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是张承志之后涌现的又一位优秀的回族作家,而且作为“西海固”乡土文学的代表人物,在张贤亮之后获得鲁迅文学奖,确实显示了自己短篇小说独特的艺术品质。他的小说语言含蓄而朴实,情感丰沛而内敛,像《清水里的刀子》,《名作欣赏》在二○○二年至二○○三年期间,曾发表过十篇赏析批评的文章。其实,不论是早期带点青春伤感的少女形象,还是后来《旱年》《节日》等作品里写回族妇女,包括获得“人民文学”奖的《果院》,形成了石舒清另一类朴实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优秀之作。
如果仔细阅读朴实精致的《果院》,我们发现与他以往的作品比较,在作家一贯揣摩人事和体贴人物内心的叙事追求里,还是有别样的清新、意味和情态,外在自然的描写,紧紧扣住人物内心的喧响,用温情的叙事语言揭开心灵帷幕的轻纱,诗意盎然地呈现了一个普通回族女子饱满活跃的心灵世界。
当然,《果院》的精致,首先在于构思布局的巧妙简单。作者采取的是女主人公内视角(心理视角)的叙述,就像一部呈现情感底色的镜头放映无声影片:耶尔古拜媳妇一边在果院劳动翻土,一边因为等待耶尔古拜去找剪果树的人,禁不住回想往事、引发触景生情的遐想!劳动的女人,和她的果院,和她的遐想,形成了作品基本的叙述过程和情调色彩。整个作品的叙述安静而又跳跃,简洁而又细密。第一、二两个自然段作了一些简单的介绍和铺垫,而第三、四两个自然段的叙述拉得很长,形成两个对称的中心段落,五、六、七三个自然段像是拍摄的镜头微微宕开了一些,用眼睛!择了几个小的特写镜头,以便于最后“心灵喧响”的回落收束:“她侧耳向大门那里听了听,想着不知耶尔古拜又会领回怎样一个剪果树的师傅来。这一份不知道,使她觉得新鲜,隐隐有一丝期待。”从开始到结尾,如此干净利落,八个自然段不仅形成清晰完整的艺术结构,而且追求的是小说散文化抒情的舒缓节奏。其次,这篇小说大部分的叙述文字借鉴了一种内倾的意识流写法,还有电影蒙太奇场景转换的表现手法。加上方言口语借鉴的古朴,这种心灵对应眼睛的叙述,形成文本朴实而沉静的空灵意境,使得他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更自由,想象的空间更辽阔。
此外,我们亦要认识到,石舒清是一个安静而内秀的短篇小说作家,这在一个男性作家来说是很难得的,所以从边缘乡土的地域创作中能引起当代文坛广泛的好评,确实说明他小说叙事的独特和内在情怀的美好。特别是在乡土生活的省察中不断发掘新意,呈现出作品的内在意味和个人情怀,不论是《清水里的刀子》《恩典》,还是《农事诗》,都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和情感体验。读完《果院》,油然想起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东坡先生借题王主簿的折枝画,在第一首里提出了形似与神似相统一的艺术见解:“天工与清新。”强调各种艺术的创作是一致的,既要有妙趣天然的工巧,也要有清新自然的气韵。如果说苏东坡欣赏王主簿的两幅画“疏淡含精匀”,在简洁清雅的画面中,蕴涵着精妙的情思意趣,我们同样可以说石舒清小说《果院》的叙述达到了语言的简洁朴实和抒情写意的清新自然。“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内心的意念和女性的情韵荡漾开来,形成小说疏淡隽永的写意情景和温情叙事。
作品除了石舒清一贯细致和内敛的风格,与其以往作品大不一样的地方,《果院》呈现的情感和色彩非常明快,更主要的是,进一步冲淡了石舒清为代表的“西海固文学”比较鲜明的苦难色彩。故事开始先介绍夫妻俩平常的生活,他们虽然比较“细详”,平时却注重衣着的体面,很爱干净,所以该劳动时像个劳动的样子,该走亲戚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然而笔锋轻轻一转,开始写女人在果院的劳动。劳动也是一种美,一种人生态度。热爱生活的人,劳动会带来身心愉快。一个善良年轻的女子独自劳动,信马由缰的眼睛和心灵进入一种单纯的自由状态,周围所有事物成为生命感知的对象。因为男人去找剪果树的师傅,所以女人自己一个人去果园翻地。