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绝不满足于讲述故事、刻画人事、描绘场景的所谓“三要素”。历史的、民俗的、宗教的、人性的、政治的、经济的等各种因素,都早已被现代小说家自觉的文化意识所开垦,成为故事、人物、场景背后意味深长的文化底蕴。甚至有时,小说家只是借一个故事,来阐释某种特异的文化。这样的小说具有诗的特质。
何存中的短篇小说《水底的月亮升起来》,讲述了一个并不算特异的故事:王家墩的表姐大辫子夜间在河滩桑间与倪家墩的倪架子野合,被人撞见,表姐觉得没脸见人,投水自杀,但终被救起。自以为受了玷污的王家因此险些与倪家展开械斗,但最终在知书识礼的外婆与马秀才的引导下,倪家上门向王家求亲,最终有了一个“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美好结局。这篇小说的魅力并不在于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而在于作者将这一故事完全浸泡在特异的地域民俗风情和传统的儒家道德文化之中,使历史、民俗、文化、人性超越时空地发生碰撞与融合,于是具有了幽深而又淡远的文化品味。
一
小说讲述的故事,发生于一九六二年,一个临河的名叫沙街的乡村。但它又似乎能超越时空与空间,与中华民族漫长的生存历史形成呼应。“沙街是个杂姓居住之地,全垸五百多人,有王、赵、倪、周、徐、马六个大姓。每个姓堆沙为墩,住在一起,墩子以姓为名,姓王的就叫王家墩,姓倪的就叫倪家墩;每个墩子周围用石头垒起,一人多高,墩子与墩子以沟相连,天干的时候是路,发水的时候是水,很像西安原始社会的半坡遗址。构成鸡犬相闻,老死却相往来的景象。”这样的风情,具有特异的地域色彩,但同时这样的格局,岂不也是中国农村千百年来以氏族关系维系的社会结构的缩影?说到沙街各家族之间彼此的关系,那就有些悖论的味道了:他们既是亲戚,也是仇人。“弄得好互相通婚,弄得不好互相打冤家。说到通婚沙街的六大姓六个墩子每个墩子每代都有彼此的女儿和女婿;说到打冤家,每个墩子上每代都有彼此的仇人”。“两个墩子和悦了,提起亲戚来有说有笑;两个墩子生伤了,提起冤家来,咬牙切齿”。由于表姐大辫子的投水,王家墩的男人愤怒了。“抄家伙!打冤家!”一场当代社会中已很少发生的家族械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打冤家虽然是家族之间野蛮的仇杀行为,却也有它不成文的规则,于野蛮中透着文明。“占着理儿的一族,进攻,可以明目张胆,点着火把,筛锣集合,抬着尸体呐喊;悖着理儿的一族,防御,只能悄悄地自卫,不能先动手,等着对方动手了,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于是前街王家墩火把熊熊,人声沸腾,后街倪家墩的应战准备却在悄悄地进行。
但是流血的械斗终于没有发生,它被外婆制止了。这个曾是富家女儿,能诵“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颇有见识的外婆,是一个“填房”——外公的原配夫人死了,比外公小十五岁的外婆嫁过来。“填房”的身份在外婆的身上显示的不仅是一种婚姻习俗,还有与这一身份相伴而生的传统伦理观念。“成分高”的大舅、二舅以及表姐大辫子那个因地主成分已被折磨死了的母亲,都是外公的原配夫人所生。大舅二舅甚至比外婆小不了几岁,但是他们都恭敬地称外婆为“娘”并服从外婆。而外婆也将已无父无母的表姐大辫子视为亲生骨肉,关怀无微不至。这种纯朴的民风民俗里蕴含着理想的道德观念,跟时常发生的流血械斗,分别标示着传统人际关系的两端——亲情和仇杀,而历史就在这二者之间穿行,这实在让人感叹不已。
