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920

  

古典意味与现代风格的熔铸

◇ 王鹏飞 王艳云


  林徽因以中国现代建筑学家和新月派诗人的身份著称于世,被冠以“一代才女”的称号,她的小说却不大为人注意,只是近些年才被提及。林徽因一生只写过六篇短篇小说,数量虽然不多,却是京派小说不可不组成的重要部分。萧乾曾说:“我甚至觉得她是京派的灵魂。”对于她的代表作《九十九度中》,艺术鉴赏品味很高的京派批评家李健吾更是深为称许:“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真实的,然而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正如所言,林徽因小说在艺术技巧上的特色,突出地表现在她把古典和现代两种风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具有了卓尔不群的意味,尤其是在小说结构和人物描写两方面。本文拟以《九十九度中》为例,对此进行具体分析。
  
  一、 “断章”似的小说结构
  
  “断章”是诗人卞之琳一首诗的标题,它的本义是指作者片段的思绪,一时的意念,在这里,则采用其字面的意义。“断”即断裂、分开,“章”指条理、连续,“断章”即似断非断,若断若续,看起来轻盈流动,缥缈虚灵。《九十九度中》这篇小说的结构特点正可以用“断章”来形容,其似断实连,忽聚忽离,断中有续,散而不乱的特色与“断章”的字面含义非常一致。曾有论者这样赞叹:“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么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这种看似矛盾散乱,实则和谐一致、灵动飘逸的行文效果是与它的结构特色分不开的。
  整篇小说没有一个主要人物,也没有一个主要情节。文本一共有九个小节,每个小节都包括两三个故事线索,为了表现一种多维立体的时空观念,这些故事线索都不时地被切断线头,同时又插入分线索,整篇小说欲言又止,充满悬念。但出乎预料的是,在下一个小节或者几个小节之后,潜伏的线索又出现了,或是相同的人物,或是延续的故事,或是相关的情节,总是能看到与前文相联系的某一方面。众多的线头在切断和重提之间不致杂乱无章,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这些联系不是以单线的形式出现,而是纵横交错,纷纭复杂,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同时又秩序井然,合情合理,血脉流贯。这样,在作者聪慧心灵和奇妙手笔的操持下,小说由一开始几个互不相关的故事场面,就逐步具有了相依相承,错落有致的网络结构。直到这时,我们也才明白作者对小说结构安排得独具匠心,才明白每一个线索之所以如此的道理。正如李健吾所说,这篇小说“把人生看作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既有一定的规律和模式,又纷乱复杂,非人力所能把握。
  在编织这张人生之网时,作者还加入了对比的成分。整篇小说由此染上了一层鲜明的色彩,这层色彩不仅使小说结构更加分明,也表现出作者强烈的主观感情,即对人性的尊重,对人类的同情,体现了作者作为女性所特有的细腻情感。
  作为网中线索之一的李挑子的故事,在小说文本中自始至终贯穿下来,占全文篇幅不多,但很具有典型性。文章一开始,包括李挑子在内的三个挑夫便出场了,虽只有简单的描写,然而因为他们,却又引出了卖酸梅汤的老头和卢二爷以及车夫杨三,然后,各讲各的,互不干扰。所以,挑夫的故事在第一节至多只是个引子。到了第二节,与挑夫有关的场面又分别出现在本节的开始,中间和末尾,每次都只有两三句描述,依次是捡食篓,休息和要赏钱。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与挑夫都没有直接的联系。到现在为止,这些一开始便无足轻重的角色似乎应该结束他们的演出了,于是三、四小节都不再有挑夫的消息。小说文本只是尽情地编织着其他的章节。然而到第五节,文中又出现了挑夫的身影,喝了酸梅汤,只说了两句话的挑夫,看起来心情愉快,他们踏着马路,渐渐远去。挑夫们走过第六节,在第七节中挑夫之一的李挑子成为这一节的主要人物。发生在他家中的故事占了较多的篇幅,李挑子中暑,染上霍乱,邻居为他奔走求助,然而丁大夫却是如此的冷漠势力,李挑子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第八节的报馆里出现了关于他死亡消息的一句话,到第九节李挑子这回是真的烟消云散了。
  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第七节,李挑子在本文无足挂齿。正是这一节,其他的人和事被推到幕后,暂时隐藏起来,李挑子则到了前台,成为主角。这条故事线索在这里突然膨胀,丰满了起来,不禁让人想起前文的点点滴滴,前后这一呼应,李挑子这个底层人物的故事在读者的头脑里立即清晰起来。其困苦的生活,悲惨的结局,都与奢华冷酷的上层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读者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同时,在这时断时续,逐渐醒目的叙事链中,挑夫们又引出了一系列与之直接相关的,或者间接相关的人物和事件。卢二爷因看到挑夫的食篓而想起了自己的中饭;他的车夫杨三又因喜燕堂的玩笑与王康打架;在喜燕堂成亲的新娘子阿淑对自己的未来黯然神伤,急切盼望恋人九哥到来;九哥此刻又在和卢二爷花天酒地。另一方面,挑夫把食篓挑到张宅,张宅因此更加纷乱,老太太,丫头,孙少爷,外孙小姐,少奶奶,大爷以及张宅的客人刘太太,丁大夫等先后粉墨登场,而最后丁大夫的冷漠势利又断送了李挑子的性命。对这些平平凡凡但又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写,作者同样采取了与挑夫一样的藕断丝连的艺术方法,细心裁剪,精心布局,每条线索自成一家,独立完整,却又彼此互相牵扯,难舍难分。
  这样的小说结构,使文本变得轻盈而又充实。笔墨的浓淡,点线的交织,共同形成了明暗虚实的互映,把文章谱成一幅如梦如幻的图案。同时,这样的结构也使这篇小说含有了如“断章”一样的哲学意味。人这一生中,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主角,有的时候是配角,有的时候又是观众,但无论作为什么,都是人世间的一分子,都有各自的生活基点和轨迹,在种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中,扩充着人生这个大舞台。
  
