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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忠 文选 ]   

李欧梵:“狐狸洞主”

◇ 张忠

  作 家 档 案
  李欧梵,著名教授、作家、文化评论员,主要研究领域包括现代文学及文化研究、现代小说和中国电影。1939年生于河南太康。后随家迁台湾。台大外文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著名女作家聂华苓的女婿。曾与作家白先勇、陈若曦和王文兴同学。曾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印第安那大学、芝加哥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及哈佛大学。2004年8月自哈佛大学退休。主要著述包括《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西文学的徊想》《西潮的彼岸》《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寻回香港文化》《我的观影自传》《我的哈佛岁月》等,小说有《范柳原忏悔录》和《东方猎手》两部。李欧梵先生的重要著作,多半以英文发表。散文及评论常见于《亚洲周刊》《信报》《明报月刊》及《瞄》。
  李欧梵是一个被称之为,又自嘲为“狐狸”的学者。他是哈佛大学名教授,一手为中国现代文学开创“现代”维度,一手把尤物、游手好闲者领入学术殿堂。热爱声色,喜欢美食,不道貌岸然,不装腔作势。刘再复曾评价李欧梵是一个永远未完成、永远没有终点的过客。他栖于英语世界,又栖于汉语世界;栖于中国文化,又栖于西方文化;栖于雅文化即贵族文化,又栖于俗文化即大众文化;栖于历史,又栖于文学;栖于文学,又栖于艺术。不管是他评还是自嘲,这只“狐狸”总是能立刻吸引我们的眼球。
  
