓,这说明四叔并未把“我”这个客人当回事,离开时连招呼都不打;“我”没有意识到四叔的离去,也说明“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四叔身上。这让我们感到,二人确实很不投机。小说一开头,仅用一个“剩”字,就把“我”与周遭环境的不和谐深切地表达出来了。可以说,读《祝福》、教《祝福》,如果忽略这个“剩”字,那是很可惜的。
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一文中,汪曾祺从语言的角度分析了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汪曾祺指出,沈从文小说的语言朴实而有情致,流畅而又清新。沈从文非常注意语言的节奏感,注意色彩和声音。汪曾祺强调沈从文用的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词汇,却能赋予普通词汇以新的意义。其实许多优秀作家都是如此。《边城》里两次写翠翠拉船,但用的词是不同的。一次是: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
另一次是: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
汪曾祺指出,“懒懒的”“很自负的”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没有人这样用过,用在这里,就显得十分尖新。尤其“很自负的”,意味无穷。因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是傩送二老,于是这个“很自负的”就有了许多言外之意。
汪曾祺也是语言大师,小说语言也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阅读、讲解汪曾祺小说而忽略其语言,那就是买椟还珠。例如,《大淖记事》里,十一子被水上保安队毒打后:
小锡匠被他们打死了。
锡匠们听说十一子被保安队的人绑走了,他们四处找,找到了泰山庙。
老锡匠用手一探,十一子还有一丝悠悠气。老锡匠叫人赶紧去找陈年的尿桶。他经验过这种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从桶里刮出来的尿碱,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汪曾祺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句话并非事先想好的,而是写到这里,突然就想到了这样一句,写完后自己眼睛湿润了。这实在是神来之笔。巧云一定也不是先就想好自己也要喝一口的,一定也是把一碗尿碱汤硬灌进十一子喉咙后,才情不自禁地也喝了一口。如果是别的东西,如果是稀饭、米汤、糖水,巧云都不能自己也喝一口。这是尿碱汤,本不该是人喝的东西,既然我硬逼你喝,自己也须陪你一口。这一口尿碱汤喝下去,便胜过所有的山盟海誓。
读《大淖记事》,如果忽略了这句话,如果忽略了汪曾祺用朴素平实的语言叙述的这个细节,那是十分让人遗憾的。
小说语言的美,也是千姿百态的,这里不能一一细说,只是强调,欣赏文学、欣赏小说不能忽视语言。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小说鉴赏都应该成为语言鉴赏,而是说:哪怕鉴赏者的评说只字未提语言,对语言的感受也已经融化在他的评说中;哪怕鉴赏者只字未提语言,对语言的感受也是他全部评说的根据和支撑。当鉴赏者赞美或贬斥一部作品的思想时,实际上也就是在赞美或贬斥作品的语言。当鉴赏者肯定或否定作家的观察和体验时,实际上也就是在肯定或否定作家表达观察和体验的语言。我们不能说,一个作家用很差的语言把人物刻画得很好,一个作家用很差的语言把风景描绘得很好。因此,当我们说一部作品人物刻画得好时,就是在说刻画人物的语言运用得好;当我们说一部作品风景描绘得好时,就是在说描绘风景的语言运用得好。
文学创作与文学鉴赏,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方式,但是,文学创作者和文学鉴赏者,必须具有同样的基本素质,这就是:对语言的敏感。一个对语言的感受能力在平均水平以下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像样的作家的。同样,一个对语言很迟钝的人,一个对语言的感觉不能超过平均水平的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文学鉴赏者。
而依据某种哲学的、政治学的、文化学的、社会学的理论框架去“套”作品,作品的语言是被完全无视的。因为语言是不能被这些框架所“套”住的。再精妙的理论,也只能“套”住作品里的所谓思想观点,却并不能“套”住传达这些思想观点的语言。当一个文学鉴赏者,习惯了手持某种外在的理论框架去“套”作品时,离开了这种理论框架,他就会失语,而当他手持某种理论框架去“套”作品时,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价值趋同与价值错乱。当一种理论框架只能“套”住某种思想观点时,所有似乎是表达了这种思想观点的作品,便都具有了同等的价值,这就是价值上的趋同。例如,手持“后现代理论”的框架去“套”作品,所有被认为是表达了“后现代思想”的作品,便都是等值的。毫无疑问,这些被鉴赏者从中发现了“后现代思想”的作品,在文学性上是不同的。有的语言或许很精美,有的语言一定很粗糙,但所有这些差别都被忽略不计。更有甚者,语言很粗糙,文学性极差的作品,还可能得到更高的评价,而语言精美、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获得的评价却更低。这就是价值上的错乱。
当鉴赏者依据某种外在于作品的哲学的、政治学的、文化学的、社会学的理论去“套”作品时,他的兴趣并不在作品而在理论。与其说他是用理论阐释作品,毋宁说他是用作品来印证理论。作品中的细节、情节、故事,他信手拈来,用作解说理论的材料。在真懂那些理论的专家看来,这样的解说,又难免牵强附会、乱点鸳鸯。这样的文学鉴赏,哪怕通篇都在称颂作品,也是极其粗暴的。这是一种与文学无关的“文学鉴赏”,骨子里是对文学的轻慢、轻贱、轻侮。
我有时候想,一个作家最值得称道的贡献,是语言上的贡献。
尼采终生自傲的东西之一,是自己德语表达的优美,是自己用德语进行思想表达时所表现出的诗意、诗性。在自传性作品《瞧!这个人》中,尼采热情赞美了海涅,并把自己与诗人海涅在德语表达的意义上相提并论:“总有一天,人们会宣称海涅和我是德语世界里最伟大的艺术家;我们还超越纯粹德国人用这个语言所能成就的一切东西。”这意思是说,他和海涅共同把德语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他们用德语表达了此前从未用这种语言表达过的东西——思想、情感、风景等。
这是尼采的自我评价。肯定有人认为这是在自我吹嘘。如果说尼采这是在自我“吹嘘”,那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这样“吹嘘”过普希金:在普希金之前,俄语是粗鄙的,是混乱的,是虚浮的、是华而不实的,是不适合表现细腻的情感和微妙的思想的;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雅洁、清晰、朴实,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富有诗意,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适合于表达各种细腻的情感和微妙的思想。人们常说,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学之父,而这首先是因为,普希金把俄语变成了一门适合于文学表达的语言。
伟大的文学作品、伟大的文学家,对本民族语言的影响,远远超出人们通常的估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