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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记》:赋体的白话小说

◇ 施 龙


  “文以载道”的观念在中国源远流长。文学是可以言“道”,但强调到了一个不恰当的高度,显然也是不恰当的。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形成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我们读文学作品不是追求精神的快乐,意识里竟是冲着受教育去的!对此,王小波在《弗洛伊德和受虐狂》当中说:“众所周知,有一种人,起码是在表面上,不喜欢快乐,而喜欢痛苦,不喜欢体面和尊严,喜欢奴役与屈辱,这就是受虐狂。弗洛伊德对受虐狂的成因有这样一种解释:人若落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就会把这种痛苦看作是幸福,用这种方式来寻求解脱——这样一来,他的价值观就被逆转过来了。”他带着十足的讽刺腔调,对这种文学观造成的积重难返的弊病做出嬉笑怒骂式的嘲讽。
  因此,王小波特定时期对文学趣味的追求,就在这种语境中凸显了它的积极意义。他在《思维的乐趣》中说:“某个人被剥夺了学习、交流、建树这三种快乐,仍然不能得到我最大的同情。这种同情我为那些被剥夺了‘有趣’的人保留着。”这是他对中国文学现状的体认,也是他创作的出发点。作为深受西方理性主义,陶的知识分子,王小波曾引用纳博科夫的话说,“一流的读者不是天生的,他是培养出来的”①。他自己!择的“培养”方式,就是创制独具一格的小说。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应该承认王小波作品的严肃意义。他不是“文化顽童”,到处调侃,因为他说:“我写的是内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②王小波采用“调侃”的语言和手法,在语言狂欢造就的阅读快感中,蕴涵着对某种文学观的反动。
  从王小波的文学接受来看,他的文学理念是相当西化的。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明确提到查良铮和王道乾的翻译,承认这些“诗人们的译笔”给了他极大的影响,而图尼埃尔、卡尔维诺、奥威尔和杜拉斯等法国众多“新小说”作家,都让他吃惊并深受震动。《夜行记》属于王小波的练笔之作,与他成熟期的创作有很大的差别不说,奇怪的地方在于,它是古典文体和现代文体的嫁接和杂糅。简而言之,《夜行记》的特殊之处在于王小波从语言到结构都采用了赋的手法。在我的阅读体验中,这是王小波小说中读来最具神秘感而又最轻松的一篇。相比同时期其他作品的混沌和后期的芜杂,它有着难得的清澈。
  《夜行记》是“唐人秘传故事”③中的一篇,取材于唐传奇《僧侠》。后者的故事比较简单:书生路遇一和尚,疑为盗,暗算却难以得手;而书生被骗至庄墅之中后,和尚以其子与书生比武,教书生服输之后两人交好。《僧侠》的命笔之处在渲染故事之“异”,《夜行记》沿用了这一故事梗概,而着重叙述书生、和尚两人夜行时的交谈。因此,先说《夜行记》对赋的语言形式的移用。
  小说的开头,书生渴望一个行路中的谈伴,结果来了个带家眷的和尚,虽然不尽如人意,毕竟聊胜于无。和尚是个强盗,每每挑起话端,而又尽一切可能去打击书生的自信心,这就使后面的谈话充满了机趣:和尚不断地设陷阱,书生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地跳进陷阱,而又借外力——书生的弹弓——突破陷阱。双方各自的吹嘘构成了对话,即如赋中主客问答之体,但这又是不平等的,因为和尚有意而书生只能说是争强好胜,故书生似“主”而和尚似“客”:和尚不断用语言“启发”书生知难而退,期其主动投降。
  女人的话题让书生失却理智,于是乎轻率“出击”。在论骑射时,书生带着书生气率性而谈,他的议论汪洋恣肆却又浅显清新:不用奇崛险怪之语造宏大雄伟之境,而以秀气又带富贵悠闲的语言,造就士大夫闲适生活的场景。和尚为挫败书生,说的话玄之又玄,极尽夸张之能事:绿豆为丸弹蝇,竹帘绷上头发以松针射蚊,席篾为弓、蚕丝为弦、用胡子茬射杀跳蚤,以气息吹动秋毫射击微尘。枚乘《七发》层层递进,不过语义的推演,气势的增强;和尚之语处处向微小之处发展,是物象的逐层缩小,颇类似庄子的风格,而与书生之平面展开的并列叙述又不同矣。这里,作者的叙述肆无忌惮、放浪形骸而又相当的节制。
  书生暗自的怀疑不是没道理,而这正是和尚圈套之所在:激怒书生,让他露底,再施展身手吓跑他。在家眷前行之后,两位留在后面继续“吹牛”。及至谈论剑术再度受挫,书生终于难以忍受和尚咄咄逼人的气势,发一弹偷袭和尚,然而,和尚却轻易地“摇头晃脑”躲了去。目睹和尚的身手,书生对和尚身份的怀疑又深了一层。半信半疑间书生故意谈了强盗杀人的话题之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之火,又发一弹,可是,却见和尚安然无恙地从黑暗中走出。书生不禁由疑转惧,害怕之中弹发连珠,不过还是难以得手。这两次辩论与前相比,所谓的格调更是等而下之:和尚是有意往这里引,书生则更是负气而对。王小波这里明显受了弄臣文学的影响。如前所述,王小波写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理念和目标,是“好看”或“有趣”。弄臣的为人、为文之道,对当时及以后的文体的颠覆,在某种意义上恰恰与王小波的写作之“道”相吻合。这虽不免带着后人搅和的目光,但风雅与卑俗相融、严肃与嬉戏杂处,正是可笑即有趣之所出。
