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踏着轻慢的脚步,亦绝无可能受邀这场冻结时间的、流动的盛宴。
伸出手拉灯,刺目的明亮一下子搅动了这一池缓缓流淌的、静谧的春水,突兀,疏离。我赶紧拉灭,踱到窗旁。那被冬寒吹瘦的光线刚刚好,悠悠的,让人心安。
我已是多久没有回到这间屋子了。这木板门掉了一块板,倾泄出一绺浓重。我握着门上的铜环,用力向上抬起一些,慢慢前推,还是发出了悠长的“吱呀”声,心中不觉一紧。这不速的打扰在童年经常受到父亲极其严厉的训斥,然而门后那个伏案的老人从来都似乎不会被惊醒。阳光与他发已稀疏的头颅,弯曲的背与敦实的写字台构成一种相对静止,而在这静止中,某种对生命的解读便由笔尖流淌到了那沓格纸上,泠泠淙淙的激越,即使年幼如我,也能在门口倾听到。
我回到书桌旁,没有人知道这黄花梨的木头换过多少代主人。桌面上深深浅浅的墨迹,仿佛盛开的栀子花,拼凑出爷爷温婉和煦的音容笑貌。我用手指抚着桌面,指尖处似乎有一些零散的音节通过血液汩汩流了进来。“你来了呀,呵呵!”他如孩童般掬出两点深深的酒窝,“爷爷刚写好一篇文章,先给你看。”我是很容易读懂的,即使只有小学四五年级。我相信若我是一个初中的学生,而这个老人不是我的爷爷,我对一个下午甚至一天才写出的充满泥土气息的文字会很不以为然——而那时对爷爷的崇拜让我感到那一簇簇古老符号的背后,默默蕴蓄着什么,只是年幼的我还不知晓。而此时的桌子如水般冰凉,它缺少了爷爷耐心的温暖,因为爷爷去了一个我无法温暖的地方。想到这里有些悲恸,为何人的意识总是如此后知后觉,那年复一年流淌着的爱,还要等这么多光阴才能被慢慢体悟。
桌上有本《金克木散文集》。拿起,翻开,透过昏暗的光线,依然可分辨那细小流动的尘埃。书页在手中自觉纷飞着,几乎每篇文章的题目旁,都被画了两三个圈,多的甚至五六个,有的很粗,很圆,有的还留着铅笔的稚嫩。前者是爷爷的,后者是我的。这是爷爷学习毛主席,每篇文章看过一遍都要做这样的记号。爷爷还逼我看书——这是他唯一会对我摆出威严的时刻,而我最讨厌被逼迫。无奈他还会对书上的细节进行“考试”,我就要小聪明地特别关注一些人名、数字,还有带有判断性质、观点性质的话语。他满意微笑时,我总是很心虚地低头画那个圈。这种还不如小和尚念经的“飞速瞄读法”使我荒废了许多个安静的午后。而现在,冥冥中却有一只手攫住我深入,羞惭而又好奇地重探这座文字城堡。爷爷应该是读了很多很多遍吧,才会画了那么多圈,才会单独将其放在书桌上。此刻,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品读,借与金克木的相遇去了解那个早已与他熟识的爷爷,去捕捉一些我未得的思悟和忽略的爱。可惜一篇读罢,心又怅怅茫茫。从辗转的时间长河中蹚水而过的人,若再涉水回去,那脉脉的泪注定是默默的。
我无言地走到门口,抬,移,关。走到院子里。一边后退,一边望着屋子。墙壁被粉刷白了,砖缝处还用青色勾了线,远远看去,一片弥望的黛色,缓慢而沉静。院子里的树凋敝了,那茕茕的枝干摆成一个骨节分明的手的造型,朝上托着什么,我想应该是一盏不灭的希望。我知道此刻它正慢慢地孕育着第一簇鹅黄的绒芽,然后等待这芽在某一刻撑起一片新绿。爷爷在我身上,是否也多年熬制着如此的期待?
看着这苍白的屋子与老树,我突然想到周国平的一句话:“思想浮躁必带来修辞的浮夸,感受贫瘠才需要激情的语言。”霎时间,我理解了树对朴素绿叶一冬的等待,我理解了爷爷为一篇文字一日的执著。生命的激情不是火山一样尖利而急速的喷发,更多时候是乳汁一样的漫流,缓,慢,浓,稠。这才是真实。
而我,若非踏着轻慢的脚步,亦绝无可能受邀这场冻结时间的、流动的盛宴。
指导老师 相 婷
(本文系本届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
获奖理由
每一个爱读书的孩子都有独特的阅读经历,小作者亦是如此,从“被迫”读书的“投机取巧”,到重访爷爷的书房慢慢品读曾经的书,陈旧的景和沉淀的思想,心思细密,体味深入。由心而生的文字间流淌着舒缓的节奏,自然而然把人带进那份慢的心境,小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于此可见一斑。
亮点借鉴
“拿起,翻开。”“我无言地走到门口,抬,移,关。”读到这些句子,思路会随着动作的分解、标点的暂停慢下来,正是这些细节控制了文章的节奏。当然,这样优美而娴熟地运用文字绝非一日之功。平日阅读,我们也当放慢视线的速度,品味细节,才不会错过语感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