  二、虚实相间的人物描写
  
  这篇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出现了大约四十个人物,这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是少见的。这四十个人物除了几个在不同的场景出现过三四次之外,其余的都只有一次出场的机会。但可贵的是,无论哪种人物都给读者留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其性情,处境,身份等等已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作者对于人物描写的艺术技巧:虚实相间,全粹合一。
  虚实相间,全粹合一是中国艺术特有的风格。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雕刻、建筑,中国古典艺术都要求既全面又典型地表现生活,强调作品在时空关系上的均衡和谐。清初文人赵执信在他的《谈艺录》里对此有生动形象的说明,“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正是由于这种朴素的辩证思想,中国艺术在表现社会和自然时,重神,而不重形,善于从整体和局部的相互关系的角度来考察,突出了一种写意的精神。这样,全和粹,虚和实辩证的统一就使艺术呈现出特有的意境美。
  学建筑和美术出身的林徽因似乎更懂得这一点,并把它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成功地实现了人物描写的“写意”化。这篇小说中的四十个人物按出场次数多少,大致可以分为只出现一次和重复出现多次的两类。
  只出现一次的人物在文中占大多数,如赵奶妈,李荣,锡娇,丽丽,寿儿,慧石,大爷等等。对于这些人物,作者是把他们当作反映生活的必不可少的一个侧面来描写,不能缺少,也不可过多。所以小说没有对应他们全部的生活,而是仅仅呈现了其中一个点,以此来艺术性地提示读者,应该如何理解把握作者所提供的这样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这样的生活画面注定是残缺不全,但是对于艺术来说,已经足够了,已经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个“点”足以让读者窥视到人物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并准确捕捉到他们的性格特点。比如慧石,封建大家族的一位遗腹女儿,虽然只有几句有关对话和心理的描写,但她多愁善感,敏感心细,宛如林黛玉的性格已一目了然。同为大家族的女儿,锡娇和丽丽只通过在席上与男客调情的一个场面,已表现出与慧石完全不同的风流浅薄,忸怩作态的性情。同时,她们各自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人生态度等等,读者也可以在头脑中构架出来,无形中已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填补完整。因此人物描写的虚实相间,全粹合一的艺术特色对于作品来说,就产生了“计白当黑”的功能,丰富了读者的艺术想象力和理解力,使原作的潜文本进一步完善,无形中就深化了作品的表现力度。
   [##]
  对于另一种人物,如卢二爷,杨三,王康,阿淑,逸九,李挑子,丁大夫等,出场的次数多一点,作者对他们所采取的艺术手法虽然基本点没有变,但也相对复杂化,增加了一些叙事学的方法,巧妙地安排了人物描写时的聚焦和非聚焦。正如论者所言:“聚焦和非聚焦是相对的,是相反而相成的。在中国传统术语中,聚焦为实、为密,非聚焦为虚、为疏。不把一部分事情虚化和疏淡,就不可能集中笔墨去聚焦;反过来,不在一些事情上周密实在地聚焦,所谓虚和疏的非聚焦也就失去了立足点……聚焦为非聚焦的基础,非聚焦为聚焦的映衬和升华。”这里,是从视角学的角度来阐释了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
  《九十九度中》便是在此基础上展现虚与实的互动互补,我们可以通过阿淑和逸九的故事来具体分析,看这种组合结构如何产生出审美效应。阿淑今天拜堂成亲,经过她跳跃式的思维回忆,我们可以知道,阿淑是位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懂得婚姻的自由平等,为此她和她的旧的家庭斗争了三年,可是,“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阿淑无奈地和幸福鞠躬作别,只能在心中垂死挣扎般地呼唤:“谁是她的恋人?除却九哥!”一句话,把读者的目光一下聚集到九哥身上,原来阿淑心里还有这样一个小秘密,前面一系列的铺垫竟都与九哥有关。但是,九哥“得着他表妹阿淑结婚的消息不知怎样?”“谁知道他关心么?”阿淑并不十分自信,有着自己的疑虑和担心。由盼望转为疑虑,九哥的形象在读者的聚焦下逐渐凸现出来。但这一切都是阿淑眼中的九哥,九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会为表妹着急以至于来帮助她吗?这些疑问成为作品的非聚焦,留下了空白,但又成为读者们的新聚焦了。
  在下一个小节里,也就是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里,逸九,所谓的九哥,正在茶楼里聊天消磨时光。作为读者焦点的九哥很快就让人失望了,原来此人也不过是庸俗浅薄之辈。当然,九哥也有自己的爱情,然而九哥的爱情焦点却是琼。琼虽然已去世六七年了,但其活泼,美丽,健硕的身影依然使九哥难以忘怀,虽然阿淑“有种特有的美,一种灵性”,但这几年的生疏将一切都间隔了。此刻,阿淑则成为九哥的非聚焦,也成为这一小节的非聚焦。
  这样,在由聚焦转为非聚焦,由非聚焦转为聚焦的变化中,作者展示了两个心理世界。这既对立又互相关联的两组画面如同电影中的正/反镜头,任何一方都是相对独立的,读者只能根据每一个当事人的主观表述,了解到相关的思想感情。同时,彼此的关联又能够把真相从多个角度来展现,使读者了解到客观全面的情况。如此而来,人物形象也就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互流交错之中,飞动摇曳,轻灵地诞生了。
  艺术技巧对于一篇小说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果说艺术技巧是骨架,那么文本内容则是血肉,只有两者之间和谐自然,才能使作品上升到完美的高度。林徽因正是对《九十九度中》的小说结构、人物和其他艺术技巧方面进行了良苦用心的设计安排,才使小说在极小的篇幅中能够具有不可轻视的生活空间,具有深邃的理念蕴涵,使二者达到完美的和谐,符合了作者“扩大短篇小说的表现功能,勿使其过于狭窄”的主张。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与当代小说进行一些比较。《九十九度中》既不像某些先锋小说那样,由于十分重视前卫的艺术实验,而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信马由缰,杂乱无序,使一般读者头晕目眩,难以接受;也不像一些新写实小说那样,过分重视题材的价值,对现实生活本身进行了繁琐而重复的刻画,造成小说的片断化与零散化,使读者觉得沉重而气闷。《九十九度中》成功解决了这些难题,对艺术技巧既有相对冷静的头脑,同时又不为细碎所束缚,形成了自己的现代主义特色,也使之具有了一种古典美,对小说的当前创作提供了可借鉴的模式。由此,也可以看出《九十九度中》这篇小说及其作者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①柯灵编:《林徽因小说:九十九度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1页。
  ②③④李健吾:《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8月版,第454页,第455页,第454页。
  ⑤转引自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249页。
  ⑥杨义:《中国叙事学》,《杨义文存》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245页。
  ⑦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第319页。
  
  附:
  
