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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金坤 文选 ]   

芦花被中别有春

◇ 李金坤


  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乃声中别有春。
  
  贯云石(1286年-1324年),原名小云石海涯,字浮岑,先后号为成斋、疏仙、酸斋、芦花道人、石屏等,而以“酸斋”为常见,维吾尔族人。出身于军人世家,祖父阿里海涯随蒙古宪宗和元世祖征战,官至丞相;父亲贯只哥,官至江西行省中书平章事,遂以贯为姓氏。承庇父荫,曾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守永州。数年后,弃武从文,主动让位于弟,师事名儒姚燧。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官拜翰林侍读学士,时为二十七岁。仁宗即位后,初期似欲有所作为,但终未见有改弦更张之举。当时国内水灾、旱灾、风灾、瘟疫、冰雹、地震等灾异不断,朝野臣民无不渴望仁宗能够整肃朝纲,改变局面。贯云石因此而撰“万言书”呈上。仁宗阅后,表面称之“切中时弊”,但实际上却置之不理,束之高阁。诗人满腔热忱顿遭冷遇,心情极度沮丧。仁宗延?元年(1314)年底,遂毅然上书,称疾辞去翰林侍读学士,时二十九岁。贯云石两仕两辞,其实并非“色目名臣”贯云石的本意。只是因为他从两次不长的仕历中,已亲身感受到官场的黑暗、昏庸与腐败,他绝不同流合污。他敬慕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贵人格,钦佩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然骨气,所以从第二次辞官离京到元泰定帝泰定元年(1324)五月初卒于杭州客寓这整整十年中,他实实在在地过着“十年高卧老乾坤”(钱惟善《挽酸斋》)的隐士生活。由险象环生的官场到怡然自得的隐居,诗人的心情如同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一样的兴奋异常、自在无比。正如他隐居杭州后所作的小令所说:“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而另一支小令则将诗人洒脱超拔、无拘无束的精神状态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耐,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诗人归隐的欢愉自惬之情溢于言表。其创作大多集中于隐居期间,有《酸斋集》。他的散曲成就较大,现存小令七十九首,套数八套,多写逸乐生活与儿女相思,风格豪放飘逸,亦有清丽婉腻之作。散曲与徐再思(号甜斋)齐名,任二北先生合辑二家作品为《酸甜乐府》。贯云石亦颇有诗名,但由于散佚等缘故,今存诗不足四十首。清人顾嗣立《元诗!》收其诗二十七首,其中《芦花被》诗最为著名,同时及后人绘画、传唱、和作、仿写者络绎不绝,其魅力之大,影响之久,委实是中国诗歌接受史上不可多见的一道奇妙风景。
  贯云石《芦花被》诗,即为其第二次称疾辞官还江南途经梁山泊时所作。梁山泊,这可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北宋末年朝纲颓败,政局混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当此际,宋江则带领一群患难兄弟以梁山泊为根据地,高竖义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同甘共苦,用他们生死与共的侠肝义胆,谱写了一曲中国农民起义的悲壮之歌。从这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运动之掀起到贯云石踏上这方热土为止,时间已过去了两百年左右,但这方神圣的土地对初来乍到的贯云石来说,仍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诗人好友袁桷曾有诗称颂梁山泊云:“梁山水泺八百里,容得碧鸥千万群”,“嫩草丰茸间软蒲,一川晴绿映春芜。平冈散牧分云锦,蔟蔟斜阳是画图。”(见《清客居士集》卷十三)友人称颂虽很美,但总不如贯云石亲历之美感真切有味。这一回,他完全被这里的自然山水美景陶醉了。他索性雇乘渔舟尽兴游览梁山泊的壮美之景了。