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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丹燕 文选 ]   

水边的老酒店

◇ 陈丹燕

   在上海人的心里,黄浦江边上的,绿色铜皮瓦楞装饰的花岗岩的大楼,和平饭店,是上海最好的饭店。在那些怀旧的上海人心里,它是他们梦想中的故乡,它即使是在阳光最好的夏天,也充满了昏暗沉重的黄色灯光,让人心里轻轻地一沉;因为岁月而泛黄了的白色大理石,即使是在最酷热的夏天,也是清爽而典雅的,让人想到不该穿着露脚趾的鞋子;路过大堂,褐色的高大护壁板,黄色的铜栏杆,青春时代建筑的黑色铸铁花纹旖旎浪漫地曲卷着,在老式的圈椅里坐下,还没有等到自己叫的咖啡,已经闻到了那香气,那是多少年来,多少杯热咖啡在点点滴滴的地方留下来的气息。只要一分钟,你就能想到从前的人和从前的咖啡,那怀旧的心,不由得就生出来,何况一心想着回到过去时代里的人!要是他们的家乡真的有什么让自己骄傲的地方,那就是这水边的老酒店了。
   酒店是二十年代(20世纪,编者注)造起来的,是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它是外滩最早兴建的大楼,是从前的沙逊大厦,由在上海发了财的英国犹太人沙逊建筑,由于它造得美,造得豪华,造在迅速成为远东大都市的上海的最黄金地段的江边,从前,在那些怀旧的上海人远远没有出生的时候,它被称为“远东第一楼”,是远东在战前最豪华的地方。
   这花岗岩的大楼,是上海欧洲人的传奇,就像一个苦孩子在桥边拾到金斧头。想来也是这样,一个在欧洲生活安定、没有大理想的人,不能想象到一个没有咖啡和起司的地方干什么去。而那些穷而思变的人,夹着他们的硬壳箱子,和冒险一搏的心思,到上海来了。沙逊也是这样,而且还是个瘸子。靠着这个迅速发展的都市,他发了财,他找到了在欧洲幻想的好日子,他享受它们,炫耀它们,让在水边的酒店夜夜笙歌,让维也纳来的咖啡,纽约来的黑色丝袜,巴黎来的香水,彼得堡来的白俄公主,德国来的照相机,葡萄牙来的雪利酒,全部来陪衬一个欧洲人在上海发迹的故事。还有那个时代的名人,美国的马歇尔将军、美国的司徒雷登大使、英国的萧伯纳、美国的卓别林、中国的宋庆龄、中国的鲁迅,他们从黄铜的旋转门外转了进来,走在吸去了所有声音的红色地毯上。
   那楼上长长的甬道,安静的,温暖的,被黄色的青铜壁灯照亮的,两边的房间门总是紧闭着,要是你站在长长的甬道尽头,看着灯里的门,也许你会想到,当门打开的时候,走出来的是四十年代的人,女人穿着后面有一根袜筋的玻璃丝袜,男人抽着那个年代时髦的埃及香烟。八十年的老饭店,什么事没经历过呢!
   像上海这个城市一样的,几经沧海。有一件事没有改变,从前,这里就是落在上海的一块欧洲的碎片,现在它还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上海重新出现了外国旅游者以后,欧洲的老人们成群地来住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完好保留着的他们年轻时代的东西,褐色的护壁板,青春时代建筑风格的曲卷铁花纹,还有老欧洲的那种令人心灵一沉的黄色灯光,那种微微的感伤气氛。还有一支在英国式的酒吧里演奏爵士乐的老人乐队,他们从四十年代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演奏爵士乐,中间空了三十年,重新又为外国人演奏原来的曲子了。
   一九九一年,著名的海滨娱乐团开始选择和平饭店做他们每年一夜的狂欢聚会的地方。来自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的怀旧显贵们,来这里寻找他们昨日重现的一夜。那一夜欧洲宫殿式的大厅所有的水晶吊灯全部被擦亮打开,成箱从南欧运来的葡萄酒被喝光了,地上撒着戒指,老饭店的庄重、豪华、伤感、高贵,在海滨娱乐团的那一夜全部复活了,好像灰姑娘的故事。那个夜晚,目睹了老饭店突如其来的活力的上海年轻人,真的目瞪口呆。在场的一个年轻摄影师,后来成了最热爱上海过去的人。后来和平饭店更换了从前速度太慢的老式电梯,他是最持久和痛苦的反对者,他反对更换任何一件老上海的东西,反对拆除任何一栋老上海的房子。
   一九九二年,和平饭店被世界著名饭店组织接受为世界最著名饭店,中国只有这一间饭店得到这个称号。
   好像什么东西又都回来了,饭店里的英式房间里生着壁炉,美式房间里有银烛台,西班牙式房间里放着老式的高柱子木床,侍者的黑发上擦着亮晶晶的发蜡,笑容矜持而殷勤。
   一句“到和平饭店喝咖啡去”,说出了上海年轻人的一个怀旧的晚上。坐在那里,他们想,要是自己早生五十年,会有什么样的生活,能有什么样的故事。那是比坐在他们邻桌的欧洲老人更梦幻的心情吧,也是只有上海孩子才能有的心情:对欧化的、富裕的生活深深的迷醉,对自己生活的城市曾经有过的历史深深的自珍。到那里去的上海年轻人,希望自己有更好的英文,更懂得怎样用刀叉吃饭,更喜欢西洋音乐,有一天,可以拿出来一张美国护照,指甲里没有一点点脏东西。
   这也是这个城市年轻人潜在的传统,从来没有被大声地说出来过,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作者简介:陈丹燕(1958- )当代著名女作家,祖籍广西平乐,1966年移居上海。代表作有《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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