就是这样的平淡事情成为小说的内容,几乎没有什么曲折情节,却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睛和心灵。究竟是何原因呢?关键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够绵密地营造表现人物心理的意境氛围,能把笔触伸进女人的内心,抓住她平常生活里不经意的遭遇及其意念情绪的波动变化,尤其是女人内心看不见的那点突然情怀的寻绎把捉。女人内心这种看似清风吹过水面的心猿意马,在生活中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也被自己所掩藏。但大海的潮汐因为月亮的运行而起伏,慧心通天机的石舒清,善于发现生活的蛛丝马迹,寻幽探胜,在平凡的事情里感知令人惊讶的美好。也就是说,作者高超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技巧,不仅捕捉到女人静处时的情绪意念和突然情怀,而且能够追流寻源,贴近她内在情态映照事物的细致眼光,一步步展开叙述和描写。
这时候我们会发现,作者写女人的“心猿意马”不是一般小说作者的煽情,而是要从单纯和静谧的环境里写出人物内在性情的活跃,也恰恰是生命在大地劳作中回归淳朴的天真和亮丽。作者是从外在的情景映照主人公内心的幽微情怀,文字的细致清新和女主人矜持内敛的意态情韵,就自然荡漾在叙述者宁静自然的文字描述中。无限情怀在果园的劳动和作者的体会想象中翻飞,始终在景物的暗示和文字的含蓄中回环往复,并构成这篇小说的精致叙事,给我们创造了动与静交织的抒情意境。“我”(耶尔古拜的媳妇)和那个戴眼镜的长发青年之间,并没有发生真正的情感纠葛,作者轻灵的笔触只是感应女人“我”面对羞涩拘谨的“长发青年”时产生的“特别兴趣”。从最初的闲聊、特别的兴趣,到觉出自己作为女人的分量,再到有意的捉弄,到后来犹豫不决的举动和心理,每一点情绪的点染都是由景及人,“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静寂的果院因为两个人内心的感应,心灵的喧响使得幽静的果园显得有些神秘和不安。最能触及人心灵的文学恰恰是对生活的艺术审视和揣摩,作为审美的文学观照,是对人的生命和情感细微领会,这才是小说家和诗人审美和把握世界的方式。石舒清“作品中的一人、一物、一景、一事都显示着西海固人民的生命激情和情感力量,那种秘而不宣的生命状态,无畏而敬畏的文化心理,是本土的,中国的,也是非常地域性的”①。石舒清的创作个性体现了他独特的艺术气质,他不仅是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而且是有着清洁的宗教精神的人,所以他不仅是对自己生活的那片乡土充满情感,也对回族日常生活充满了虔诚的敬意。这样的小说叙事包含了人类独特的精神内涵,而且文化哲学的思想性成为作者感性体验和观照生活的具体内容。“石舒清善于把抽象的情景用很具体的东西表达出来。”② 如果说面对那个乡园艺站请来的文秀拘谨的年轻人,女人的心里升起抑制不住的情意渴求,打乱了平常的矜持和方寸,那么面对目光阴沉的老人,耶尔古拜的女人竟“突然对他有了一种恐惧”。春天是开花的日子,在果园里劳动的女人也在感受着大地回春的气息,回味情感的河流里洒落的“心灵故事”;开花的生命同时伴随着隐忧和恐惧,这是一般人难以感受和体会的东西;然而宗教的圣洁和生命的开放,会使一个普通的心灵变得丰富和内敛。“火一样野烈的东西”最终没有变成伤害人性美好的破坏力。作者带着敬畏和审美的眼光接近生活,接近心灵③,“女性视角使作品中的心理描写和艺术刻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细腻和温和”④。
有信仰的回族人日常生活里本身贯穿了宗教的自律要求,每一个真正的回族人身上都体现出深厚的宗教情怀和精神品行。因为对于所有的回族人来说,遵守《古兰经》教义和“哈的斯”圣训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和日常规范。从《果院》来说,宗教信仰直接影响耶尔古拜夫妇形成“干净”“勤俭”“节制”等生活的习惯和内在品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阅读这篇作品时,发现女主人公活跃的生命情态背后思想情感的节制,不是单纯的儒家伦理的精神压抑,而是宗教信仰带给人情感的内敛和心灵自觉。