白天,他与渔翁穿梭于浩渺苍茫的芦荡之中,时而与鱼儿戏嬉,时而与鸟儿对话;夜晚,他们举头赏明月,俯身听涛声。诗人顿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超尘脱俗、心旷神怡的快意与美感。尤其令他感慨万千、终生难忘的是,他与渔翁夜宿舱内,身盖芦花被,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融于自然、万忧俱抛的惬意,以至于他要将随身带的昂贵的锦缎来换渔父的这条芦花被。其实,渔翁也并非唯利是图的俗人,与诗人一样,他也是有着厌浊尚清、高蹈尘世的高人隐士。他见贯云石是个谈吐文雅、情操不俗之士,便要求他作诗换取芦花被。贯云石乘兴而为,顷刻即成,渔翁见诗,大为叹赏。两人相视而笑,?W掌而谈,其乐融融。末了,渔翁愉快地收下了这首诗,退回了锦缎,而将芦花被赠送贯云石。对此以诗易被的轶事,贯云石所作《芦花被》诗之小序有明确记载:“仆过梁山泊,有渔翁织芦花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绸者。翁曰:‘君尚吾清,愿以诗输之。’遂赋,果却绸。”“仆尚其清”四字,明确表达了诗人以锦缎换芦花被的真实动因。一个“清”字,具有双重意蕴。一则指洁白清纯而颇含淡淡香味的芦花被;一则更是指渔翁远避世俗、自食其力的清廉雅洁之高尚情操,此乃诗人所“尚”渔翁之处。由渔翁之“清”,我们不禁联想到《楚辞·渔父》中屈原对渔翁的回答之辞:“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此时的贯云石不满于朝政的昏庸黑暗,毅然出走大都,离开空气浑浊、藏垢纳污的红尘中心,来到了山清水秀的天然氧吧梁山泊,并结识了具有很高文化修养却甘愿自食其力的渔翁,实在是具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知音”之乐。此可谓:诗人与渔翁,二君皆尚清;高山绕流水,天地有知音。回想自己两次出仕两次辞官的经历,瞩目“举世皆浊”的衰败世象,面对眼前渔翁这位清明君子,这一切,对于刚从滚滚红尘之都脱身而投入大自然怀抱的“浊世佳公子”(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之五《西域之中国曲家》)贯云石来说,怎能不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怎能不情动于衷、诗情大发。贯云石的好友欧阳玄在《贯公神道碑》中亦记载了这则以诗易被的轶事,内容基本相同,但增添了一些传神的细节,更具故事性,可读性。其云:“尝过梁山泺,见渔父织芦花絮为被,爱之,以纟由易被。渔父见其贵易贱,异其为人,阳曰:‘君欲吾被,当更赋诗。’公援笔立成,竟执被往。诗传人间,号‘芦花道人’。公至钱塘,因以自号。”贯云石定居杭州后,即以“芦花道人”为号。可见,他是极为喜爱《芦花被》诗的。
  由诗题可知,这是一首歌咏“芦花被”的咏物诗,但它却不是一般物咏之作,而是与屈原的《橘颂》等比兴象征之诗一脉相承的咏物诗。诗人借助于芦花的清香洁白,抒发作者蔑视富贵功名的高洁情怀,体现了诗人热爱自然、追求自由、随遇而安、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收到了就地取材、以小见大的艺术审美效果。
  全诗紧扣“芦花被”的“清”与“香”来抒情言志。先看首联:“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翠蓑聊复藉为茵”,劈头第一句便突出芦花一尘不染的清纯特征,在干脆果断的语气中隐寓着诗人“尚清”的思想情结。诗人将渔翁用芦叶编织的青翠之蓑衣铺垫在船舱内权作褥子,他躺在这条没有尘埃的褥子上,盖着一尘不染、松软如绵的芦花被,蓦然间似乎觉得自身通体洁净纯明起来,诗人已完全进入了“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澄明之境了。次看颔联:“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此二句进一步描写诗人身盖芦花被的神奇美妙之感受。在古典诗文中,“西风”这个意象给人的感觉总是萧瑟凄凉而悲切的。如“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曹豳《西河·和王潜斋韵》)“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王实甫《西厢记·草桥店梦莺莺》),“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然而,在贯云石笔下的“西风”,此刻却似乎平添了一分温馨与多情。