  叙述中间有几次关于月亮的描写,是交待时间的推移,但在小说这个整体中,又不仅仅如此。这些描写已同小说的整体氛围相契合,两相衬托,更托出一片澄静清澈的世界。如“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银色世界。坡上吹着轻轻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满山的树叶都在闪亮,在某些地方晃动。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动”,这文笔不啻汪曾祺手法,简约有致。因此,戴锦华论及王小波时就有这么一说:“他对自己写作所确认的参照与范本,或曰挑战,是二十世纪欧洲文学的一翼:卡尔维诺、玛格丽特·杜拉斯、奥威尔、尤瑟纳尔、君特·格拉斯、莫迪阿诺。那是些王小波称作‘完美’的作家或作品。在王小波的叙述中,最重要的甚或不是他们书写的内容,而是他们对文学媒介——语言的高度敏感与小说的叙事技法的炉火纯青。”④
  《夜行记》的语言婉转流畅,其最大特色就是富于韵律性。相比于后期的芜杂恣肆、精密深邃,这里流淌的语言,清丽,透彻,处处给人以舒缓纡徐之感。王小波追求语言的韵律,是在前面他所说的“诗人的译笔”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他说:“诗不光押韵,还有韵律;散文也有节奏的快慢,或低沉压抑,沉痛无比,或如黄钟大吕,回肠荡气: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我的师承》)且强调说:“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用一生来学习艺术》)
  
  再从结构上看。王力对赋的结构归纳如下:“有的汉赋假设宾主答对,开始和结尾都多用散文,赋本身就分成三个部分。开始部分有点近似序;结尾部分往往发点议论,以寄托讽喻之意,近似‘乱’或‘讯’。”⑤以此衡量,《夜行记》里书生与和尚相遇尚未展开语言交锋之前相当于“序”,最后和尚、书生两人的忏悔相当于“乱”或“讯”,中间为正文。这当然只是一种比附性说法,然而,两者结构上的相似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小说最后两人的省悟之语也某种程度正是寄托作者的讽喻之意。书生悔以往之争强斗气,以致如今见识毫无长进,和尚则悔不该以恫吓为营生。
  
  当然,说《夜行记》蕴含的赋的特点,还须简单回顾一下赋的历史。刘勰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又说:“赋者,铺也;铺采?の模?逦镄粗疽病!雹尬乙晕?庹?杂α街指程?抒情小赋与汉代大赋。章学诚论赋曰:“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义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源,实能自成一子之学。”⑦明代的徐师曾将赋分为四种,即古赋、俳赋、律赋、文赋⑧。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夜行记》既有抒情小赋的优雅从容、明净淡泊的闲散,又兼得文赋灵活多变、任意挥洒的惬意。小说中有关骑射的辩论,以诙谐笔法叙事,颇能传神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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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行记》与《僧侠》相较,变化不是很大,王小波截取于路上的一节,录取二人交谈,增添了足以生辉的奇谈而已,但他在《青铜时代》里则完全不同,那才是他真正建筑的庞大复杂的虚构世界,唐人传奇“甚至不是一个被述事件的支点,而只是一个进入中古时代的借口”⑨。所以有人这么说:“在《青铜时代》里,他的对话体叙事,形成了一种新寓言体风格,缔造出一种‘历史狂欢主义’,使小说成为一种思想方式,从经典作家笔下的那种沉重的文体明化为一只翩翩的蝴蝶。”⑩米兰·昆德拉曾将小说家分为三种,即讲述、描写或思考一个故事,王小波在本篇小说中体现更多的是讲述,就像我在上面说的那样,描写和思考在《青铜时代》里才发展壮大。也正是这些原因,作家邓一光才说:“从阅读这个角度来说,我非常喜欢王小波。”[11]
  与小说采用赋的写法相类似,晚清民初的创作曾出现以骈文作小说的潮流。鲁迅论“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时指出:“以俳偶之文试为小说者,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12]鲁迅论及的张?之《游仙窟》、陈球之《燕山外史》,正如陈平原所言,“都是作家偶一为之的尝试,并未形成一时的文学风尚”,而民初则“掀起了一个以骈文写作小说的小小热潮”;陈平原先生认为当时有人将此现象归之于“青年好绮语”不无道理,但小说因此“成了由一根微弱的情节线串起来的各类散文、韵文的集锦”,而骈文小说的失败,正由于“千篇一律的情节,再加上大同小异的文辞”[13]。鲁迅、陈平原所论述的骈文小说,是古文小说,是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被彻底扫除的对象,而王小波是在有着七八十年历史的白话小说中重又采取了赋的手法。
