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伊沙这些年来的写作,业已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文坛尤其是诗坛叛逆者的形象,他已然给人这样的印象——大凡别人以为是的,他总以为非,或者反,总就是跟别人对立。在诗歌界,他总是四处出击,结果也往往四面树敌:如果不能说是人人喊打,至少也算是一个争议最多的诗人了。这些围绕在诗歌本身以外的评论,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其实也很难做出一个准确的对错判断,也许本身也就无所谓对错——因为真正重要的可能还是在诗歌文本内部。而在诗歌文本内部,我们很快就可以发现,矛盾对立的方式往往是成就一次优秀写作的必备要素,在新批评这样的形式主义批评者眼中尤其如此。
毫无疑问,《饿死诗人》已经是伊沙甚至是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歌写作的一篇名作,就此也已有诸多评论,但目前大多数的相关评论文字,更多关注的都是此诗作者藉此表达的姿态,很少对该诗作一种形式主义的内部批评。下面就尝试用新批评方法来读解这篇名作(选自《伊沙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全诗共有二十七行,我们首先看前九行。
那样轻松的你们
开始复述农业
耕作的事宜以及
春来秋去
挥汗如雨收获麦子
你们以为麦粒就是你们
为女人迸溅的泪滴吗
麦芒就像你们贴在腮帮上的
猪鬃般柔软吗
作者开篇就给出了一个“烟雾弹”——“你们”这一第二人称的称呼到底是指谁呢?不妨暂时理解为“复述”农业诸事宜的人。对此类人本诗写作者用第二人称的语汇来称呼,也就彰显出本诗写作者与“你们”这类人的对立,至少不会是同类。除此之外,更多的可能就是疑问。过多的含混将我们带到了诗人精心设计的迷阵中,我们只好带着自己的疑问和猜测,小心翼翼地随着诗人的脚步慢慢走,同时希冀写作者能给出些暗示,以助揭开疑团。
接下来的“农业”“耕作的事宜”以及“麦子”等相关语汇的意义所指在这里还比较含混,是指一般意义的农业劳作、农作物呢,还是另有所指?此外“复述”一词值得注意,它的意义也比较含混。对此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概括、转述别人的话或听来看到的事情;二是反复地谈论、叙述。每一个人包括写作者本人都不可能亲自体验所有的事情,总有那么一部分经验和知识是通过其他的渠道获取的。因此我们对别人的转述常常是宽容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乐此不疲地反复讲着同一件事情,往往就不能让人容忍了。正如为人熟稔的祥林嫂。第一次听她讲阿毛的故事,听者还深表同情,陪她痛惜;可是当她没完没了地逢人就讲的时候,招来的只有无情的厌恶。
六至九行带有了明显的指责语调,进而印证了上文的推论——本诗写作者与“你们”是对立的。在这里可以看到两组醒目的对立词汇——“轻松”与“挥汗如雨”。但凡有过劳动经验的人都知道,春去秋来的耕作是实实在在的挥汗如雨,其中的艰辛是那些轻轻松松地就开口复述农业的人所不能体会的,这两个词汇的对立也就彰显出了劳动者与复述者之间的对立。同时这两组词汇间的张力以及本诗写作者的斥责语气,无疑让人深切感受到了这类复述者的矫饰与无病呻吟。这样一种轻松的复述式言谈,与实实在在的辛勤劳作相对,显得是那么的轻飘、轻浮,“你们”的“以为”最多也只能算是自以为是。这与下面的两组反问句殊途同归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你们”那些人。为女人流泪一类的事情,侧向情感,男女之情。一般说来,沉溺于男女之事的不外乎这几类人:一是物质生活富足者,有一定的精力和条件去追求精神,追求情感;一是知识分子,尤其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从古人开始就喜欢在“才子”前贯以“风流”二字,想必自有它的道理。而对此诗人则用“迸溅”(夸张)来修饰,与“流泪”之类的语汇相比,有力地映射出写作者的鄙夷与不屑,同时给人一种强烈得虚假,矫饰的冲击感。进一步体现出“麦粒”作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与虚情假意的泪滴之间的矛盾对立。同时,“麦芒”虽显露在外,却是为保护麦子,是辛苦而真实的生长;而贴在腮帮上的张扬的“猪鬃”则是装饰性的,因此真实的“麦芒”与虚假的“猪鬃”间的矛盾对立也凸现出来。这些“猪鬃”仅要轻松地一“贴”就可以完成,一个“贴”字不仅彰显出了它与麦芒辛苦生长的强烈对比,也显露了“你们”的嘴脸的虚假。前后呼应,其间的对立更加醒目。此外,假惺惺的满嘴情、爱,满脸的“猪鬃”——这类形象描写似乎极其吻合我们印象中艺术家的通常形象。下面的诗行能否揭开这个暗示呢?
