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堪称京派作家的文学趣味在理论上的集大成者,他的散文多是学者式的说理散文,引经据典颇多,但也有少量完全地写景、叙事、抒情,《慈慧殿三号——北平杂写之一》便是其中的一篇。
慈慧殿三号乃朱光潜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平的住处。当时的朱先生任北大教授,且在清华兼着课,就在这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一九三三年,他发起、组织了“读诗会”,每月一至两次,参加者有凌叔华、林徽因、俞平伯、杨振声、梁宗岱、周作人、沈从文、废名、何其芳、李健吾、萧乾等,这些人大多在后来被誉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们文学趣味相近并在交流中相互影响,一九三六年写下的这篇《慈慧殿三号》,其风格体现了与朱光潜交游的京派作家群体共同的文学趣味。
一
慈慧殿三号是朱光潜的住宅所在的一个大院落,朱先生由外及内、不紧不慢地从容写来,我们也需以舒缓的节奏细细地品味,才能体验那独特的美的意蕴。
慈慧殿三号,说它有美的意蕴,首先是有美的画境。这里或许有辉煌繁盛的过去,可如今如同北平这旧日的古都,破落而衰败:“冷清”而“荒凉”的小庙“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左右邻家”“崭新的朱漆大门”“中间”,一进门右手是煤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煤球、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人力车“车房”可谓家徒四壁,一间破屋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破落户的旗人”“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 而现在,他们的“大爷”偶尔会“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
古庙、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但朱光潜先生不是真实地再现,更非浓墨重彩地渲染,他用冲淡平和的笔调朴素简洁地白描出来,让我们面对这般荒凉画面并不觉得怎样的凄楚,倒着实地感到值得一番“无所为而为地玩索”。白描的笔调,不同于惟妙惟肖的写生,他是把现实人生推远了看,于是与现实保持了距离,有了距离便有了美感。
朱先生接着写道:“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朱先生常说自己追求“超然物表”、“清虚无为”的“看戏”的人生。这“看戏”的人生其实就是“无所为而为地玩索”,就是审美的人生。所以,朱先生能在这荒凉、污秽与贫苦困顿之处发现美点,发现生活的情趣,这正是朱先生审美的慧眼所致。朱先生又写到:“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虽然那“破落户的旗人”生活潦倒,但“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倒也不乏审美和自寻的生活乐趣。这样的描写看似简洁、平淡,甚至拙朴,难道不也是生趣盎然的吗?此时在我们的感觉里,贫者也不是贫者,落魄者也不是落魄者了。
如果说在慈慧殿三号外院的污秽与残破里朱先生发现了几处美点,那么,他自住的曲径通幽的深院则是“到处可爱”了。何以“到处可爱”?因为它到处是自然天成。柏树、枣树、楸、狗尾草、蒿子、小刺猬、老鸹、麻雀……哪一样不是自然天成的可爱的生命?先生以略显自夸的语气评价他那“浓阴布满”小院子“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以略显自羡的语气描写:在北平视如珍宝的楸树他的小院子里竟有十来棵,而且“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楸树是树木“神仙中间的铁拐李”,简简单单的点睛一笔,令我们蓦然想象出楸树那臃肿而卷曲的身姿,即使没见过也喜欢它了;先生又以略显惊奇的语气回忆:“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闭眼想一想,简约的文字勾勒了怎样的画境:树木葱茏,花白叶绿,它们有线条,也有色彩。
但是,朱光潜最爱这院子的“杂乱”,惟其如此才显得样样景物浑然天成、有那不事雕琢的美。朱先生写到:“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虽然“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家人的开荒、修理收效甚微,但朱光潜的心中却“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至于院中年久的破屋,先生“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不过,这里我们需知晓:朱光潜先生追求的“自然”实则艺术中自然平淡的风格。景物错落相生,虽是自然天成,但依然有赖艺术家的慧眼发现、文学家的文字表达,它们是审美的创造,并不是现实自然的还原,这样的画境终究是与自然现实保持距离的,它是艺术的“自然”,不是现实的自然。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朱光潜最赞赏周作人散文的风格。他和周作人一样,“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认同周作人“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的文学主张。他这样称赞周作人的散文集《雨天的书》:“这书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读过装模作样的新诗或形容词堆砌成的小说以后,让我们同周先生坐在一块,一口一口的啜着清茗,看着院子里花条虾蟆戏水,听他谈‘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二十年前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清波门外的杨三姑一类的故事,却是一大解脱。”①周作人是京派作家的精神领袖,只要看到《慈慧殿三号》笔调与周作人散文清淡平和的风格如此神似,谁也不会怀疑朱先生是京派中的一员。
二
文学的趣味自然包含诙谐、幽默,朱光潜先生一向认为:一个不懂幽默的人,他终究还站在文学的门槛之外。倘若我们有心体验《慈慧殿三号》里美的意蕴,那一定会在字里行间注意到:先生在我们不经意处突然给我们跳出几句回味无穷的幽默。你看,慈慧殿是有庙无佛,于是朱先生说“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对于外院落魄的贵族人家,朱先生说“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语气中透着几多调侃、几多反讽;在长满荒草的院子里,“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作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先生的笔下,荒草成了捣蛋鬼,既可恨,又可爱。不过,最可恨的要算那些天不亮就在树上“叫得特别起劲”的老鸹了,“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语气里有多少是自嘲,又有多少是欢愉?“成群飞来”的类似画眉的鸟雀是惹人喜欢的,“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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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生诙谐的笔触下,破落衰败的院落不也是野趣横生的吗?不也是可爱、多姿、又多情的吗?它让几乎全是白描出来的画境平添了情致。这情致不是强烈的、张扬的,而是冲淡的、朴素的,既无大悲亦无大喜,有的只是常存心间温婉的回味。这难道不是一种淳美的境界吗?先生信手拈来的幽默其实是一种谐趣,它不油滑,而是亦庄亦谐,令人忍俊不禁的;它不是俗滥,而是古雅,这正是他所孜孜以求“纯正的”文学趣味的一个重要内容。
三