  九十九度中
  
  □林徽因
  
  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美丰楼”字号大圆篓的,用着六个满是泥泞凝结的布鞋,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之后,转弯进了一个胡同里去。
  “劳驾,借光——三十四号甲在哪一头?”在酸梅汤的摊子前面,让过一辆正在飞奔的家车——钢丝轮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墙角影子底下的老头儿,问清了张宅方向后,这三个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只泥泞布履的脚,无条件地,继续着他们机械式的展动。
  在那轻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看到黄篓上饭庄的字号,完全明白里面装的是丰盛的筵席,自然地,他估计到他自己午饭的问题。家里饭乏味,菜蔬缺乏个性,太太的脸难看,你简直就不能对她提到那厨子问题。这几天天太热,太热,并且今天已经二十二,什么事她都能够牵扯到薪水问题上,孩子们再一吵,谁能够在家里吃中饭!
  “美丰楼饭庄”黄篓上黑字写得很笨大,方才第三个挑夫挑得特别吃劲,摇摇摆摆地使那黄篓左右的晃……
  美丰楼的菜不能算坏,义永居的汤面实在也不错……于是义永居的汤面?还是市场万花斋的点心?东城或西城?找谁同去聊天?逸九新从南边来的住在哪里?或许老孟知道,何不到和记理发馆借个电话?卢二爷估计着,犹豫着,随着洋车的起落。他又好像已经决定了在和记借电话,听到伙计们的招呼:“……二爷您好早?……用电话,这边您哪!……”
  伸出手臂,他睨一眼金表上所指示的时间,细小的两针分停在两个钟点上,但是分明的都在挣扎着到达十二点上边。在这时间中,车夫感觉到主人在车上翻动不安,便更抓稳了车把,弯下一点背,勇猛地狂跑。二爷心里仍然疑问着面或点心;东城或西城;车已赶过前面的几辆。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由他左侧冲过去,快镜似的一瞥鲜艳的颜色,脚与腿,腰与背,侧脸、眼和头发,全映进老卢的眼里,那又是谁说过的……老卢就是爱看女人!女人谁又不爱?难道你在街上真闭上眼不瞧那过路的漂亮的!
  “到市场,快点。”老卢吩咐他车夫奔驰的终点,于是主人和车夫戴着两顶价格极不相同的草帽,便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向东安市场奔去。
  