所以,我们得特别强调,像《果院》《旱年》《节日》等作品不仅体现了石舒清艺术更加细腻和活跃的笔致,而且更深挚内敛地体贴和关怀了回族女性的内心生活。独特的思想不是直接在作品里的呈现,而是一种文学追求和写作的人生态度。一个作家在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独特风格中,创造不同的文本和人物,而且包含独特的人文思想和精神,那才是艺术的高超。譬如鲁迅小说艺术的独特和深刻,每一篇作品不仅从艺术技巧和叙事结构上不重复自己,而且在现实生活的感性写照中,包含文化启蒙的批判思想。还有沈从文,“他的作品显露着一种坚强的信念”⑤。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不仅在创作中形成各自的艺术风格,体现各自的性情,而且作品深层包含每一个作家独特的思想。优秀而伟大的作家肯定是一个思想性的写作者,一个具有审美眼光和批判精神的人。石舒清的小说创作,在体现出自己个性化审美写作的同时,也表现了他坚定的宗教信念和人文理想。所以他笔下耶尔古拜夫妇,充分体现的是生活得体的祥和美好,心灵的饱满,像平静深沉的水流,内在的喧响时而会呈现出生命的活跃和心灵的超脱。耶尔古拜女人内在性情的写照,与“五四”女作家凌叔华的成名作《酒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石舒清《果院》里的情感更深挚,思想意味也更幽深。 “石舒清的《果院》如静水深流,在狭窄的经验尺度内以精确、丰盛的细节建构饱满的心灵空间。”⑥像石舒清这样注重本土和情感体验的作家,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乡土记忆和生活体验不断深入和丰富的省察与思考。正因为如此,李建军在《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里曾指出,石舒清“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宁静和内省的性质,常常通过创造一种静默的意境,来彰显人物内心的喧响”⑦。乡土情怀也是每一个诗人、作家创作中最为幽深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生命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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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石舒清小说的独特,在于乡土描写的细致中能够最为真挚地关怀回族人的内心生活,尤其是有着纯洁信仰的回族女子,细致轻灵的文笔不仅渲染了女主人公果院劳动的诗意情景,而且细致地触及耶尔古拜媳妇的内心情感,在静谧的果院劳动中,在剪果树的回忆里,传达出生命折射阳光的心灵喧响。不仅在心灵感应自然的诗意描写中,写出了一对日子过得勤俭踏实、精细条理的回族夫妻的体面生活,尤其是对人物的心理揣摩幽微深挚,使洁净而美好的女人情态和作品的意蕴丰盈饱满、自然彰显。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达吾:《发现不屈不挠的激情——石舒清印象》,《小说评论》,2005年第1期。
② 马梅萍:《石舒清文学创作的个性》,《回族文学》,2002年,第1期。
③ 石舒清:《些许感受》,《朔方》,1992年第2期。
④ 郎伟:《负重的文学》,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6页。
⑤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134页。
⑥ 评语引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石舒清获奖消息。他发表在2005年《人民文学》第10期上的小说《果院》,与刘庆邦的《鸽子》分享了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的优秀短篇小说奖。另,2005年12月13日新一届的颁奖典礼在云南落下帷幕,宁夏回族青年作家石舒清以短篇小说集《伏天》(“短篇王”丛书之一)第二次获得国家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⑦ 李建军:《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上海文学》,2003年8期。