最有趣的是危机过后的说亲和认亲。凭着外婆的策划和马秀才的斡旋,“悖着理儿”的倪家不但不再会受到攻击,还能娶来一个不错的媳妇。倪架子的父亲倪族长求王家嫁来的二姑婆去王家做媒,二姑婆提出“一身行头是要的,一盒粉是要的,还要一面新手帕子和一枝自来水的钢笔”,聘礼则是“依古礼”——要一只活雁,理由是“天上飞得最高的是雁,地上跑得最快的是鹿,能捉天上飞的活雁,能猎地上跑的鹿,才说明有本领养得活人,不然找什么媳妇?那不是害人家女儿一生吗?”河边的鹿绝种了,可以不要,活雁是一定要的。这习俗让我们想起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弗雷泽在名著《金枝》里对地中海沿岸古老民俗的分析:那里的人们认为部落和自然界的繁荣昌盛有赖于部落首领的生命力,首领强壮,食物供给才有保障。他们相信,地里的庄稼是否旺盛也与首领的强壮有关。由此可见,小说中描述的一九六二年的中国乡村婚姻,仍然可以在习俗中见出男性中心主义的传统文化特征。
二姑婆的说亲是要过门槛的——王家出了表姐这样的事,必须要挽回面子,在不辱斯文、无伤大雅的前提下把女子嫁出去。二姑婆显然也有思想准备,并且不露声色地积极配合。她叫门时,充当表姐母亲角色的细舅娘故意端着架子不做声,二姑婆就自我解嘲地说:“唉,问什么?大门敞着,人肯定在。就径直进屋来了。”细舅娘却又先是装着不认识,后又说倪家不懂礼,这样的人家不能嫁,直到把面子挣足了,又经表姐大辫子点了头,才算把亲事应允下来。接下来还有认亲,倪族长和儿子倪架子带着聘礼——每家每户八朵新鲜的栀子花、数束馓子、两把蒲扇——来认亲,倪架子先是跪在门外,等细舅娘允许进门后,父子俩又着实被王家的女人们作弄一番——见人磕个头,见狗作个揖,女人们送来的汤里,“腊肉用线儿系着,盐放得进不了嘴”,让父子俩出尽洋相,女人们笑得“涎儿滴,手儿搭,畅快淋漓”,“王家墩子烟腾人闹,充满欢乐,比过年还热闹”。
作品称得上是一幅活生生的民间风俗画卷。打冤家、填房,这是旧时的习俗。而表姐和倪架子的结合,本是自由恋爱,却又被充满智慧地纳入“媒妁之言”的旧式礼仪里。但这表面的复古,却又真实地显示了社会的进步——人们对这桩自由恋爱的宽容,除善良的本性使然外,不也昭示了观念的改良?
二
《水底的月亮升起来》还有一个颇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强大生命力的形象阐释。
作品里先对儒家“民以食为天”的观念作了形象的描写。小麦丰收了,王家墩那个有些“包”劲的生产队长表示“坐牢也要当一回家,每人分五十斤”让大家“饱一餐”,先是要“各家各户做粑吃”,经二舅提醒“人都饿瘦了肠,做粑吃胀死人怎么办?”又改为“统统吃面”。为了这顿新麦的面,表姐大辫子和外婆都流了泪。七岁的惊鸷竟吃了三碗,连自己也不知道饱还是不饱。美丽的细舅娘“挑着碗里的面,红嘴白牙细细地吃”,还发了一通议论劝人吃饱:“吃饱,吃饱,人羡饭一生,饭羡人一口,一口不到,浑身不饱。”这段关于“吃”的描写,既有对现实残酷性的揭示,也有对“吃”在文化意义上的阐发。说到底,对吃的虔诚就是对生命的虔诚。
对男女交合的“性”的文化阐释,是通过外婆之口完成的,同样也充满中国传统文化特色。“惊鸷指着天上问,外婆,星星在说什么呀?吹火的外婆说,乖,它们在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惊鸷问,外婆,萤火虫在做什么呢?吹火的外婆说,它们在递信儿。惊鸷问,什么叫递信儿?吹火的外婆笑了,说,递信儿就是递信儿。蛙叫挤成了风,湖里,河里,畈里,明里和暗里,都是叫。惊鸷问,外婆,青蛙叫什么呀?外婆说,乖,那是它们在做事。惊鸷问,做什么事?外婆说,做它们该做的事。乖,这样的季节,就连风都分公母,白天的风是公的,夜晚的风是母的,公风造天地,母风传世界。”星、萤火虫、蛙、风,在外婆口里一律有性。她对阴阳交合的认识竟如此真切和坦诚,无怪乎她对表姐与人野合的行为,能如此宽容。