你们拥挤在流浪之路的那一年
北方的麦子自个儿长大了
它们挥舞着一弯弯
阳光之镰
割断麦秆自己的脖子
割断与土地最后的联系
成全了你们
首先来看“拥挤”与“自个儿”两词。“拥挤”说明人数众多,且有从众之徒,喧闹之势。试想如果是为数不多的几人,且情绪不佳,也就不用互拥互挤了。如此的声势,中间自然不乏从众、随流之徒,正如生活中很多人就爱凑热闹。也正是这个原因使这场表面上轰轰烈烈的“流浪”运动,不知不觉中披挂上了虚假与夸饰的外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一种令人生厌的趋势。作为与“你们”对立的本诗写作者则似乎非常警醒,不会随波逐流,力图写诗反驳。与此声势相对,麦子却是孑然独立的“自个儿”生长。如此,“拥挤”与“自个儿”就形成了一种鲜明的矛盾对立。同时,作为流浪者的“你们”渴求的是“救济”,尤其是“拥挤”一词更能体现渴求的迫切。麦子则是在阳光和雨水的沐浴下自个儿长大的,其中没有“你们”的任何劳作。然而,面对乞求,麦子还是毅然决定——牺牲自己,成全“你们”。割断脖子的痛楚,“你们”可曾体味?那是与生命永诀。“最后的”三个字进一步说明这是一个艰难而伟大的抉择。勇于牺牲自身的麦子是如此高贵,如此无私。而“拥挤”着乞求施舍的“你们”则是那么的卑琐和令人厌恶。一个是乞怜者,一个是施与者,二者的身份在本质就是对立的。
我们都知道麦子是养育人的谷物,但问题是:这里的“麦子”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作物——麦子?如果是,它怎么可能自己完成收割;自己割断“麦秆”和“脖子”呢?这显然违背常理。由于“麦子”的意义还比较含混,这一部分中的“流浪”“土地”等的意义也相应的还是含混不明确的,还不能确定除了通常的意义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内涵。带着如此多的疑问,期待接下来十七至二十一行能带我们走出迷雾。
诗人们已经吃饱了
一望无边的麦田
在他们腹中香气弥漫
城市最伟大的懒汉
做了诗歌中光荣的农夫
至此,终于可以从久久弥漫的云雾里窥见一丝光亮,诸多的对立、含混之处渐渐明朗起来。人称的转换多少指点了第一个迷津,即:前面曾提及的“你们”。至此,至少可以断定“你们”是指诗人而言。
接下来,出现了这样几个不协调的语汇:既是“懒汉”,又何以称是“伟大的”,并且在“伟大”一词的前面还贯以“最”字,来进一步加强程度,这显然是一个悖论。再者,在城市生活的诗人何以称其为“农夫”?众所周知,城市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自然也是以工业为物质基础,在本质上,城市与农业是矛盾对立的。回到最开始的部分,我们却吃惊地发现竟然是这样一部分城里的诗人在复述农业事宜,他们原本对农业、农耕是那么的隔膜。那么在一个满溢着现代气息的城市中是如何产生泥土气息环绕的“农夫”的呢?不可忽略的是“农夫”前面的那个限定词——“诗歌中”。由于它的限定我们有理由相信“农夫”不会是一般意义上所指的在农村从事农业劳作的人。所谓的“诗歌中”的“农夫”事实上是一部分从事诗歌写作的人。那么本诗写作者为什么将这类诗人称为是“光荣的农夫”呢?这看似还是个悖论。基于写作者已经非常明确的指责语感,“光荣”一词的意义在这样一个语境中被明显地扭曲,而带有反讽色彩。众所周知农夫的劳作是实实在在的挥汗如雨,是真实的辛苦耕作,不带任何的虚假,没有汗滴禾下土的真实就不会有春来秋去的收获。也正是“光荣的”带有反讽色彩后,才将“农夫”一词用于这些诗人,用现实中农夫的辛勤来反衬诗人们吃饱后的矫情,这正印证了上面的讨论。正如人们常会说“某某吃饱了撑的”,在写作者眼里“你们”这些人不正是“撑饱了”吗?写作者与“你们”这类诗人间的矛盾对立在写作者的讽刺中再次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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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二十二至二十七行将此种对立展现得决然而明朗。