附:
果院
文/石舒清
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异
——博尔赫斯
耶尔古拜的女人在果院里翻土,耶尔古拜去找剪果树的人了。她想着耶尔古拜这一次会去找谁。昨天夜里,两人商量着这一次该去找谁来剪果树,终而没定下一个人来。但耶尔古拜吃完早饭还是骑着摩托出去了,让她将果院里的土翻翻,说他去找个剪果树的人,剪果树的时间到了。按当地的说法,耶尔古拜是一个比较细详的人,什么事都要有个样样儿行行儿。劳动的时候就穿劳动时穿的衣裳,劳动完了,洗洗手脸,把可以出门的衣裳再换上。这样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在别人是有些麻烦的。耶尔古拜却乐得如此。俗话说,不像的不遇,他的女人也这样的。劳动时,两口子都穿着旧衣服,也并非旧得不堪,只是让人觉得,劳动时穿那样的衣服,很是顺眼。出门走亲戚的时候,两口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的,连头巾和袜子也要把最新的换上。然后耶尔古拜用摩托带了女人,去赶集去走亲戚。摩托车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且不说穷富,仅以这样一种状态活着,这两口子就能赢得人们的歆羡和赞誉。多少有钱人都活得愁眉苦脸乱七八糟啊。原本这里种果树的人,剪总是要剪的,像无论多么懒的人,脏得不堪的人,头成年隔月总要理一理一样,但总是三年两年才请了人来,把自家的果树剪上一剪。耶尔古拜两口子,却是一年剪两次,秋冬之交剪一次,春夏之交剪一次。年年都这样的。耶尔古拜觉得,这给果树摘叶剪枝,就如同人的剪头发剪指甲一样。总还是勤剪为好,不然头发就会成为累赘。长指甲不方便不说,还会在里面藏污纳垢。同样的道理,果树如若不剪,也会累赘树的吧;一些枝枝叶叶多出来闲得慌,就可能会调皮捣蛋,无事生非,成为一棵树的心病和祸端。他正是从人的剪指甲和剪头发上悟出修剪果树的必要性,讲给女人听,女人听得直点头,对他很佩服。因此每到剪果树的时节,别人家的果院里可能沉寂着,他家的果院里却总是有约不爽似的传出剪果树的声音来。这样一来他家的果子就一定比别人家结得多么?他家的果子就比别人家的更甜更有味道么?有时倒未必。但他们两日子就是这样的习性,觉着不剪就是个心病,一剪即使果子并不因此大而且多且甜,一块心病却实在是没有了。
果院里的土一年也要翻几次。常翻,土就比较的随和顺应,对铁锹不拒绝,似乎很乐意铁锹进到自己里面去,正如一个痒痒着的人需要一个什么伸过来给自己挠痒痒。不久前果院里灌过水的,地皮上已看不出来,地皮已干了,但下面的土却还湿着的。翻出来的土沃湿着,像本身即是一种肥料。这样子的土一锹一锹翻出来,不论是看在眼里还是心上感觉着,都是很让人舒坦的。有时会用锹在湿土上拍一下,立即会显明出一个锹印来。翻这样的土人就不易觉着累。果院里还修着一些菜畦,种些葱啊西红柿啊韭菜啊还有土豆什么的。原本以为自己这里的水土是种不了别的什么的,试着种了一小块枸杞和辣子,竟是叫人意外,竟都长了出来。这里人少见枸杞,还以为种了些狗牙齿。狗牙齿和枸杞像孪生兄弟。就问种这么多狗牙齿做什么。女人摘着枸杞,心里是很得意的,真是不大愿意说出去,让别人也学着自己种枸杞。他们还打算种种花生和橘子试试的,不管它出不出来,不管它结不结果,先种入去再说。不结果也不打紧,不再种就是了。刚开始两口子还担心果院里种菜蔬,会影响果树。后来试着种了,果树依旧开花结果,果子依旧那么多那么大,于是就觉到果院里的生长力原来是很足的,是不可估量的。如果不开辟这些菜畦,那么这里的一部分生长力就白白的浪费掉了,就像一个彪形大汉背了一个小学生的书包那样。他们小两口在种种尝试里学到了许多可做与不可做的。