作品中阐释最充分的,还是儒家以“礼”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看看外婆是如何制止那场械斗的吧——王家墩那个被称为“包老大”的生产队长,即使在大辫子活过来之后,仍觉得“这口气吞不下”,执意要“闹它一回”。这时候,外婆及时出面说话了:“记住,天地生人,出气容易求活难。……我年纪大了,辈分长了,不能跪。我跪了大家受不住。我让惊鸷代大辫子给各位磕个头。……王姓子孙听着,惊鸷虽小长大了也是男儿,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下去了,这事祖当家,谁也不许再闹。”当包队长提出不出这口气,让大辫子将来怎么做人,怎样过日子的时候,外婆说:“大孙子,天地间正因为不合礼古人才制礼。天地间若事事合礼古人制礼做什么?”正是这既要合礼又不拘于成礼的观念,使外婆成为了个智者的形象,她比那些拘于死礼的腐儒,不知聪明了多少倍。外婆对械斗的制止其实就是文化对原始蛮性的降服。外婆的智慧还表现在她向马秀才求助的方法上,“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斯文扫地,怎么说得出口?”最终,她让七岁的外孙惊鸷画了一幅月亮掉进水底的画,让二舅穿上长衫,郑重地送给“懂礼”的马秀才。而马秀才见到画立即悟出玄机,点拨倪族长“以无理取有礼”,派媒人上门求亲,终于将一件有违礼教的事纳入礼仪规范之中,竟出人意料地获得皆大欢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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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秀才也是一个颇值得赏析的人物。他一生未婚,知书达礼,有着旧式文人的迂腐气。例如,“一年四季穿长衫,死也不改,脑后留一条小辫子,死也不剃”,还将小辫子每日搽了菜油,怕它枯死了。他“经常拿着《诗经》或《论语》兀自一人在屋后的风里,哦哦有声,摇头晃脑地读”。婚丧嫁娶的礼,他都懂,并且自夸:“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读的是一部。”表姐与倪架子的野合,就是被他撞见的,当时他还闭上眼睛,说些“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古训,迂腐得可笑。但你要是认定他是个腐儒那就错了,他接到外婆求助的画后说:“天地间既然生马某,说明还有马某要做的事”,表明了要替王倪两家化解灾难的态度。在倪族长来求教时,他翻开《易经》,用蓍草排了一卦,大讲一通“卦为天地阴阳之爻组成,其中活中有死,死中有活。智者之于死,动一爻则活,愚者之于活,动一爻则死”的道理。见倪族长不懂,又直言相告:“天地生男女,女长成,儿长大,其情也切,其爱也深”,点拨倪族长应“以无理取有礼”,“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化干戈为玉帛。这时我们才认清了马秀才:迂腐只是他的表面,他其实并没有把书读死,反而能根据现实将古书解说得左右逢源,颇具智慧。
小说中描写的说亲、认亲的场面,其实也是中国传统礼仪的民间化形态,有其特定的文化意义。
我们从小说中不仅读到了原始朴拙的民风民俗向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皈依,我们还发现,小说中的死亡与再生,似乎都是源于“礼”的力量。这启示我们:传统的儒家文化究竟是不是摧残人生、禁锢精神的枷锁,还要看我们怎样解读它、应用它。
三
这篇小说中最让人感动的,还是通篇无处不在的对人的生命的关爱。
五小队的队长包老大,虽然是个粗人,却很有些可爱之处。他敢冒着私分公物的罪名,自作主张每人分五十斤小麦,为的是让大家“饱一餐”,并且说若有一个人没吃饱,要拿那当家的是问。外婆带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外孙,本是没有名分的,可是当会计二舅问“王陈氏家算几个人”时,包队长算得人“一阵温暖”,他的理由是“河畈出的粮食长嘴的有份”,这对带有两个外孙艰难度日的外婆,该是多么大的关爱!