  很多好看的碟子和鲜果点心,全都在大厨房院里,从黄色层篓中检点出来。立着监视的有饭庄的“二掌柜”和张宅的“大师傅”;两人都因为胖的缘故,手里都有把大蒲扇。大师傅举着扇扑一下进来凑热闹的大黄狗。
  “这东西最讨嫌不过!”这句话大师傅一半拿来骂狗,一半也是来权作和掌柜的寒暄。
  “可不是?他×的,这东西真可恶。”二掌柜好脾气地用粗话也骂起狗。
  狗无聊地转过头到垃圾堆边闻嗅隔夜的肉骨。
  奶妈抱着孙少爷进来,七少奶每月用六元现洋雇她,抱孙少爷到厨房,门房,大门口,街上一些地方喂奶连游玩的。今天的厨房又是这样的不同;饭庄的“头把刀”带着几个伙计在灶边手忙脚乱地炒菜切肉丝,奶妈觉得孙少爷是更不能不来看:果然看到了生人,看到狗,看到厨房桌上全是好看的干果,鲜果,糕饼,点心,孙少爷格外高兴,在奶妈怀里跳,手指着要吃。奶妈随手赶开了几只苍蝇,拣一块山楂糕放到孩子口里,一面和伙计们打招呼。
   [##]
  忽然看到陈升走到院子里找赵奶奶,奶妈对他挤了挤眼,含笑地问:“什么事值得这么忙?”同时她打开衣襟露出前胸喂孩子奶吃。
  “外边挑担子的要酒钱。”陈升没有平时的温和,或许是太忙了的缘故。老太太这次做寿,比上个月四少奶小孙少爷的满月酒的确忙多了。
  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阴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里院和厨房所呈的纷乱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们纷乱的主要原因则是同样的,为着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个富家里又添了一个绸缎金银裹托着的小生命。经过六十九个像今年这样流汗天气的夏天,又产生过另十一个同样需要绸缎金银的生命以后,那个生命乃被称为长寿而又有福气的妇人。这个妇人,今早由两个老妈扶着,坐在床前,拢一下斑白稀疏的鬓发,对着半碗火腿稀饭摇头:
  “赵妈,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你把锅里的拿去给七少奶的云乖乖吃罢……”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前两天这院子就为了这事改变了模样,簇新的喜棚支出瓦檐丈余尺高。两旁红喜字玻璃方窗,由胡同的东头,和顺车厂的院里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前晚上六点左右,小三和环子,两个洋车夫的儿子,倒土筐的时候看到了,就告诉他们嬷:“张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个孙少爷娶新娘子?”他们嬷为这事,还拿了鞋样到陈大嫂家说个话儿。正看到她在包饺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说老太太做整寿——多好福气——她当家的跟了张老太爷多少年。昨天张家三少奶还叫她进去,说到日子要她去帮个忙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全要冰起来!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摆起来够像个菜市,四个冰箱也腾不出一点空隙。这新买来的冰又放在哪里好?李贵手里捧着两个绿瓦盆,私下里咕噜着为这筵席所发生的难题。
  赵妈走到外院传话,听到陈升很不高兴地在问三个挑夫要多少酒钱。
  “瞅着给罢。”一个说。
  “怪热天多赏点吧。”又一个抿了抿干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汤摊子,嘴里觉着渴。
  就是这嘴里渴得难受,杨三把卢二爷拉到东安市场西门口,心想方才在那个“喜什么堂”门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车脚蹬上睡午觉。王康上月底欠了杨三十四吊钱,到现在仍不肯还;只顾着躲他。今天债主遇到赊债的赌鬼,心头起了各种的计算——杨三到饿的时候,脾气常常要比平时坏一点。天本来就太热,太阳简直是冒火,谁又受得了!方才二爷坐在车上,尽管用劲踩铃,金鱼胡同走道的学生们又多,你撞我闯的,挤得真可以的。杨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车把,拉了空车转回头去找王康要账。
  “要不着八吊要六吊,再要不着,要他×的几个混蛋嘴巴!”杨三脖干儿上太阳烫得像火烧。“四吊多钱我买点羊肉,吃一顿好的。葱花烙饼也不坏——谁又说大热天不能喝酒?喝点又怕什么——睡得更香。卢二爷到市场吃饭,进去少不了好几个钟头……”
  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撂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杨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担里买香瓜吃。
  “有钱的娶媳妇,和咱们没有钱的娶媳妇,还不是一样?花多少钱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这个那个的——这年头!好媳妇,好!你瞧怎么着?更惹不起!管你要钱,气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顾他们吃,顾他们穿。……”
  王康说话就是要“逗个乐儿”,人家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一群车夫听到他的话,各各高兴地凑点尾声。李荣手里捧着大饼,用着他最现成的粗话引着那几个年轻的笑。李荣从前是拉过家车的——可惜东家回南,把事情就搁下来了——他认得字,会看报,他会用新名词来发议论:“文明结婚可不同了,这年头是最讲‘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报上捡来离婚的新闻打哈哈。
  杨三没有娶过媳妇,他想娶,可是“老家儿”早过去了没有给他定下亲,外面瞎姘的他没敢要。前两天,棚铺的掌柜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了一个姑娘说是什么都不错,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又没有讯儿了。今天洋车夫们说笑的话,杨三听了感着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脸在太阳里笑得皱成一团,更使他气起来。
  王康仍然笑着说话,没有看到杨三,手里咬剩的半个香瓜里面,黄黄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齐的牙齿向着上面。
  “老康!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我这儿还等着钱吃饭呢!”杨三乘着一股劲发作。
  听到声,王康怔了向后看,“呵,这打哪儿说得呢?”他开始赖账了,“你要吃饭,你打你×的自己腰包里掏!要不然,你出个份子,进去那里边,”他手指着喜燕堂,“吃个现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说得滑了,禁不住这样嘲笑着杨三。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本来准备着对付赖账的巴掌,立刻打到王康的老脸上了。必须地扭打,由蓝布幕的小摊边开始,一直扩张到停洋车的地方。来往汽车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呜呜叫号。好几辆正在街心奔驰的洋车都停住了,流汗车夫连喊着“靠里!”“瞧车!”脾气暴的人顺口就是:“他×的,这大热天,单挑这么个地方!!”
  巡警离开了岗位;小孩子们围上来;喝茶的军乐队人员全站起来看;女人们吓得直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罢!”
  杨三提高嗓子直嚷着问王康:“十四吊钱,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
  呼喊的声浪由扭打的两人出发,膨胀,膨胀到周围各种人的口里:“你听我说……”
  “把他们拉开……”
  “这样挡着路……瞧腿要紧。”
  嘈杂声中还有人叉着手远远地喊,“打得好呀,好拳头!”