  作 家 作 品
  我的书房
  李欧梵
  
  一
  我的书房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打字台、一排书架,疲倦的时候想睡在地上,可惜几平方公尺的斗室竟然容不下我这不到六尺之躯。然而,这小小斗室就是我的世界。
  我的书房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五楼的一角,原是为了教授“避静”(不受学生干扰,没有电话)用的研究室,可是我特别喜欢它。记得申请的时候,我只提出一个条件:书房一定要有一个窗子,否则我会窒息,精神上像坐监牢一样,没有自由,这样我是写不出东西来的。学校本来分给我一个图书馆地下层的研究室,面积相当大,但是没有窗户,我拒绝接受,又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五楼角上的这间书房。
  记得我开门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书架,书架旁边是一个落地长窗,把窗帘卷起,芝大的中古式楼房一览无遗,特别是洛克菲勒教堂的钟楼和学生活动中心的高塔,一后一前,耸然而立。不论芝加哥气候如何坏(芝城是有名的风城,以气候变幻莫测闻名全美),这些看来古老的建筑物,似乎永远那么宁静、那么超然,我遂常常痴望窗外,臆想重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文学理论书,本来艰涩难懂的句子竟然豁然贯通了。于是我一句句地读下去,脑海里时而映现窗外的钟楼和高塔,又不禁感受到不少芝大学术上的游魂——当年在芝大煊赫一时而今已作古的名学者——在楼畔徘徊,于是我又好像得到一点激励似的,继续读下去。一直到夕阳西下,腹饥难熬的时候,才想到该吃晚饭了,于是怅然关了灯,搭电梯直下“人间”,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又进入尘世。有时候看书看得兴起,干脆省了晚饭,到楼下买一块洋饼、一杯咖啡,提神之后,回到斗室再读下去。
  我这个小小的读书世界,是我生活中最充实的一部分,我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其乐无穷。这种感觉,只有鲁迅的一首旧诗中最后的两句可以印证: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倒真成了一个典型的“学院派”式的“象牙塔”里的人。
  二
  我在芝大图书馆的斗室里念了一年书,并不感到寂寞无聊,反而觉得内心的生活充实了很多。妙的是,我非但不认为自己和人生隔绝,而且更进一步地了解了人生;在这个小小的斗室中,我体会到宇宙之大和人类文明的光辉,当然,在学术上(特别是在文学理论上)我也对某些难解的问题获到了一点心得。
  所以,我认为“寒窗苦读”这个说法对我完全不能适用,而对“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老话,我却悟出一套新解:虽然我在书中找不到红颜知己(其实也不尽然,我的确爱上了不少文学中的“红颜”,而且也靠了“书房若比邻”的因缘交上了一个怪知己——费心生教授),却发现了不少“言如玉”——所谓“字字珠玑”,实在有其道理,因为语言文字就是人的心智和文化的精华,因此,“言如玉”就是好书,我热爱书就好像热爱“红颜”一样。
  至于“黄金屋”,我只好开玩笑地向一位来访的朋友说:我在芝大有一个“阁楼”(penthouse,此词语意双关,常看这本同名的杂志的人——如老友刘绍铭——自知其味无穷),而且这个阁楼也是金屋,里面燕瘦环肥地藏了不少“娇”,如不相信,可以进来看看我书架上的《唐传奇》和明“三言”,或是那本《语言与欲望》(这本书的内容和作者,都是“其美无比”)。
  除了这间小金屋之外,我还有一个大金屋——芝大的远东图书馆——而且就在我的斗室的背后。所以我常常自夸道:我这“书房”的藏书,恐怕要比所有的朋友的藏书多数十倍,总有四五十万册左右。我20年前初到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在这个图书馆打工,在钱存训先生指导监督之下,担任搬书和在包装后的书面上加写书名和编号的工作。最近我偶然看到一本包装后的旧书,书沿有两行歪歪斜斜的字,原来就是我当年的“杰作”,不禁把玩再三。由此我也“爱屋及乌”,对这个图书馆发生了感情,于是干脆视为己有,无事时就跑到馆内干涉内政,甚至“勒令”馆长买我所喜欢的书,有时候也偷几张公用信纸回到斗室去写信。好在新任馆长郑先生视若无睹,任我自由出入,于是我更得寸进尺,远地朋友来时,我一律把他们带到我的大客厅——远东图书馆的阅览室,使得馆内“鸡犬不宁”,馆员们也无可奈何。
  有时候我在研究上遇到了问题,找书不得其门,就找好友马泰来,他也在图书馆工作,是有名的活“百科全书”,文史方面的资料如数家珍,于是在他指点迷津之后,我就往往会在书库里流连忘返。站累了就坐在地上,抬眼望去,头上一层层、一架架的书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金库里无数条金砖摆在那里一样,任我选取,我更觉得飘飘然了,真是富甲天下。在这个大金屋里,我的藏娇更是无数。
  我不自私,这个无穷的宝藏,愿与所有的朋友和读者共享。不过,如果各位驾临舍下,正逢我在“金屋”中和“娇妻”之一温存之际,则请千万不要打扰。
  (本文略有删节。)
  
  我喜欢看书,特别是朋友写的书。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书对我也是一种极大的威胁。每天教书疲惫之余,回家倒在沙发椅上,往往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打开电灯,猛然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堆堆还没有念过的书:有的是朋友的新作,有的是明天教书用的“恶补”教材,有的是自己研究所需的著作(我研究鲁迅,真是自讨苦吃,关于鲁迅的书,真的是浩如烟海,永远看不完)。而威胁性最大的却是中外文学及文学批评的经典著作,我如果不精读,等于承认无知,更有何资格“误人子弟”?于是,在愧疚感驱使之下,打起精神,拿出一本经典,战战兢兢地读起来。
  然而,阅读的过程仍然是艰难的。记得前年重读《红楼梦》,看得心神荡漾,在课堂上激动得不能开口讲课。这几天又想开始再看一遍,但拿起书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又怕自己太过激动,而且,像我这种庸俗的人,哪有资格看这部伟大超凡的经典著作?后来想想“红学”界几十年来也不乏庸俗者,才逐渐安下心来。这次读完后,预备和好友余国藩合开一门课,也可以借此向这位文学批评界的武林高手请教。
  ——《书债》节选片段
  