耶尔古拜还要去城里做生意。这个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做生意,好像不做生意就不是个男人。但一些男人生意做好了人也学坏了,一些男人生意没能做好人却学坏了。他们这个村子,什么时候有人戴过手铐?没有过的,但是现在,已有好几个人让公家给法办了。她相信耶尔古拜是不会学坏的。他可以把一块电子表十几年都戴在腕子上。她看见他把气哈在电子表盖上,用手巾擦拭着。他把一块电子表都可以戴十几年,都哈着气擦它,这些都使她对他又满足又放心。她隐隐觉得,要说坏,自己是更容易比他变坏的。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些火一样野烈的东西,有一些冲动需要她压伏着。好在自己是个女的,眼界窄,机会少,她想她要是像耶尔古拜那样骑了摩托到处做生意,况且生意也还不错,那会怎么样呢?有一年家里请来个剪果树的,竟是乡园艺站的,戴着眼镜,总是习惯性地把挡在镜片上的长发捋上去。他有些拘谨,说话时似乎不情愿让人将他看着,这就使她对他有了一种特别的兴趣。女人总会打问一些女人感兴趣的问题。她很快就得知他还没有结婚,虽然毕业两三年了,但还没有结婚。为什么没呢?一是没合适的,一是家里光阴还是有些紧,不然他为什么要来给人剪果树呢?目的也是挣几个钱。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渐渐地谈得就比较深,那小伙子甚至告诉她他现在已存有多少多少钱。家里是指望不上的,要娶媳妇就得完全靠自己。存的钱也够娶一个媳妇了吧?凑合一点 是够了,但还没有合适的人。她当时听着。心情真是有些荒唐,竟匪夷所思地把自己也列了进去,好像自己又成了一个待!的姑娘,她对自己还是自信的。至少在这个村子里,她是数一数二的女人,不然也做不了耶尔古 拜的女人。给耶尔古拜当媳妇,说真的她也是满足的。她从那个年轻园艺师的拘谨与羞涩上,也能觉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分量。而且由于他的未婚,使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有了某种优势。耶尔古拜去城里了,把工钱给她留着。工钱耶尔古拜已经和年轻人说好了。家里再没有别人,街门半掩着,果院的小门也是半掩着。她看见果院的小门半掩着.关上或完全打开的可能性都有的,时时都可以显出来。果院里也是静悄悄的,像是在聆听他剪果树枝的声音。是冬天,叶脱枝疏,剪枝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清晰,像是并没有剪着什么,只是剪刀在空响似的。阳光充足,觉得和暖。他每剪落一个枝条,都要拿在手里细细看一看才扔掉,像在看究竟剪得对也不对。他这样低着头看时,头发就下来挡在镜片上。她心里痒痒着,想给他撩上去。真的,有一次,她的手指竟不自觉地动了动,好像已做了一个什么似的。她掩饰地用这根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她端了茶和馒头来给他吃。他推说不吃。当他坐在树坑边儿上偏过头去吃馒头时,她看到他连耳廓都红着的。 这些都使她感觉强烈和异样。她当时真是很大胆的。在他偏着头时她完全地将他看着,那一刻他要是回过头来肯定会吓一跳。但他没有回过头来。他一直偏着头吃馒头.腮边的几粒青春痘随着咬肌一动一动,显得比他本人要粗犷莽撞一些。他噎住了,打嗝。但是水杯在她这一边。他竟不能回过头来取水杯。就那样将吃剩的馍馍小纸团似的拿在手里,将嗝一个接一个打下去。她偏不将茶杯递给他。她像是很有兴味地看着他打嗝。那时候在她,是有些一触即发的意思。她后来想过,要是他突然来抱她,她会给他抱的,甚至可以亲嘴,隔了衣服摸摸也可以的。别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了。她当时手里有一个小土块,她把它攥得湿湿的了,她是想着用这个打一下他的,但始终未能打出去。她就把那个土块在手里捻成粉末。然后看也不看,经由指缝让它们漏撒到地上去。让细小的风吹散它们。那天她累得厉害。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看到耶尔古拜时,她竟有些慌乱和羞臊,倒好像自己真的背着他干了什么。她想耶尔古拜是否会看出什么马脚来。他该看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马脚,藏也藏不住的,但他竟没能看出什么来。实际上她低估了自己的掩饰能力,而耶尔古拜又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连她也觉得他实在是疏忽得可以。