不是吗,呼呼的“西风”不但没有“刮”凉诗人的心境,反而则将他温柔地“刮”进了秋高气爽、寥廓无垠、晶莹澄澈的美妙梦境中去了,着实让诗人神与物游、逍遥潇洒了一回。在夜月清辉温馨的朗照下,诗人拥盖着洁白松软的芦花被,欣闻着其中散发出来的幽幽淡淡的芦花清香,他已完全融化在如此纯净香美的世界里了。如此“欲界之仙都”,不要说诗人当初在红尘滚滚的浊世大都难以想象了,即便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无剥削、无压迫的和谐美好的理想之社会图景,恐怕也难以与之媲美吧。“西风刮梦秋无际”,直写天地之辽阔,曲表诗人心胸之豁达;“夜月生香)满身”,实写芦花被一尘不染之清香,婉喻纯洁无瑕人品之可贵。它既是对渔翁清纯美德的钦扬,又是对自身追求清纯情操的写照。诗人置身于这般似梦非梦的“玉宇澄清万里埃”的纯美世界里,还有谁比他更自由、更逍遥、更幸福呢?此刻,即使倾东海之水,伐南山之竹,大概也难以表达诗人无比欢愉的心情吧。他唯有驾着“西风”,天马行空般的梦游于寥廓的宇宙,唯有尽情地享受着芦花清香的美味。人生之乐,孰胜于此?再看颈联:“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与上联一样,此二句采用的仍是虚实并用的双关、拟人手法。“毛骨”之“老”,是实写芦秆已干枯,又是喻指渔翁年纪已老,但他清白的名声却不亚于古今高洁的贫士。诗人由芦花被想到“毛骨已随天地老”的芦秆,又由芦秆之“老”想到饱经风霜的年迈渔翁,进而想到他“声名不让古今贫”的独标清高、自食其力的清纯质朴美德。这就是诗人所要歌颂与追慕的美好情操与人格。末看尾联:“青绫莫为鸳鸯妒,?G乃声中别有春”,诗人宕开一笔,极富幽默情调地安慰绣满鸳鸯的“青绫”(锦缎)说:你不要妒恨主人当初拿你来交换芦花被的举动是愚蠢的呀,因为在芦花被中饱含着渔翁淡泊的隐逸生活与高洁的思想情操,这就是我所向往与追慕的人生最清纯美好的境界啊。从这一拟人化的劝慰中,更见出诗人厌浊尚清、矢志隐逸的执著人生态度。“?G乃声中别有春”句,化用柳宗元《渔翁》诗:“烟销日出不见人,?G乃一声山水绿”,增添了浓厚的隐逸情趣。诗人通过与渔翁的零距离亲密接触,又通过拥盖芦花被美妙神奇的感受,他已深深认识到,尘世间的富贵荣华不足羡,蜗角虚名何堪夸,只有像渔翁那样无拘无束地出没江湖、驰骋天地的隐逸生活,才是人生最理想最美好的归宿。这是诗人决意弃官的原因所在,也是诗人后来隐居杭州至死不仕的原因所在。诗人以“?乃声中别有春”收尾,情思悠悠,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片神情远韵,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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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物诗贵在不粘不脱,不即不离;物中有人,物中有情;双关比兴,婉转含蓄。如此咏物之诗,堪称上乘之作。贯云石的《芦花被》便是这样一首难能可贵而又别具意味的咏物诗。此诗主旨之明晰,虚实之并用,比兴之自然,拟人之生动,联想之丰富,结构之缜密,情感之真挚,语言之清雅,意境之优美,均属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更重要的是,这首《芦花被》诗十分形象逼真地体现了贯云石鄙视浊世、崇尚清明的高洁情怀,是他第二次辞官后隐逸生活、思想与情致的代表作,也是元朝诗坛上最广为人知并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品之一。自从贯云石创作《芦花被》诗之后,他便自然产生了一种解不开的“芦花被”情结。他定居钱塘后,即在南山栖云庵中避暑、读书,并在栖云庵中雕刻了《芦花被》诗碑,旦暮相亲,朝夕为伴,以之作为他“厌浊尚清”的座右铭。在小令[清江引]中,诗人将“以诗换被”的“芦花被”轶事进行了新的改造,注入了隐逸思想的新内涵。曲云:“些儿名利争甚的,枉了著筋力。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引自任二北辑本《酸甜乐府》)。诗人蔑视功名利禄、恪守高雅淡泊的情操洋溢于字里行间。如此脱俗之情志,受人尊敬,令人神往。