  其实跨文体写作可以说是文学发展过程当中一个自然而然的现象,它在文学史上相当普遍,由此催生出新的文体从而又推动文学形式的不断更新。钱钟书论杜笃的《首阳山赋》时就曾提到“汉赋似小说”的苗头,但惜其“说鬼而未志怪耳”[14]。《首阳山赋》因之不同于后出的志怪小说,当然是用今天的、后设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小波在创作《夜行记》等作品的时候,正是不求发表的练笔阶段,只求叙述的明晰和通达而不会受到明确的文体界限的束缚。另外,从他成熟期表露的文学观点来看,对趣味的强调更是他寻求突破成规的主要渠道之一。
  王小波开始创作的时候,深受许倬云的影响,其中可能包括对传统文学的态度。当然,即使有证据表明这种影响,也并不意味着这肯定体现王小波创作初期的文体实验意识。实事求是说来,这应该属于兴之所至的即兴创作。但是,文学史常识也告诉我们,许多优秀的作品正是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中天马行空般书写出来的。我以为,从某种意义来讲,《夜行记》可以说是对白话小说过于散漫化倾向在形式上特别是语音结构上的一种反动(而现时的散文化小说更多的是从整体上营造诗意氛围),或者进一步说,是古文小说程式化写法的一个另类的回响。实际上,陈平原先生也注意到“假设问答以著书”带来的对话体之于古文小说的影响[15]。这可以证明小说中赋的手法的采用,不是“天外来物”,而是“不绝如缕”。
  从《夜行记》的考察中可以看到,用赋的手法写白话小说,虽然也属于“偶一为之”,亦不失为有益的尝试,何况就本篇而言,王小波还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不过,放弃这种形式又有十足的合理性,因为这一手法所提供的容量之于小说相当有限。我从一位成功的作家那里看到他创作上曾经有过的可能方向,至于这种转向的合理性何在,则需要更深的思考与探究了。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王小波:《我对国产片的看法》,《我的精神家园》,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② 王小波:《<怀疑三部曲>序》,见《我的精神家园》。
  ③ “秘传”二字系编辑所加。参见《王小波年谱简编》,《我的精神家园》,第575页。
  ④⑨ 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⑤ 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99年第3版,第1359页-第1369页。
  ⑥⑦⑧ 《赋学曲学论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页。
  ⑩ 李钧:《仰望星空抑或拒绝虚空——王小波论》,《南方文坛》,2001年第2期。
  [11] 葛红兵、邓一光、刘川鄂:《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师》,《南方文坛》第1999年第5期。
  [1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页-第248页。
  [13] 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8页-第222页。
  [14]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2版,第994页。
  [15]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页-第179页。
  
  附:
  
  夜 行 记
  文/王小波
  
  玄宗在世最后几年,行路不太平。那年头出门在外的人无不在身上怀有兵刃。虽然如此,见到路边躺着喂乌鸦的死人,还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没有要紧的大事,谁也不出门,大路上因此空空荡荡。有一天,一个书生骑着骏马,押着车仗,在关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时候正值夏日,在马上极目四望,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也没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农夫,只有远处地平线上空气翻滚,好像无色的火焰。车轮吱吱响,好像在脑子里碾过。书生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热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个人聊聊就好了。书生不想和车夫谈话,因为他们言语粗鄙,也不想和轿车里的女人谈话,因为她们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个行人,哪怕是游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炉匠也好。可是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谁也没遇上。直到夕阳西下,天气转凉时,才遇上一个和尚。