最具爱心的当然还是外婆。当包队长认定表姐已死,要抬水牛背上的表姐向倪家墩进攻的时候,外婆“浑身乱颤,牙齿磕得一片响,说,畜牲通人性,它不是还在走吗?它还在走,说明大辫子还有救”。她要过牛绳,亲自牵着水牛迈着解放脚绕圈子,她“泪流了一脸,一只手牵着牛鼻绳,一只手颤颤地揉着牛背上的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这没娘的儿活不过来”!这场面不仅“扯得众人一阵心痛”,恐怕也要催下读者的眼泪吧。
细舅娘田栀子有文化,且长得很漂亮,“白净的脸像一朵栀子花”。她“对外婆一个两个地养外甥早就有想法”,还不时话中有话地旁敲侧击,这让读者在开始的时候对她有所提防。她的形象放出光彩也是由于一个催人泪下的细节。姐吐完肚里的水,终于活过来了,但她又想憋死自己,憋不住了,“哇地哭了一声,娘——!细舅娘扑上前,一把将姐抱在怀中,说,儿,我在这里。细舅娘那时候还没有生育,一声儿,把外婆和王家墩的人都感动了”。自此,细舅娘担当起了母亲的责任,她对说媒的二姑婆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俗话说做媒做保,自找烦恼,大辫子可是无娘无老子的女儿,你能保证倪家一辈子不作贱她,把她当人吗?一辈子长得很,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可要拿你媒人是问。”这时的细舅娘,心灵与外表一样地美丽动人了。
马秀才之所以没有像一般的腐儒那样把圣贤之书读死了,也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所尊崇的“礼”凌驾于人的生命之上。他夜间外出找牛无意中撞见了大辫子与倪架子的野合,“那时候沙街古风浩荡,男女之事讲究明媒正娶,野合是见不得人的,往往闹出人命来,知礼的马秀才怎不知道?”于是他老脚踉跄地去追姐,追不上,顾不得找牛了,跑到王家墩子来报信。不是报信及时,恐怕姐这个月亮就不会从水底升起来了。外婆的真实名字叫婵娟,有时马秀才还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与外婆调笑,这时的他已没了迂腐气息,所以在惊鸷的眼里他的形象“很生动”。最终还是靠他颇具责任感地鼎力相助,才将一场灾难化解为一桩美好姻缘。马秀才身上的人性没有因读了太多的书而异化,他那些可笑的迂腐行为也就透出了几分可爱。
二姑婆虽然出场晚些,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有点媒婆惯有的招摇和油滑,去说媒时,她“头梳得很光很亮,用红头绳系着,那头绳像一只红蝴蝶”,“脸上搽了粉,施了胭脂,身上洒了花露水,一走一阵风香”,“大襟上系着一方干净的大手帕子,像一朵簇开的栀子花”,这身打扮活脱脱一个老妖婆。媒婆和秀才,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颇有类型化特色的形象,但作品中的二姑婆和马秀才一样,都不只具有类型化的特征,个性鲜活且不惹人厌恶。说媒成功向倪族长要十块钱的时候,她说:“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们王家那好的姑娘,出嫁时我这个做姑婆的十块钱的礼不给?……我跟你说,这只是第一关。认亲的时候,还要看你这个老猴儿带着小猴儿怎么翻跟斗。”小便宜是要贪一些的,但没有失却仁爱之心,还有些伶牙俐齿的幽默,这是个能增添阅读乐趣的角色。