  贯云石《芦花被》诗连同其轶事,在诗人同时及后来的知识分子中间广为传播,备受青睐。它曾被抄为手卷而“天下喧传”,摹写、仿效之作层出不穷,形成了中国诗歌接受史上的“风景这边独好”之奇观。年辈略晚于贯云石的诗人张光弼尝作《题贯酸斋<芦花被>诗后》云:“学士才名半滑稽,沧浪歌里得新知。静思金马门前值,哪似芦花被底时。梦与朝云行处近,醉从江月到来迟。风流满纸龙蛇字,传遍梁山是此诗。”这首题诗比较切实地反映了贯云石创作《芦花被》的思想状况及其作品“传遍梁山”的火暴形势。元代著名咏物诗人谢宗可读了《芦花被》诗后,特作七律一首,其中云:“一枕和秋眠落月,五更飞梦逐西风。”(见宋韦金编《元人咏诗!》)很明显,此二句乃由《芦花被》“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二句所化出。谢诗之化用,虽别具一分平和与雅致,然气局不大,意味欠厚;而贯诗之原句,则固有一种浪漫与洒脱,境界宏阔,别具情趣。不过,谢诗化用至此,已属不易也。不仅如此,更有好事者将芦花被之轶事画成图卷,题名为《芦花被图》。此画由元末明初的钱塘人丘彦能收藏。丘乃博雅好古之士,收藏书画甚富,而他却特别珍视这幅《芦花被图》,曾广邀名人雅士于画卷题诗留念,当时题诗者有贡师泰、吴子立、成原常、孙彦举等人。成原常题曰:“荠菜登盘甘似蜜,芦花纫被暖如绵”;孙彦举题曰:“竹叶杯中阅四时,芦花被底舒双脚”。像这一类都是就图题咏的泛泛之作,格调欠高。倒是诗人吴敬夫在卷末所题几首,情意悠然,多所可取。其中有一首特别为丘彦能所喜欢。诗云:“秋风咏就芦花被,一落人间知几年。泽国江山今入画,诗人毛骨久成仙。高情已落沧洲外,旧梦犹迷白鸟边。展卷不知时世换,水光山色故依然。”因此,丘彦能便将此诗与《芦花被图》一起视若珍宝而郑重收藏起来。元末散曲名家王举之曾往栖云庵凭吊贯云石,他在目睹诗人遗物、所种桃树以及清除《芦花被》诗碑上的青苔之后,感慨万千,欣然命笔,作[中吕·红绣鞋]《栖云吊贯酸斋》曲:“芦花被西风香梦,玉楼才夜月云空。栖云山上小崆峒。蟠桃仙露种,诗句古苔封。教清名天地中。”巧妙将《芦花被》诗的有关词汇与意境融入悼挽之中,真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以上所列是贯云石同时代人对其《芦花被》诗的审美接受之概况。到了明代,《芦花被》诗依然为人们所喜爱。在明人的著作中提到《芦花被》诗的不下十余处,明人!元诗也总是少不了它。明末学者曹学?绫?了一部近千卷的《石仓十二代诗!》,在元诗部分则!了贯云石《芦花被》等九首诗,并在卷末附了一首他自己和《芦花被》的诗,即《?缭?芦花被>诗因和一首》,诗云:“轻如阿缟软于绵,叠上匡床野性便。一幅潇湘全胜画,五更风雨不成眠。回文岂藉秦娘织,席地将同子敬毡。白露蒹葭堪作伴,伊人犹在梦江天。”此诗虽是就物咏物,意境情怀难与原作比肩,但曹君追慕先贤之情真意切,却颇为感人。时至清代,仍有人追和《芦花被》诗。查为仁《莲坡诗话》第六十六则云:“方实村(愿瑛)观察《芦花被》诗云:‘半江烟月压旧梦,一榻霜华伴老禅’,可配元人《咏芦花被》云:‘西风吹梦秋无迹(坤按:“迹”当为“际”),夜月留(坤按:“留”当为“生”)香)满身。”直至今人杨镰先生所著《贯云石评传》(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封面,仍然是以丛丛白色的芦花作为主景的。由此可见,芦花及其《芦花被》诗,在后人的心目中,它已成为“浊世佳公子”贯云石高洁脱俗之情操的一种象征与标志了。而“芦花”,简直就是贯云石的代名词了(贯云石自号“芦花道人”可证)。人们之所以如此喜欢并崇尚这首诗,除了《芦花被》诗本身题材的新颖别致,诗脉的贯通流畅,手法的自然灵活,语言的雅洁圆润,意境的清幽婉丽等因素外,最主要的原因当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主人公那种厌浊尚清、热爱自然的淡泊情志与宁静心态,以及抗争俗世、崇慕“天人合一”和谐境界的精神品格。“芦花被中别有春”,贯云石从“芦花被”中觅得了一方清雅高洁的精神家园,而后人又从《芦花被》诗中分享了一分清纯甜美、天地人和的精神愉悦。这就是《芦花被》诗的审美价值与艺术魅力,亦即是它容易让历代墨客骚人尤其是身处浊世末代之墨客骚人们产生强烈共鸣与自然回响的根因所在。