  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轿车里传出女人的笑语,板车上满载箱笼。虽然书生盼望一个谈伴,这一位他可不喜欢。第一,和尚太无耻,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连脑后都堆满了一颤一颤的肥肉。因为和尚不留头发,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来这么一个人,不是晦气么?等到彼此通过姓名,书生就出言相讥,存心要和尚难堪:
  “大师,经过十年战乱,不仅是中原残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我听说有些尼姑招赘男人过活,还听说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门清净地里晾满了尿布,真不成体统!”
  和尚虽然肥胖,但却一点也不喘,说起话来底气充足,声如驴鸣:“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静?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书生想: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我不要他同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是个市镇。书生说:“大师要住宿吗?这里有好大客栈,正好住宿!”
  “依相公说,我们就住宿。”
  “大师宿下,我们乘晚凉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说,我们再行一程!”
  “大师要宿,我们便行。大师要行时,我们就宿。”
  “相公,正好要说话,怎么撇了开?相公要宿,我们也宿,相公要行,我们也行!”
  书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想骂他一声。但是没有骂,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车马行过市集,走上山道,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满月升起来,又大又圆,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显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树,好像是黑纸剪成。西边天上一抹微光中的云,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鱼。马蹄声在黑暗中响着,一声声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秃头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发痒。书生真想扑过去在上面咬一口。当然,这种事干不得。和尚要问: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干什么?书生又想:捡块石头开了他的瓢儿也能止痒。这种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听了他的话,书生心里痒得更厉害。和尚在谈女人,谁能想象佛门子弟会说出这种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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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说:安南的女子娇小玲珑,性情温柔,拥在膝上别有一番情趣;鲜卑女子高大白净,秀颈修长,最适于在榻上玉体横陈;东瀛的少女深谙礼节,举止得体,用做侍婢再合适也没有;西域的蛮女热情如火,性欲旺盛,家里有一个就够,万不能有两个。谈到中国女人,和尚认为三湘女子温柔,巴蜀女子多才,陇西的女子忠诚,关中的女子适合当老婆。天下只有燕赵的老婆最要不得,因为完全是母老虎。听到最后一句话,书生有点上火,因为他老婆是河北人。于是他接口说道,现在的女人都不成体统,遇上谁就和谁过,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头上有毛没毛。关于这一点,和尚说不能怪女人。这些年来先是安史之乱,后来又边乱纷纷。天下男子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却还得嫁人。所以,嫁个和尚也不错。听了这种话,书生差点笑出来,这个和尚有趣得紧啦!