  喜燕堂正厅里挂着金喜字红幛,几对喜联,新娘正在服从号令,连连地深深地鞠躬。外边的喧吵使周围客人的头同时向外面转,似乎打听外面喧吵的缘故。新娘本来就是一阵阵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里抱着的鲜花随着只是打颤。雷响深入她耳朵里,心房里……
  “新郎新娘——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里弯腰伸直,伸直弯腰。昨晚上她哭,她妈也哭,将一串经验上得来的教训,拿出来赠给她——什么对老人要忍耐点,对小的要和气,什么事都要让着点——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让步支持着!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间的委曲求全。这几年对婚姻问题谁都讨论得热闹,她就不懂那些讨论的道理遇到实际时怎么就不发生关系。她这结婚的实际,并没有因为她多留心报纸上,新文学上,所讨论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恋爱问题,而减少了问题。
  “二十五岁了……”有人问到阿淑的岁数时,她妈总是发愁似的轻轻地回答那问她的人,底下说不清是叹息是?嗦。
  在这旧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经超出应该结婚的年龄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着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难堪!他们天天在替她选择合适的人家——其实哪里是选择!反对她尽管反对,那只是消极的无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绝对没有机会选择,乃至于接触比较合适,理想的人物!她挣扎了三年,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在她父亲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长久……
   [##]
  “余家又托人来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这身体眼见得更糟,这潮湿天……”父亲的话常常说得很响,故意要她听得见,有时在饭桌上脾气或许更坏一点。“这六十块钱,养活这一大家子!养儿养女都不够,还要捐什么钱?干脆饿死!”有时更直接更难堪:“这又是谁的新褂子?阿淑,你别学时髦穿了到处走,那是找不着婆婆家的——外面瞎认识什么朋友我可不答应,我们不是那种人家!”……懦弱的母亲低着头装作缝衣:“妈劝你将就点……爹身体近来不好……女儿不能在娘家一辈子的……这家子不算坏;差事不错,前妻没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兴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地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地解决了。
  对于阿淑这订婚的疑惧,常使她父亲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这门亲事真是运气呀,说时总希望阿淑听见这话。不知怎样,阿淑听到这话总很可怜父亲,想装出高兴样子来安慰他。母亲更可怜;自从阿淑订婚以来总似乎对她抱歉,常常哑着嗓子说:“看我做母亲的这份心上面。”
  看做母亲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见到那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那个庸俗的典型触碎她那一点脆弱的爱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寻死,为婚姻失望而自杀么?可以大胆告诉父亲,这婚约是不可能的么?能逃脱这家庭的苛刑(在爱的招牌下的)去冒险,去漂落么?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儿,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吵闹的声浪愈加明显了一阵,伴娘为新娘戴上戒指,又由赞礼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离中阿淑开始幻想那外面吵闹的原因:洋车夫打电车吧,汽车轧伤了人吧,学生又请愿,当局派军警弹压吧……但是阿淑想怎么我还如是焦急,现在我该像死人一样了,生活的波澜该沾不上我了,像已经临刑的人。但临刑也好,被迫结婚也好,在电影里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总有一个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脱,不合法,特赦,恋人骑着马星夜奔波地赶到……但谁是她的恋人?除却九哥!学政治法律,讲究新思想的九哥,得着他表妹阿淑结婚的消息不知怎样?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谁知道他关心么?他们多少年不来往了,虽然在山东住的时候,他们曾经邻居,两小无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两年前他回来过一次,她记得自己遇到九哥扶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在书店前边,她躲过了九哥的视线,惭愧自己一身不入时的装束,她不愿和九哥的女友做个太难堪的比较。
  感到手酸,心酸,浑身打颤,阿淑由一堆人拥簇着退到里面房间休息。女客们在新娘前后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装扮。有几个很不客气在批评新娘子,显然认为不满意。“新娘太单薄点。”一个摺着十几层下颏的胖女人,摇着扇和旁边的六姨说话。阿淑觉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则像一根铁杵横在前面,阿淑两手发抖拉紧了一块丝巾,听老妈在她头上不住地搬弄那几朵绒花。
  随着花露水香味进屋子来的,是锡娇和丽丽,六姨的两个女儿,她们的装扮已经招了许多羡慕的眼光。有电影明星细眉的锡娇抓把瓜子嗑着,猩红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个客人的侧面努了一下。丽丽立刻笑红了脸,拿出一条丝绸手绢蒙住嘴挤出人堆到廊上走,望着已经在席上的男客们。有几个已经提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在选择肥美的鸡肉,一面讲着笑话,顿时都为着丽丽的笑声,转过脸来,镇住眼看她。丽丽扭一下腰,又摆了一下,软的长衫轻轻展开,露出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走过另一边去。
  年轻的茶房穿着蓝布大褂,肩搭一块桌布,由厨房里出来,两只手拿四碟冷荤,几乎撞住丽丽。闻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却顾忌地斜过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时候,那唱戏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对着他笑,两只水钻耳坠,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张四爷,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劝干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带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着正端着大碗三鲜汤的他笑。他记得放平了大碗,心还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着,躺在院里板凳上乘凉,随口唱几声“孤王……酒醉……”才算松动了些。今天又是这么一个笑嘻嘻的小姐,穿着这一身软,茶房垂下头去拿酒壶,心底似乎恨谁似的一股气。
  