他去果院看了看年轻人剪的果树,不是很满意。然而那一年果子却结得不错。一些树枝被果实压得弯下来,树皮在弯下来的地方绷紧着,时有折裂开来的危险,就在旁边栽了一些棍子,将它们支撑着,在棍子上系了绳子,将重甸甸的弯垂下去的它们提携着。其实年年都要栽这样一些棍子的,但那年栽了用来帮忙的棍子的确是要多一些。村里人来看果子时,耶尔古拜显出得意来。但女人看着一树一树的果子,却不说什么,口被缄了似的。那些果子使她感觉异样,使她心里似乎有了一个不便告人的秘密。再一次剪果树时,耶尔古拜又要去找那个园艺师,说人家正经学过的就是不一样。女人却不大响应,甚至好像是不乐意请他了。她说今年果子结得好,不一定完全是剪果树的原因,她把一部分原因归功于自己的喷洒农药。耶尔古拜买了农药来,嘱咐她择时给果树们喷喷。女人就换了劳动时穿的衣裳,戴了口罩,背了药箱去给果树喷药,喷过好几次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有意抹杀那个年轻人的功劳,在和那个年轻人争功似的。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她甚至曲意妄言,说那个小伙子好像对工钱不满意。她给他工钱时,他皱着眉头,显出不快来。实际可不是这样啊。实际完全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他接工钱时的那份窘迫和尴尬,好像他的手宁愿缩回袖筒里去。但耶尔古拜还是去叫那个年轻人,没能把他叫来。原来他已经调到另外的乡上去了。有摩托就不愁跑路,耶尔古拜还是找到了他。但是他说他已不给人剪果树了,他已经当了那个乡上的秘书。工作忙得脱不开身。实际上他并不忙的,耶尔古拜找到他时,他正在乡政府大门外和几个人捣台球。耶尔古拜的邀请倒像是揭了他的老底,使他显出尴尬和恼意来。他应付了耶尔古拜两句就开始扔下他捣台球。而且总是拿屁股对着他,捣台球时,也似乎有了一些情绪,把台球捣得很响。只好另寻了一个人来剪了。但是女人却好像在这件事上不能善罢甘休,埋怨耶尔古拜不该去找他,说他还以为他是个干部呢,臭架子放不下来,其实在她眼里他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她笑话了他总是往下耷拉的头发,说那和女人似的,笑话了他把树枝剪下来拿在手里打量。有什么好打量的呢?明显他还是个新手嘛,还嫩着哩嘛。归结到一句,没找来倒好。即使他真的来,她从心里也不愿他再剪的。那年轻人的邀而不来,莫名地使女人非常生气,并且隐隐觉得难堪,她似乎受了一个不小的挫折和侮辱,很长一段时间,这口闷气都憋在心里,似乎没有好办法把它尽情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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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已翻完了两个菜畦,并不觉得累,但她还是坐在地埂上休息着。她把旧白手套脱下来放在锹头上,锹头上夺目的阳光就被掩住了。她把手指活动活动。要是在外面的田里劳动,她是不能戴手套的,这会惹人闲话,有些闲话是不必受的。但在果院里劳动时,尤其翻地一类,她就把旧手套戴上。她把旧手套也洗得干净。两个拇指不约而同地破了,她把它们补好,上面密密地走了许多针脚,这样就耐磨了。偶尔会翻出去年的一小截葱或一个土豆什么的,但是葱已瘪瘪的像一段烂肠子,土豆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说明他们两口子还是收拾得很干净的。葱就翻到土下面去做肥料,土豆扔到一边去,一会儿拿给羊吃。她坐在地埂上,目光信马由缰地在院子里看来看去。这会看出许多趣味来。她发现虽然都是树,但一个树却是一个模样,没有任何两棵树是一样的,几乎连双胞胎似的树也不易看见。有时是许多棵树在她眼里,虚虚的,如一种幻觉,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它们无影无踪;但目光只要落定在一棵树上,那树立刻就会显出一种笃定与明确来,好像在你看它的一瞬它也牢牢地盯住了你,而且要不辜负你这一看似的,它会把自己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个联结处甚至每一个疤痕都坦陈给你看。