  和尚说,谈女人无趣,不如来谈骑射。书生听了心里又发痒——出家人谈谈击鼓撞钟、敲木鱼念经也罢,他偏要谈跑马射箭!不过这是书生心爱的话题,虽然对着一个和尚,他也禁不住发言道:习射的人多数都以为骑烈马,挽强弓,用长箭,百步穿杨,这就是射得好啦。其实这样的射艺连品都没有。真正会射的人,把射箭当一种艺术来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拓木的长弓,巴蜀的长箭,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点情趣。隆冬到大漠上射雕,要用强劲的角弓、北地的鸣镝,乘口外的良马,携鲜卑家奴,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春日到岭上射鸟雉,用白木的软弓,芦苇的轻箭,射来挥洒自如,不用一点力气,浑如吟诗作赋,体会春日远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间射鸟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在林间射小鸟儿是一桩精细的工作,需要耳目并用,射时又要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困倦时在林间小酌。这样射法才叫做射呢。
  和尚说,看来相公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是一位行家。不过在老僧看来,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篾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书生听了这些话,把脸都憋紫了。他想:幸亏是在深山里说话,没人听见,否则有人听了去,一定要说这是两个牛皮精在比着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射雁、射雕、射雉、射雀,全是真事儿,不比这秃驴射苍蝇、射蚊子、射跳蚤,纯是信口胡吹。别的不要说,捉个跳蚤来,怎么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会说话,自称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纵然如此,你还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说了实话,因此你只能去查它的户籍——这又是糟糕,跳蚤的户口本人怎能看见?就算能看见;人也不识跳蚤文。所以只好再提一个跳蚤当翻译。你怎么能相信这样的翻译?跳蚤这种东西专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牡,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这样的牛皮,也不怕闪了舌头!想到这些事,书生心里更是奇痒难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秃头上开两个黑窟窿,但是他又想,这种事儿可干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边看见,难免要责怪于我。
  书生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深山里。和尚哈哈大笑,说走夜路有人谈话,真真是有趣。我们不如叫家眷车仗先行,自己在后面深谈。书生点点头,心里说:这样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没人看见正好揍你。于是他们站在路边,让车辆到前面去。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银色世界。坡上吹着轻轻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满山的树叶都在闪亮,在某些地方晃动。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动。书生想,这真是个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别干什么不雅的事情。等到心里的奇痒平息,他就随和尚走去,继续谈到很多事情。
  和尚说,谈过了骑射,我们来谈剑术。这也是书生心爱的话题,所以他就抢先发言道:百炼的精钢,最后化为缠指之柔。他有柄这种钢打制的宝剑,薄如蝉翼,劈风无声。不用时,这剑可以束在腰里为带,用时拿在手里,剑刃摇曳不定,就如一道光华。挥起来如一匹白练,刺去时变幻不定。倘若此时此剑在我手里,我只消轻轻一挥,不知不觉之间上人的脑袋就滚到地上啃泥巴,那时您老人家只觉得天旋地转,脸皮在地上蹭得生痛,还想不到是自己的脑袋掉下地了呢。书生说完这些话纵声大笑,心里可有点不踏实。确实有这么一把剑,不过不全是他的。这是他家的传世之宝,他爸爸还没死,这剑不能说是他的。这回出山,身边也没有这柄剑,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来,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过这不要紧,可以请和尚到家里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说书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借这个碴儿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头青疙瘩不算完。
  书生盘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却不来质疑。他说像这样的剑只能说是凡品,虽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剥下一缕竹皮,提在指间就是一柄好剑。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挥,那虫子犹不知死,还在飞。飞出一丈多远,忽然分成两半掉下来。倘若老僧手中有这么一柄剑,只消轻轻一挥,相公不知不觉之中就着了和尚的道儿。你还不知道,高高兴兴走回家去。到晚间更衣,要与夫人同入罗绍帐时,才发现已被老僧去了势。说完了和尚哈哈大笑,书生却气坏了,心说:“你这老贼秃!我不来杀你,已经是十分好了,你倒来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那和尚又说下去:“当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绝不会阉了你。老僧这等剑术,在剑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盗以北海的云母为刀,那东西不在正午阳光下谁也看不见,砍起人来,就如人头自己往地下滚,真是好看!还有一位剑客以极细的银丝为剑,剑既无形,剑客的手法又快到无影。不知不觉一剑刺在你左胸,别住了心脏不能跳动。登时你胸闷气短,又请郎中,又灌汤药,越治越不灵。此时剑客先生站在一边看热闹,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剑拔去,你还能活。万一他输了钱,你就死吧,到死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心绞痛!”