  “逸九你喝一杯什么?”老卢做东这样问。
  “我来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拣几块好点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个客。午饭问题算是如此解决了。为着天热,又为着起得太晚,老卢看到点心铺前面挂的“卫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样点心”这种动人的招牌,便决意里面去消磨时光。约到逸九和老孟来聊天,老卢显然很满意了。
  三个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学时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挂着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从电影杂志里细心剪下来的,圆一张,方一张,满壁动人的娇憨——他到上海去了两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卢端详着自己的脚,打算找逸九带他到舞场拜老师去。
  “哪个电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张报纸看。
  邻座上两个情人模样男女,对面坐着呆看。男人有很温和的脸,抽着烟没有说话;女人的侧相则颇有动人的轮廓,睫毛长长的活动着,脸上时时浮微笑。她的青纱长衫罩着丰润的肩臂,带着神秘性的淡雅。两人无声地吃着冰淇凌,似乎对于一切完全的满足。
  老卢、老孟谈着时局,老卢既是机关人员,时常免不了说“我又有个特别的消息,这样看来里面还有原因”,于是一层一层地做更详细原因的检讨,深深地浸入政治波澜里面。
  逸九看着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涡,想到好几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琼两条发辫,一个垂前,一个垂后地跳跃。琼已经死了这六七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她。今天这青长衫的女人,单单叫他心底涌起琼的影子。不可思议的,淡淡的,记忆描着活泼的琼。在极旧式的家庭里淘气,二舅舅提根旱烟管,厉声地出来停止她各种的嬉戏。但是琼只是敛住声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满是水,又是琼胆子大,把裤腿卷过膝盖,赤着脚,到水里装摸鱼。不小心她滑倒了,还是逸九去把她抱回来。和琼差不多大小的还有阿淑,住在对门,他们时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记起瘦小、不爱说话的阿淑来。
  “听说阿淑快要结婚了,嬷嘱咐到表姨家问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给谁!”他似乎怕到表姨家。这几年的生疏叫他为难,前年他们遇见一次,装束不入时的阿淑倒有种特有的美,一种灵性……奇怪今天这青长衫女人为什么叫他想起这许多……
  “逸九,你有相当的聪明,手腕,你又能巴结女人,你也应该来试试,我介绍你见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闷。
  老卢手弹着桌边表示不高兴:“老孟你少说话,逸九这位大少爷说不定他倒愿意去演电影呢!”种种都有一点落伍的老卢嘲笑着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气。
  青纱长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来。男的手托着女人的臂腕,无声地绕过他们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门去。老卢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稳健的步履。两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语中流露出来。
  “他们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这女人算好看不?”
  三个人同时说出口来,各各有所感触。
  午后的热,由窗口外嘘进来,三个朋友吃下许多清凉的东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电影院去,咱们去研究一回什么‘人生问题’‘社会问题’吧?”逸九望着桌上的空杯,催促着卢、孟两个走。心里仍然浮着琼的影子。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像今天这样,偶尔地回忆就算是证实琼有过活泼生命的惟一的证据。
   [##]
  东安市场门口洋车像放大的蚂蚁一串,头尾衔接着放在街沿。杨三已不在他寻常停车的地方。
  “区里去,好,区里去!咱们到区里说个理去!”就是这样,王康和杨三到底结束了殴打,被两个巡警弹压下来。
  