我们体味《慈慧殿三号》里美的意蕴,在纯美的画境、亦庄亦谐的情趣之外,还不难发现平易的笔触中含蓄表达出来的“理趣”。文章的末尾一段这样写道:在“一切都沉在寂静”的一个夜晚,人坐在屋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搭搭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可出门观望,什么也没有。先生奇怪,这远离街道的院落怎么听到街上行人的步声“好像近在咫尺”呢?它终究成了一个谜,于是先生沉思道:“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这样的文字既有神秘之味,又有空灵之感,它不是在直陈玄奥的道理,却在画境里融会了情与思,颇有“宁静以致远”的余韵。先生主张“纯正”的文学当是“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的,还有什么比这样熔景、情、思于一炉更加“意味隽永”的呢?它是理的思考,更是情的抒发,一切的理与情,都融化在简洁的文笔写景状物之中了。
先生 “纯正的趣味”的文艺观里包含一个重要思想——“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何谓“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先生曾说,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是如此。虽然寥寥十个字,意蕴却是“永远新鲜,永远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是那么亲切,但同时又那么辽远!”② “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③。钱起、陶渊明的两句诗都是平易、清淡的风格,这也正是它们的佳妙所在:因为“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④
四
学贯中西的朱光潜先生把这样的意蕴形容为“静穆”。“静穆”(serenity)一词,来自西方古典美学对古希腊造型艺术的评价。当我们看到雕塑维纳斯,丰腴的身体左冲右突,扭曲成大“S”形,不过这样的左冲右突离身体中轴并不远,从头颅到脚跟,姿态的改变缓缓渐行,柔和而顺滑,这就是“静穆”之美。又如著名雕塑拉奥孔,巨大的蟒蛇缠绕着父子三人,但是艺术家只表现他们剧烈痛苦的初始状态,拉奥孔的嘴只微微张开,浑身的肌肉微微隆起,预示强烈的惊恐才刚刚开始,这也是“静穆”。“静穆”是一种和谐、均衡、宁静的美。
其实,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也不乏“静穆”的精神:以静制动的人生态度,尚柔的审美情调,都是中国精神传统里“静穆”的“澄明之境”。朱光潜先生的文学趣味,乃至美学思想根本上依然发源于对中国传统诗文的玩味,他借用西方的“静穆”一词准确表达了中国古典诗的风格之一。在朱光潜眼里,“‘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⑤先生从中国文化传统的“静穆”精神里提炼出自己的文学趣味,他追求静穆,于是我们在他的散文《慈慧殿三号》里看到了静穆的风格。
至此,我们在先生描绘的画境中体验到了诗的韵味:如果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形容慈慧殿三号的意境是多么贴切!它难道不像一幅清淡的水墨画吗?同时不也是一首平易而隽永的诗吗?难怪先生主张“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⑥。
读完《慈慧殿三号》,我们觉得,它的意境与废名的小说《桥》相通, 《桥》“用淡淡的文字,画一切风物姿态轮廓”⑦,“给我们的是许多幅的静物写生”,“一幅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境”,“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⑧;它的意境也类似凌叔华的小说《小哥儿俩》,“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⑨;它的意境接近沈从文的《边城》或《湘行散记》,画境里流淌出诗意的、朴素的牧歌。它的意境与风格更似周作人的小品文,仿佛“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⑩。看来朱光潜先生不仅是京派作家的首席理论家,其散文的风格也集京派文学趣味之大成。或许,我们从《慈慧殿三号》里可以窥一斑见全豹,发现京派文学趣味的源流原来是来自中国古诗文中“静穆”的精神传统,其特点便是: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它们的佳妙处便是:能在清淡平易的笔触中营造静穆的画境与诗境。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90页-第191页。
②③⑧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93页,第394页,第553页。
④⑤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96页。
⑥ 《朱光潜全集》, 卷三,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49页。
⑦⑩ 沈从文:《抽象的抒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第101页。
⑨ 《朱光潜全集》, 卷九,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页。
附:
慈 慧 殿 三 号
——北平杂写之一
文/朱光潜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去探头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是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粘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左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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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唯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它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他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达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是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阴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稀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即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作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喜欢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作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地“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线,一切都沉在寂静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搭搭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都猜着这是沉樱来了,——她有时踏这种步声走进来。我走到门前掀帘子去迎她,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再四推测所得的解释是街上行人的步声,因为夜静,虽然是很远,听起来就好像近在咫尺。这究竟很奇怪,因为我们坐的地方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园子里,离街很远,平时在房子里绝对听不见街上行人的步声,而且那次听见步声分明是在走廊的砖地上。这件事常存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
(选自《朱光潜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P433-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