  书生听了这番话,心里又是一片麻痒。这贼秃吹得真是没谱了。试问云母极脆,何以为刀?银丝极柔,又何以为剑?倘若云母、银丝都杀得了人,用一根头发就能把人脑袋勒了去。试问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吗?原来女娲造人是这么一个过程:她老人家补天之余,在海边煮了一大锅豆浆,用海水一点,点出一锅豆腐来,这就是咱们的老祖宗。女娲娘娘不简单,一只锅里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两块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个小豆腐?真他妈岂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阎罗大帝坐在冥罗地府,主管人的福禄生死,原来是两家合资开了个豆腐坊。好,太好了!书生悄悄落到后面去,偷手取出弹弓,照和尚脑后一弹弹去。
  书生的弹弓铁胎裹漆,要是没学过射箭,任凭你有多大蛮力也拉不开。他的弹丸是安南铜铸成,拿在手里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脚砸肿。这一弹要是打在和尚的脑袋上,势必贯脑而出。书生想到和尚正在夸夸其谈,冷不防嘴里钻出个大铜丸,势必要大吃一惊。要是弹丸从眼眶里钻出去,和尚觉得脸上掉下东西,随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这种事儿只要没落到自己身上,谁都觉得有趣。书生觉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来。
  
  谁知那和尚吹得高兴,摇头晃脑,那一弹就从他耳边偏过去。书生一看没打中,不禁暗暗心惊。他的准头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个小酒盅,如今打这么大一颗秃头,怎么会打不中?那和尚怎么早不晃头,晚不晃头,偏等他发弹时晃头?莫非这秃头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实本领?书生收起弓,赶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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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人,可听见什么声音?”
  “噢,一个大屎壳郎飞过去,嗡的一声!”
  书生想: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么长的,弹丸飞过是什么声音,屎壳郎飞过是什么声音?他又觉得这和尚怪可怜的,嘴里谈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后有人暗算,却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儿擦耳根子过去,他还以为是屎壳郎!让他想去吧,不值当为他说嘴就把他打死。两人又并肩而行,谈到各种武功,说到拳脚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说法,就如骑射剑术,都是书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无法想象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颗大秃头白森森、亮灼灼,让人看了一发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此时的月亮比刚才又亮了些。书生心里在大笑,满山的玉树银花仿佛在他身边飞舞。心里想笑,嘴上却不能笑,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这位秃大爷谈些悲哀的题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秃脑壳。于是他说: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现在山有山贼,水有水寇。有些贼杀了人往道边上一扔,那是积德的。有的贼杀法新奇,伤天害理。昨天我们过汉水,车夫见水色青青,就下去凫水。一个猛子扎下去,见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个个翻着白眼儿,脚下坠着大铁球,鼻子嘴唇都被鱼啃了去,那模样真是吓死人!我还听说温州有个土贼专门要把人按在酱缸里淹死,日后挖出来,腌得像酱黄瓜,浑身都是皱。还有人把活人挂到,坊里,死,尸首和腊肉一般无二,差点儿当猪卖了出去。现在的人哪,杀人都杀出幽默感来了!”