  刘太太打着油纸伞,端正地坐在洋车上,想金裁缝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件绸衫下摆仍然不合适,领也太小,紧得透不了气,想不到今天这样热,早知道还不如穿纱的去。裁缝赶做的活总要出点毛病。实甫现在脾气更坏一点,老嫌女人们麻烦。每次有个应酬你总要听他说一顿的。今天张老太太做整寿,又不比得寻常的场面可以随便……
  对面来了浅蓝色衣服的年轻小姐,极时髦的装束使刘太太睁大了眼注意了。
  “刘太太哪里去?”蓝衣小姐笑了笑,远远招呼她一声过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适!”刘太太不耐烦地举着花纸伞。
  “呜呜——呜呜……”汽车的喇叭响得震耳。
  “打住。”洋车夫紧抓车把,缩住车身前冲的趋势。汽车过去后,由刘太太车旁走出一个巡警,带着两个粗人:一根白绳由一个的臂膀系到另一个的臂上。巡警执着绳端,板着脸走着。一个粗人显然是车夫;手里仍然拉着空车,嘴里咕噜着。很讲究的车身,各件白铜都擦得放亮,后面铜牌上还镌着“卢”字。这又是谁家的车夫,闹出事让巡警拉走。刘太太恨恨地一想车夫们爱肇事的可恶,反正他们到区里去少不了东家设法把他们保出来的……
  “靠里!……靠里!”威风的刘家车夫是不耐烦挤在别人车后的——老爷是局长,太太此刻出去阔绰的应酬,洋车又是新打的,两盏灯发出银光……哗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个车边擦一下,车已猛冲到前头走了。刘太太的花油纸伞在日光中摇摇荡荡地迎着风,顺着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汤摊边刚走开了三个挑夫。酸凉的一杯水,短时间地给他们愉快,六只泥泞的脚仍然踏着滚烫的马路行去。卖酸梅汤的老头儿手里正在数着几十枚铜元,一把小鸡毛帚夹在腋下。他翻上两颗黯淡的眼珠,看看过去的花纸伞,知道这是到张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为着张家做寿,客人多,他们的车夫少不得来摊上喝点凉的解渴。
  “两吊……三吊!……”他动着他的手指,把一叠铜元收入摊边美人牌香烟的纸盒中。不知道今天这冰够不够使用的,他翻开几重荷叶,和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着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块端详了一会儿。“天不热,喝的人少,天热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为难的地方,他叹口气再翻眼看看过去的汽车。汽车轧起一阵尘土,笼罩着老人和他的摊子。
  