没有疤痕的树是没有的。她发现将一棵树潦草的一看和盯住看时,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将一棵树盯住了看,那么看的时间越长,看到的就会越多,有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嫩?和那么隐秘的一个联结处也会被她看见。看得时间长了,她觉得那树缓缓地移到自己跟前来,就在眼前不远处,伸手可及,但是眨一下眼,它一下子又逃回去了,似乎一下子逃得更远了,那些一一向她呈现的细节也一概不见了。要看见就得重新来一次。她看了这棵又去看那棵,刚一搭眼,它们的那种不同几乎让她发笑,像它们要故意的这样不同,像它们之间闹了什么别扭似的。但是只要盯住看,看久了,便发现那一棵棵不同的树又像是一样的了。就像是一棵树那样。她发现单单看一棵树,和把它放在许多树里看,也是有些不一样的。好像它独在着是一个样子,混迹于众多的树里又是一个样子。她还有些不信,一次次这样试验着。结果却都一样的。她看见一棵树被她盯住了看时显得气势汹汹的,枝柯交错,旁逸斜出,好像要发脾气和谁打架,但放到众树里去看,它却似乎藏形匿迹,温和了许多。在众树中它甚至不显出格外的醒目来。在劳动的间隙,她有意无意地这样看着,偶尔也会觉得有些意思的。虽然剪得较勤,但枝枝柯柯还是生得很快。她一一望着院子里的树。倒好像它们从来没被剪过似的。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想起耶尔古拜剪指甲的比喻来。人的指甲一生要被剪多少次,然而一旦长长,就显得从未剪过似的。道理总还是一样的。她想着就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指甲。才把目光又转到那些待剪的树上去。她在一棵棵树上寻来觅去,想着哪一些树枝不久将会被剪掉。许多树枝密集在一起,显出一些潦草与乱糟糟来。有些树枝似乎是过于嚣张,比其他的树枝显摆似的高出或长出许多。让人觉得不适和多余,便是她,也知道这些地方是非剪不可的。专意找人来剪果树不是剪这些,这些谁也会剪的。找人剪的正是那些一般人把握不准的枝条。有一些枝条,在她看来长得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而且凭她的经验,应该是树上最有用的枝条,但是请来的人却把它们剪掉了。这就使她不敢肯定自己的眼力,觉得自己虽然在果院里务(劳)了这么久,但眼力实在还差得太远。像那个年轻人的打量树枝一样,那些被她看好的树枝被剪落后,她也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一番,似乎想看出它们为什么被剪落。然而看不出的。她也鼓励耶尔古拜自己剪,久病成良医嘛。耶尔古拜说,你以为那只是个动剪子的事么?那里头深着呢,不是谁想剪就能剪的。这是实话。村里几乎家家有果树,但这么大的村子。这么多的果树,细一寻思,竟实在是没有一个大家都能信任的剪树师傅。都是到外面去请。而且不知什么原因。通常情况下,今年请了张三,来年就不大可能再请张三了,而是请李四来,年年都这样换着。好像任何一个人剪的果树后来都难以让人完全满意。既不满意.当初又凭什么把自己的一院子果树交出去让剪了呢?也好像没有人多事,这样地来寻根究底。反正到该剪果树的时候,果树总是被剪着就是了。至于被谁剪,事先像是不知道的,也是不很考虑的。反正到时候总会请到人来剪果树。像那个年轻人,以为自己是个乡政府的秘书,不再适合给人剪果树了,但少了他剪果树的人并不缺。果树仍还是被剪了。一定和他所剪的不同,剪却是一定了的。剪果树时,耶尔古拜多时不在,总是女人陪同了去剪,给师傅当下手。她发现虽然都是剪果树的人,都是同行,但这同行之间,差异却真是大得悬殊。把一棵树给两个师傅剪,剪出的结果会有馒头和饼子那样的不同。她记得一次请了一个老人来剪果树,那老人形容古奇,就像是一棵核桃树变的。也不知耶尔古拜从哪里把他找来。他看着那一棵棵果树,目光阴沉,好像它们都是一些重症患者,好像他对它们一个个都了如指掌,它们的什么伎俩和秘密也逃不开他的眼睛似的。他那天的剪果树真是把耶尔古拜的女人吓得不轻。他哪里是剪,他主要是用锯的方式。他把一些腕粗的树枝也锯掉了。他骑在树上锯着。在他的工作中沉浸得很深,根本不看她一眼。好像身边就没她这么个人似的。