  和尚说:“这些小贼的行径,有什么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几位水寇,夜里把客商用迷香,过去,灌上一肚子铅沙,再把肚皮缝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只觉得身躯沉重,拼老命才站得住。在舱里走两步,只听肚子里稀里哗啦,就惊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儿啦。还有几位山贼,捉到客人就分筋错骨大动手术,把双手拧成麻花别在脑后,再把两条腿拧得一条朝前一条朝后。然后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颠三倒四行不直,最后摔到山涧里。像这样杀人,才叫有幽默感。”
  书生想:这和尚有痰气。和你说正经事儿,你只当是胡扯。看来有必要深谈下去,才能激发你的危机感。于是他说:“如今敢出门走路的人也都不简单。这年头儿,出远门儿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没个三头六臂谁敢出来?所以你看到个走乡的货郎,他可能在腰里挂着铁流星。看到个挑脚的力夫,他袖里可能有袖箭。就是个卖笑的娼妓,怀里还可能有短剑哪!人身上有了家伙,胆就粗,气就壮,在酒楼和陌生人饮酒,一语不合就互挥老拳,手上还戴着带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与人争路,气不忿时就抡起檀木棍,打出脑子来就往山洞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铁蒺藜拽你,躲得过躲不过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说话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别人发了火,你的脑袋就不安稳。”
  和尚说:“这样的行路人也只算些胆小鬼,见到发狠的主儿,只能夹屁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看和尚我,手无寸铁,坦荡荡走遍天下,随身只有一根撒尿的****儿,谁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声,能震得别人耳朵里流汤。跺跺脚,对面的人就立脚不稳。山贼水寇、见了我都叫爷爷;响马强盗在我面前,连咳嗽都不敢高声。所以我走起路来,兴高采烈,这样出门才有兴致。小心?小心干什么?”
  书生一听,心里更麻痒难忍。强盗响马见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吗?我读遍了药书没见有这么一条,秃和尚,性寒平,镇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须炮制,效力如神。是药王爷爷写漏了,还是你来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丸,吃了才能生效,怎么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开诊所,让普天下的三期肺痨,哮喘症,气管炎,肺气肿的病号排着队去看你的秃脑袋。吹牛皮不上税,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贼的亏,就凭你一个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来这么舒心。强盗大约是觉得抢和尚晦气,所以放过了你,不过我却放你不过!
  书生又偷偷落后,拿出弓来。他心里暗暗祷告说:“和尚和尚,你到阴间别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这一弹就把你脑袋打开花,不痛不痒!让你猛一睁眼就换了世界,这也就对得起你啦!”祝祷完毕,他咬紧牙一弹朝和尚打去,这就如案头上砍西瓜,绝无砍不着的道理。
  书生发弹的时候,和尚刚好走到阴影里。转眼之间他又从阴影里走出来,闪光的秃头还是安然无恙。书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放这一弹时格外的小心手稳,绝无脱靶的可能。看来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领。他把弓收起来,打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说的全是实话,射蚊子射跳蚤实有其事,云母刀、银丝剑也是真的。和尚确实是止咳丸,也确实有人认识跳蚤文。女娲娘娘确实在海边点了一锅豆腐,药书上也确实写着秃和尚寒平。这都是从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结论!书生这么一想心里马上乱糟糟。抬头一看前面,书生又禁不住惊叫一声:
  “大师,我们走迷了!”
  “迷什么?没有迷!”
  书生想:这不对。要是不迷路,早该走出山区。可是前面山势更险峻!何况车辆也不见了,这要不是走错路,除非我真的长了一脑子豆腐渣!他说:
  “大师,我们的车辆也不见了!”