惟一单薄的是倪架子的形象,他只是个受惠者,自身没有可称道的行为。这或许是因艺术程序的需要,作者将他安排在中心之外的缘故吧。
附:
水底的月亮升起来
□何存中
一
一九六二年夏天巴水河边沙街大熟。
一九六二年老天不再与人做对了,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出太阳的时候出太阳,河畈挤满了麦苗儿。南风起了的时候,一望无际的麦子吸足了太阳,河风里,涌得像金光灿烂的海,烧得沙街人浑身发滚发烫。沙街是巴水河边很大的垸子,垸了错落有致,沿河岸有三华里路长,中间一条街。不知从什么朝代起流浪的人们看中这块河边的二级台地,纷纷拖儿带女迁徙到这里落地生根。沙街是个杂姓居住之地,全垸五百多人,有王、赵、倪、周、徐、马六个大姓。每个姓堆沙为墩,住在一起,墩子以姓为名,姓王的就叫王家墩,姓倪的就叫倪家墩;每个墩子周围用石头垒起,一人多高,墩子与墩子以沟相连,天干的时候是路,发水的时候是水,很像西安原始社会的半坡遗址。构成鸡犬相闻,老死却相往来的景象。五百多人的沙街分三个小队,从前面开始依次是五队、六队、七队。三个小队的人,共一个辽阔的河畈种粮食,共着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生儿育女过日子,切肉连皮,要丰收都丰收,要歉收都歉收,要痛苦都痛苦,要欢乐都欢乐。熬过了四年三灾,别地方的土地还没缓过气儿来,沙街肥沃的河畈先醒了,麦子连天扯地地熟。三个小队的麦场都建在垸对面的鲤鱼山上,鲤鱼山高,再大的水淹不了。丰收了,三个队的男女老少流着汗比赛似的在河畈里割麦子,比赛似的挑麦捆,在鲤鱼山上比赛似的堆麦垛,将麦垛堆得入了云。
黄昏的时候,外婆五小队的队长包老大,看着麦场上风干扬尽堆得像山样的麦子,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伸手在胯裆里扯了一把,说,哎呀,老二,这回我活了,你也活了。包老大姓王,与惊鸷同辈,叫外婆叫祖,他家成分好,敢说敢做,王家墩人爱他那个包劲,选他当队长。包老大扯了一把裆,然后绕着麦堆呵呵笑,朝掌心唾了一口,搓着双手,说,他娘的,这么多麦子,老子坐牢也要当一回家,每人分五十斤再说。于是就叫小会计惊鸷的二舅过来,说二叔,我掌秤,你照户算人。王家墩读过书的男人少,只有二舅读的书多,尽管二舅成分不好,但小会计总要人当,包队长就力荐二舅当,上级也不能不批准。二舅一脸公事公办,问包队长,王陈氏家算几个人?王陈氏是外婆的名字。外婆未出嫁时叫婵娟,嫁到沙街后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土改时工作队长问她叫什么?她说,我的名字早忘记了,叫王陈氏吧。细舅到黄石铁山当工人去了,细舅娘刚嫁过来,一嫁过来就当家觉得不好,于是外婆家还是外婆当家。包队长见二舅这样问,稀奇了半天,问,你老娘家几个人你不晓得吗?二舅对着包队长只是望。包队长稀奇了半天后,忽然明白了,说,王陈氏家几个人,我算给你听,王陈氏一个,田栀子一个,大辫子一个,木鱼一个。四个。包队长算得惊鸷一阵温暖。田栀子是细舅娘,大辫子是表姐,木鱼是他。包队长算完对王姓人说,先说清楚,河畈出的粮食长嘴的有份,若有人背后说闲话,到时候莫怪我六亲不认。三个小队在鲤鱼麦场比赛分麦子的时候,马家墩的马子一从公社开会回来,在路上走,挑麦子的人们慌了,说,马书记回来了哩!