看着一个接一个大柯枝渐渐地从树上歪斜了身子,发出刺耳的折裂声,终于重重地掉到地上时,她甚至觉到了一种不祥。她许多次都冲动地要喊老人停下来,但老人的那种笃定不二的气势却震慑了她,使她两手上都急出汗来,却眼睁睁地开不了口。老人让她把剪下来的枝柯拖到一边去,就堆起一个大垛来,有一间房大。而满院的果树竟像突然间集合了一伙形形色色怪模怪样的残疾人那样,一个个愣怔又惊诧地立着,显得茫然又无辜。她看着竟觉到一种恐惧。她想先不给工钱,等耶尔古拜回来再做理论。但她突然对他有了一种恐惧,竟怕他做出别的什么事来。于是急急付了钱,把老人打发了。好在老人的心并不重。原本以为他这样大动干戈一场,手工费一定不低的,一定会成倍地上去。她已经想好了一个价码。在这个价码上,结合他的劳动,她是能接受的。她想着先把自己的私房钱垫上,回头再跟耶尔古拜要。想不到老人要的还是跟耶尔古拜定好的那个价钱。但她还是觉得这钱付得不是个滋味,就好像人家欺负了她一通,反过来她还要给人家钱似的。她觉得老人哪里是剪果树,简直是在果树上由着性子胡屠乱宰了一通。她想着耶尔古拜回来,一定会惊得坐在地上。但耶尔古拜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他的意外和惊讶是有一些的,但他说这是一个剪了一辈子果树的老人,他这样剪,就必有他的道理。这就像给一个人剃了个光头嘛,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女人觉得这不止于剃光头,这好比连半个脑袋也给弄得没有了。但那年结果倒不坏。那些剩下的枝枝干干,像是!拔出来的精兵强将和敢死队,在每一根枝上都尽可能多地结出果子来,而且果实又大又匀称。耶尔古拜再去找老人来剪树时,他已是土里面睡着的人了。和老人比较起来,那个年轻的园艺师就温和多了,几乎可以说有些文雅。他好像连剪刀也不大愿意动的。似乎在他眼里,每一根枝都是有用的,都是可珍惜的。拿捉贼来做个比方,老人眼里似乎全是贼,甚而强盗也有的,他即使闭了眼伸出手去,也能容易地抓到一个。年轻人却是从人海里找贼。他寻觅贼的时间要比他出手逮贼的时间更多一些。年轻人那天更多是剪落了一些小枝,大枝也有的,倒好像出于一种必须的搭配才剪落了几根拇指粗的枝。像老人那样大刀阔斧地锯,他一次也没有过。他来的时候就没有带锯子。直到现在。女人仍会时不时想起这一老一少来,不知他们谁的剪法才是对的。反正树总归是要结果子。好像被任何一个人修剪后,树都会结出果子来。女人的想法是信马由缰不着边际的,有时就会想,要是任由着果树去,不剪会怎样。她忽然想起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头发就从来没剪过的,也并没有因此怎么样啊,头发并没有因此长到天上去啊。
一边的地埂上有一堆草,水里浸泡过似的。它被冻结成一大块,看上去硬硬的。草很细碎,像被牲口嚼了半天又吐出来那样。她向那里看着。她认出来了,那是从牛肚子里倒出来的。冬天的时候,正是婆婆的忌日,家里宰了一头牛的。牛提前买来,她喂了有半年,和买来时比较,已像是两个牛。她记得那牛总是微眯着眼忍耐苍蝇,好像嘴唇痒痒,有时还将唇在地上蹭一蹭。宰它时院子里动静很大。她没有去看。也记不得这牛肚子是谁收拾的了。把它肚子里的草料翻出来倒在了这里。她惊讶这么多的日子过去,自己不知为什么竟一直没能看见。
树已经开花了。同样是树,开花也是有先后的。她看见先是杏花开了。花开起来是很快的,几乎在眨眼之间。有一棵小杏树,瘦高的身材,像个稚气的中学生,它先是在一条边枝上小心地开出几朵花来,其余的枝都还孤寂着,没得到音信似的。这是昨天的事,但是今天她突然看见它已是满树繁花了。真是一夜之间就开成了这样。花一开就有了蜜蜂的声音,隔了老远也能听见,从有花的树上陆续地传来。似一些细碎的水纹,在和暖的阳光下幻变不已。许多树还一朵花也不见,依旧一副冬日模样。一只蜜蜂在她的脸前面定定地飞了片刻,像一时认定了她似的,她还是有些怕它,吹一下,它就借势荡开去,一下子飞远了。
她从锹头上拿起手套戴上,手套下面的阳光一下子跃上来伤她的眼睛。她戴了手套坐着。翻出来的泥土已晒干了,一些原本柔和的小土块也慢慢地显出棱角和硬度来。
她侧耳向大门那里听了听,想着不知耶尔古拜又会领回怎样一个剪果树的师傅来。这一份不知道,使她觉得新鲜,隐隐有一丝期待。
2005.4.三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