麦子以阳光和雨水的名义
我呼吁:饿死他们
狗日的诗人
首先饿死我
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
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阳光、雨水都是自然界的真实存在物,麦子是阳光和雨水的造物,就像人是上帝的造物一样。但麦子却喂饱了一群矫情的“懒汉”诗人,对于懒汉无需同情。写作者由此发出赤裸裸的呼喊:饿死他们。请注意本诗的标题——饿死诗人,其间也有“饿死”一词。不妨先探讨一下该语汇。在此,写作者是向麦子发出的呼喊,因为正是麦子养活了这些“流浪”的诗人,那么,惩罚他们的最直接方法无疑就是断粮。中国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经济不发达,人民长期在温饱的边缘挣扎,为了基本的生存以至我们把吃饭当作了头等大事,就连人们见了面的问候都是“吃了吗”之类。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饿死某个人,不得不说是一项严重惩戒。
接下来出现了这样一个“粗俗”的词语——“狗日的”,这是一种最为农业的骂法,与上文的叙述内容之农业、麦子等极为贴近。虽然很多人把这看成是句粗话、脏话,但是作为某种没有虚饰的、赤裸的情感宣泄语,又给人极为亲切的感觉,这是一种与农业的亲近感,而与矫情的“你们”,“他们”则是隔膜的。接下来的“墨水”一词再次印证了“你们”是指诗人。“帮凶”说明“我”也是诗人,某种意义上与“你们”也可以说是一帮的,但“凶”字却又说明“我”是个异类,不能和“你们”成为真正的一帮,“我”要对“你们”这些诗人和诗歌凶。最后一句的“杂种”意义比较含混。这样一句骂人的话,与前面的狗日的、帮凶是一致的;但另一方面既然是“杂”,也就跟“他们”“你们”不完全一样,“种”而“杂”就不一样了,带有某种异类的特点。既有恨屋及乌的自责,也有甘为杂种异类的庆幸与傲慢。
至此,本诗写作者以一种自虐式的叙述结束了该诗。通观全诗,似乎是一系列的矛盾对立支撑了全篇:我与“你们”“他们”的对立;“你们”与农业、麦子的对立;农业与城市的对立,等等。从诗歌文本内部的这些矛盾对立中,两种不同写作情感趋向的对立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农业是每个国家的基础产业,是最为根源的经济源头,在中国更是举足轻重,正是它养育了世世代代的炎黄子孙。仔细追溯,在中国文化的源头地:黄河流域的农业生产中麦子则是更为主要的作物。进一步来说,正是这朴朴素素、实实在在的麦子养育了我们。其间不允许有任何的虚假,没有挥汗如雨的耕种就没有春华秋实;没有实实在在的麦粒,人们就会被饿死,毕竟没有人可以画饼充饥。在此基础上,素朴、真实的存在与情感才应是我们生命的根基,也应是文学的根基所在。(顺便一说,如果向前回溯,倒数第二行中的“土地”可以理解为是诗歌写作领域。第十五行中也有“土地”一词,依据后面的判断,可以断定这两处“土地”的含义有一致性)可是“你们”这些诗人却割断了这最后的,也是最为基本的生命根基。在所谓的现代文明城市中,抛弃了人之初的真实,用虚假、矫饰鼓吹所谓的文明。这是对生命、对自然的真实性的亵渎。写作者不屑与这样的诗人为伍,于是以死亡的渴求来宣称对于诗歌和诗人的另类生存——诗歌中真实的情感,呈现真实的存在。
该诗通过一系列的矛盾对立,真实与虚假的纠缠,体现了对诗歌中真实情感的强烈诉求。包括那些骂人的脏话,虽然“脏”,但它“真”而不做作,没有虚假,是某种赤裸裸的真实。因此,在这里就不能对它做一般意义上的道德评价,比如骂人是不好的,等等。这其实是伊沙全部写作中很重要的一个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