  寒暑表中的水银从早起上升,一直过了九十五度的黑线上。喜棚底下比较阴凉的一片地面上曾聚过各种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间一个。
  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东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小孩们都抢了盘子边上放的小冰块,含到嘴里嚼着玩,其他客喜欢这凉菜的也就不少。天实在热!
  张家几位少奶奶装扮得非常得体,头上都戴朵红花,表示对旧礼教习尚仍然相当遵守的。在院子中盘旋着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体面。好几个星期前就顾虑到的今天,她们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种成功,已然顺序的,在眼前实现。虽然为着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轮流着觉得受过委屈;生过气;用过心思和手腕;将就过许多不如意的细节。
  老太太颤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回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
  “我给老太太拜寿,您给回一声吧。”
  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瞌睡的眼,看一个浓妆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劲。老太太扶着赵妈站起来还礼。
  “别客气了,外边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谁又是这刘太太……谁?……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门槛又堕入各种的回忆里去。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寿儿,看着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点开完,底下人们可以吃中饭,她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部分几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她极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热闹,但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饥饿中,有一桩事她仍然没有忘掉她的高兴。因为老太太的整寿大少奶给她一副银镯。虽然为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懒得转动,她仍不时得意地举起手来,晃摇着她的新镯子。
  午后的太阳斜到东廊上,后院子暂时沉睡在静寂中。幼兰在书房里和羽哭着闹脾气:
  “你们都欺侮我,上次赛球我就没有去看。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欢迎我……慧石不肯说,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劲。”抽噎的声音微微地由廊上传来。
  “等会客人进来了不好看……别哭……你听我说……绝对没有这么回事的。咱们是亲表谁不知道我们亲热,你是我的兰,永远,永远的是我的最爱最爱的……你信我……”
  “你在哄骗我,我……我永远不会再信你的了……”
  “你又来伤我,你心狠……”
  声音微下去,也和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有轻轻的笑语声。小丫头仍然饿得慌,仍然坐在门槛上没有敢动,她听着小外孙小姐和羽孙少爷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会儿他们又笑着一块儿由书房里出来。
  “我到婆婆的里间洗个脸去。寿儿你给我打盆洗脸水去。”
  寿儿得着打水的命令,高兴地站起来。什么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点。
  “别忘了晚饭等我一桌吃。”羽说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顿时又堕入闷热的静寂里;柳条的影子画上粉墙,太阳的红比得胭脂。墙外天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像戏台上的布景。隐隐地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卖西瓜的——卖凉席的,一阵一阵。
  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地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边扣钮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到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廊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不高兴他们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淇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又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么,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
  (原刊一九三四年五月《学文》杂志一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