  “相公,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没见过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请相公到寒寺盘桓几天,宝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现在已经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条远路,意在聆听高论。”
  书生想,这更是岂有此理!谁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么会到了你家?你请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应了吗?这个秃驴我还是要打死他。女娲娘娘点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虽然书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领。忽然天上飞过一片黑云,把月亮遮了个严丝合缝。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都勒马不行。和尚还在喋喋不休。书生拿出弓来,朝黑地里发声的地方打一串连环弹,这回就是神出鬼没的黄鼠狼,也逃不开黑暗中袭来的弹雨。最后一弹刚出手,书生就鼓掌大笑起来。
  忽然和尚一声暴喝:“深山无人,相公这么一惊一乍,可是要吓死老僧?”书生大吃一惊,连忙把弓收起。过了一会,乌云过去,书生看到和尚安全无恙,两个人重新上路。
  书生心里还在发痒,他真不乐意世界上有和尚这个人。如果世界上存在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户口本,人是豆腐做的。这些事一想痒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没法相信。但是同样没法相信的事儿已经发生了。今晚用弹子打斗大一个秃脑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顾想这些心事,忽听和尚说:
  “相公,你的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书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马瘸了都不知道。于是他下马去,把四个蹄子全看遍,蹄铁全是好好的。这却怪,蹄不漏,马怎会瘸?牵着马走几步,发现它根本不瘸。马既然不瘸,和尚怎么说它瘸?再抬头一看,和尚也不见了,书生真的大吃一惊,觉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里路,总算追上了和尚。书生长出一口气,两个人并缰行起来,他可没看见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乌云。两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谈。
  书生忽然想到:和尚没说过跳蚤有户口本,也没说过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说能识别跳蚤的牝牡,云母银丝也能杀人。既然他没有这么说,我怎么会这么想:这件事细究起来可有趣啦!原来是我非要这么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现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么办好?相信跳蚤有户口本,还是相信自己一脑子豆腐渣?他只顾想心事,就没看到月儿西坠,东方破晓,林间展鸟瞅瞅,山谷里起了雾气。他也没看到这条路走也走不完,原来是和尚领着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领进一个山凹,这里有一辆轿车,车夫在辕上打瞌睡。
  车夫听见马蹄响抬头一看,见到这一僧一儒,吓得直翻白眼,这一夜他经过不少惊吓,吓得再不敢说话。和尚说:“相公,宝眷都在这里,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书生到轿车前撩开帘子一看,老婆丫环在里面正在熟睡。这些人可享福啦,车一进山就睡着,到现在还没有醒。回头再看和尚,他已经去远了,书生又纵马追上去,这回和尚十分不耐烦。
  “相公,宝眷已经还给你,你还跟着我待怎地!”
  书生说:“大师,我们还是同行。书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师一诉心曲。”
  
  于是这两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渐渐走到山顶上去。终于旭日东升,阳光普照,书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
  “大师,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书生说:“大师,小生自幼习武,会些弹术剑法。别人说话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脑袋打开花,叫他说不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时候下棋,每到要输时我就把刀拔出来往棋盘上一插,于是长胜不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把屎棋。听人说话也如此,倘若大师说得不对我胃口就把您打杀,怎能够增加见识。比方说,大师若说生姜是树生的果子,我只能说,您说得不对,却不能把大师打死。因为打不死时,我就太难堪了。大师现在活着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相信生姜是树上生的?所以杀人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杀人。”
  和尚说:“相公,老僧自小习些武艺,专在山道上干没本的生意。和尚虽然抢劫,却不杀人,我专拣相公这样的人同行。你说东,我说西,你说鸡生蛋,我说蛋生鸡。说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几手把你吓跑,宝眷行李就都归我了。现在我想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来说。你打我一弹打不着,两弹打不着,最后打我一串连环弹,你还是不逃走,此时我就太难堪了。你现在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脑袋拍到腔子里?这不好,因为我已经抢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实在太凶残。难道我就因此把行李还你?这也不好,因为你已经打了我十七八弹,还是我招着你打的。不抢你的东西,我来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抢劫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抢劫。”
  这一僧一儒互诉心曲以后,就一起到和尚家里去。和尚要招待书生,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摘自《唐人秘传故事》,山东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