书记马子一目不斜视径直走,举一只手在空中摇,对众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晚霞真美丽,烧红了半边天。巴河在红里静静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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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鸷听见包队长在鲤鱼山上对着众人大声说,大家听清楚,各家各户做粑吃,饱一餐,谁家也不许节约,晚上我要挨家问,若是一个人说没吃饱,我要找当家的是问。惊鸷听见小会计二舅对包队长说,我给你补一个声明,千万不能号召做粑吃,人都饿瘦了肠,做粑吃胀死了人怎么办?包队长恍然大悟,马上纠正,大声说,大家听好,统统吃面。胀死了人,我真的要坐牢,划不来。
麦子分回来了,于是就磨面。磨子各家都有,磨出来的都是新鲜麦子的香味儿。面磨出来后,就兑水和面,家家的陶钵子里都是幸福的声音。外婆和,细舅娘擀,表姐坐在灶下烧火,惊鸷望着面口水早就哗哗作响了。这时候坐在灶门口烧火的表姐忽然哭了起来,是不出声的哭,两条大辫子一耸一耸的。惊鸷俯在表姐耸耸的肩上,小声地问,姐,你哭什么?表姐说,我没哭。惊鸷笑了,说,我看你哭了。灶火的光里,惊鸷看见外婆用和面的手撩起衣襟擦了一把眼,知道外婆也哭了。细舅娘瞪了惊鸷一眼。惊鸷知道他不该问。新麦面煮熟了,用陶钵子装着,拾掇上桌子,用大碗盛。惊鸷埋头吃了三碗,表姐只吃一碗就放了筷子。外婆对表姐说,你多吃点。表姐端坐着对外婆说,我饱了。外婆便也不再吃,望着灯下的表姐。细舅娘不望表姐,挑着碗里的面,红嘴白牙细细地吃。惊鸷还要吃,外婆怕了,问惊鸷,我的乖,你吃饱了吗?又怕惊鸷没吃饱,问,我的乖,你还吃不吃?惊鸷不知是点头的好,还是摇头的好。细舅娘望着灯下两难的外婆笑。细舅娘对惊鸷说,吃饱,吃饱,人羡饭一生,饭羡人一口,一口不到,浑身不饱。外婆对细舅娘说,你少说一句。细舅娘笑了,说,我说错了吗?外婆双手放在面前,默默地坐着不做声,望着媳妇,知道她该怎样做了。媳妇太漂亮了,儿子又长年不在家,外婆只有依着细舅娘。日子俗了,由不得人不俗。
二
姐是吃完面后,洗了手脸,提篮子从后门出去的。都是死了娘的儿,共一外婆养着,日子里的外婆不要惊鸷叫表姐,要惊鸷叫姐。
那时候外婆正在厨房洗碗,细舅娘正闩门在房里用水。细舅娘每天晚上用水,一是水很多,满荡荡的一铜盆,而且洗脸的决不洗脚;二是要用很长时间,从点灯起一直洗到星星在窗外亮。姐提篮子从后门悄悄地朝外走。惊鸷觉得不正常,问,姐,你到哪里去?姐说,我到河里去采桑。晒摊上的蚕沙沙地吃叶,屋角堆满了桑叶。惊鸷说,有那么多的桑叶,还采什么?姐说,小孩子家多问什么事?惊鸷说,要是外婆问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办?姐说,你就说我采桑叶去了。惊鸷说,我跟你一路去。姐举起手作栗包状,说,你敢?惊鸷就不敢了。姐叹了一口气,给惊鸷牵了一下衣领。姐给惊鸷一牵衣领,惊鸷就乖得像一只猫。
惊鸷坐在墩子上古柳树下的月亮阴里,嗝新麦面气儿,地下好绿,天上的月亮好亮,风从池塘里漾起来好新鲜。外婆移着一双解放脚从屋里搬竹床出来,外婆的脚是扎了后放开的,扎又没扎好,放又没放开。外婆问惊鸷,姐到哪里去了?惊鸷嗝着新麦面的气儿说,姐提篮子到河滩采桑叶去了。外婆望着月亮下墩子外无边的黑绿,说,这妖夜里采什么桑?外婆恼了的时候把未出嫁的姐叫妖。外婆问惊鸷,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路去?惊鸷说,我要去,她不要我跟她。外婆叹了一口气,望着夜,说,真是冤蘖。外婆同惊鸷说话用词儿,叫冤孽不叫孽,叫冤蘖。蘖是分蘖的蘖。意思是她从她身上分蘖出去的。