  我是一个懒人:多一事不如少—事。懒人看书的办法很多,而最主要的一个招数是——找借口。就以星期天为例吧,我每周日必看《纽约时报》,这个习惯的养成,说来好笑,因为我懒于干家务,别家都在礼拜天或周末大清扫一番,我却懒于动,于是为自己找到一个最好的借口:先看会儿报纸再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星期一要上课了,我得备课,但又懒于备课,所以暂且不看正书,翻翻报纸、闲书再说,于是,每个礼拜天的时光就这么消磨了大半。直到夜色深沉之后,心中的焦虑也更加深了,不得已拿起书本来准备,于是,就不得不开夜车,因为白天的时间都消耗在《纽约时报》上了。
  ——《一个“闲书呆子”的自白》节选片段
  
  作 家 链 接
  小记“狐狸洞主”李欧梵
  陈子善
  
  1993年,当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先生在北京《读书》开辟《狐狸洞书话》专栏时,我才疏学浅,不明白他何以要取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书斋名。在常人心目中,狐狸不是生性狡猾、令人生厌的动物吗?可惜,我们1994年在上海首次见面,因谈的话题太多,竟忘了当面向他请教。
  欧梵先生那次上海之行很不愉快,其中的离奇曲折,不说也罢。临别时,他赠我一册《狐狸洞话语》(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初版),漏夜拜读,始知“刺猬与狐狸”之说出自大名鼎鼎的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大师以赛亚·伯林。古希腊诗人Archilochus有残句云:“狐狸知道很多的事,但是刺猬则只知道一件事。”此语历来解说不一,伯林慧眼独具,借用来阐明一切思想家与文学家分为两大类型,用欧梵先生的解释,就是“刺猬型的思想家只有一个大系统,狐狸型的思想家不相信只有一个系统,也没有系统”。简言之,“狐狸”是价值多元论者,“刺猬”则是一元论者。而今在中国大陆文化界,伯林其人其文已引起关注,得到激赏。“刺猬与狐狸”之说,也几乎尽人皆知了。
  对“狐狸”型的作家和学者,欧梵先生是十分推重、心向往之的。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他就写过《刺猬与狐狸》一文(这是不是他最早公开对狐狸的钦慕,待考),明确表示:“我由于受历史的训练,‘下意识’间常常想做‘刺猬’,但写出来的东西,往往仍有不少‘狐气’。”后来他的文章“狐气”越来越重,干脆把为各地报章杂志写的学术小品命名为“狐狸洞书话”“狐狸洞诗话”“狐狸洞话语”等,不一而足,他以“狐狸洞主”自况,也就顺理成章了。
  借用伯林的“刺猬与狐狸”之说探讨中国近代思想与文学,欧梵先生已有许多重要的发明,他的创见读者读到《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自选集》等书,自可明了。那么,借用伯林的“刺猬与狐狸”之说,欧梵先生在学术小品的写作上又是怎样一副与众不同的面貌呢?近年新写的《狐狸洞呓语》,或许能使感兴趣的读者领略一二。
  就我个人而言,很喜欢欧梵先生这些学术小品。近年“学者散文”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其实治学路向不同,思想见识不同,化为知性和感性相结合的文字,风格也就迥然不同,有时高下立判。对某些学者写的所谓散文,不讲理,又滥情,我实在不敢恭维。欧梵先生这些文字,看似平淡,还带点调侃和自嘲,内里却有一个身处现代——后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博大深沉的人文关怀。在广泛的阅读、聆听、游览和思考中,“我”纵情介入,展示文笔,飞扬机智,批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众多文化现象,不媚俗,不因循,不断地吸收新知,不断地省视自身,独到的学术见解与鲜明的个人风格得到了巧妙的融合。
  “狐狸”多变,“狐狸洞主”确实够厉害的。
  1999年1月

李欧梵:“狐狸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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