  贯云石隐居钱塘的十年中,其诗歌创作之主旨与《芦花被》诗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密友张可久所作的《为酸斋解嘲》“带过曲”是这样来叙述贯云石的精神生活情状的:“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此时的贯云石,已完全成了一个地道的学佛道、尚自然、绝名利的出色高隐了。贯云石所作的几首小令[清江引],则对他的人生态度、思想情操等作了更为真切的记录。其《杂咏》云:“靠蒲团坐观古今书,赓和新诗句。浓煎凤髓茶,细割羊头肉。与江湖做些风月主。”《知足》云:“画堂不如安乐窝,尽了吾侪坐。闲来偃仰歌,醉后弯蜷卧。尽教利名人笑我!”又云:“烧香扫地门半掩,几册闲书卷。识破幻泡身,绝却功名念。高竿上再不看人弄险。”又云:“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清人陈若莲《西湖杂咏》咏赞贯云石云:“洞花幽草夙缘谐,安稳山舟卧亦佳。卖药偶然来市上,无人知是贯酸斋。”此时的贯云石,读书、赏景、学道、参禅,已成为他的主要精神生活,而功名利禄早就视若敝屣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贯云石临终时曾口占一首《辞世诗》云:“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坤按:贯云石卒年39,此取约数)。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最终表达了他崇尚自然、化合宇宙的精神趣尚,以及“十年高卧老乾坤”的无怨无悔、心安理得的人生态度,其高洁俊逸的人格真可与“海天秋月一般圆”也。其老友欧阳玄所作《贯公神道碑》“赞语”对其一生则作了较为全面深刻的评价,其云:“玄尝评公,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以武易文,职掌帝制,固为斯世难得。然承平之代,世禄之家,势宜有之。至如铢视轩冕,高蹈物表,居之弗疑,行之若素,泊然以终身,此山林之士所难能。斯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可见,贯云石并不是孔稚?《北山移文》中所讽刺的周子一类假隐士,也绝非走“终南捷径”的待价而沽的机会主义者,他是全身心地投入于大自然怀抱而与“洞花幽草结良缘”的道道地地的真隐士,所以,他的情操才会那样的“清”,他的人品才会那样的“香”,此所谓“夜月生香)满身”是也;他的文情才会那样的“纯”,他的诗意才会那样的“真”,此所谓“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是也;“蓟北文章客,风流迥不群”(钱惟善《送酸斋学士之西川》,见《江月松风集》卷一),“浊世佳公子”贯云石,其清拔的情操,纯真的诗品,“不独在西域人中有声,即在汉人中亦可称绝唱也”(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之五《西域之中国曲家》),此所谓“声名不让古今贫”是也。
  贯云石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傲岸性格与清拔之情操、纯真之诗品的形成,固然与其家世、经历与个性有关,但也与他对别具清峻脱俗人格之先贤们的敬仰甚有关系。他非常推崇陶渊明,他曾经“自谓,平时不写古今人诗章,而独慕陶靖节之为人,书其《归去来辞》”(元代陈基《夷白斋稿》外集)。他十分喜欢陶渊明的田园诗,曾写了一组题为《田家》的[双调·水仙子]。其中“荣华富贵皆虚幻,觑功名如等闲,任逍遥绿水清山”的真情表白,委实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硬骨头精神的再版。他对李白也极为倾慕,或而“酒醉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桃花岩》),或而“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采石歌》),追求自由、豪放不羁的性格颇与李白相似。他隐居杭州时,对随遇而安、乐观处世的苏东坡与幽避尘世、淡泊名利的“梅妻鹤子”林和靖颇为向往。他常常“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中吕]《粉蝶儿·西湖十景》),体现了对先贤的敬慕之情。如此种种,便铸成了贯云石“铢视轩冕”、超然物外的独特人格特征:“如冥鸿逸骥,不受矢曾缴羁革勺,而其蝉蜕秽浊,逍遥放浪,而与造物者游,近世盖未有能及之者!”(陈基《夷白斋稿》外集)确是中肯之论。
  “浊世佳公子”、“芦花道人”贯云石,其掷地有声的名字将永铭中国文学史册!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