夜色下,巴水河边树竹绿里的沙街,家家的屋顶上冒出的滚滚炊烟淡了,一派天地和谐吃饱饭过后的景象。这时候细舅娘洗完了,满身香气地出来乘凉。细舅娘乘凉从不跟外婆、姐和惊鸷共竹床儿。细舅娘总是一个人掇一张矮脚竹椅儿,坐在离外婆、表姐和惊鸷的竹床不远的月光里,轻轻地摇着手中的扇子,静得像一朵栀子花儿开。
外婆一生很不幸,二十二岁嫁给比她大十五岁的外公,是填房。外公的原配夫人病死了,死的时候跟外公生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成人了。媒婆将富家的女儿,能诵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外婆说过来填房,帮外公撑家。外婆嫁过来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外公就死了。二十年间外婆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原配夫人生的,一个是她生的,都不幸,先后丢下一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长住沙街让她养。外婆没得人家那样的福气,人家的外孙像条狗,吃了就走,她的外孙,吃了也不走。走到哪里去?没娘的孩子。解放前外婆家是巴水河边沙街王家墩的富户,两个女儿,亲生的一个原配生的一个,门当户对找的婆家都是富人家,土改一来两家都划了地主扫地出门,两个千金,都经不起折磨,撒手去了。两个女婿,一个跟着女儿走了,将外孙女丢在人间,丢下的外孙女尽管不是她的血脉,但是外公的血脉,她不能不管,只得去捡回来;一个倒没有跟着女儿走,却带着外孙到她家来了,女儿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外孙更是她身上的肉。外孙女大了,要她操心,外孙小了,更要她操心。巴水河边的沙街,外婆的王姓是个大家族,亲房叔伯几十户,共一个墩子住着;外婆的王家是个大家庭,原配夫人生的两个儿子比外婆小不了几岁,解放前经外婆的操持,都成房立户儿女成群,土改时老大识字不多划的是富农,老二读的书多划的是地主,土改工作队念外婆嫁到王家没享几天福,又是孤儿寡母的,划了个小土地出租,外婆跟老三过,尽管三家分开住,但名分还是外婆的。外婆一辈子操够了儿女的心,没想到头来还要操外孙和外孙女的心。
外婆在大门坪上放稳了竹床。惊鸷就从古柳树的阴里亮出来,坐到竹床上。
外婆用麦草扇子拍惊鸷的屁股,说,冤蘖,你吃这样饱?还坐?快陪我去找姐。惊鸷说,到哪里去找?外婆说,不是采桑叶去了?到河滩去找。这时候洗完澡的细舅娘坐定了,细舅娘好白,坐定了月亮就暗了。细舅娘笑了,一笑,白净的脸像一朵栀子花儿。细舅娘说,到哪里去找?这大的姑娘,遍河滩的桑树,怕是只见桑树不见人。细舅娘对外婆一个两个地养外甥早就有想法。外婆说,未必不找?细舅娘怄外婆,说,你提锣去找,敲锣喊。外婆听出细舅娘话里有话,更加惶惶不安。外婆说,这冤蘖……细舅娘说,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外婆听了细舅娘的话,说,你这话合礼吗?她有娘吗?她有老子吗?她有娘老子要我和你操心吗?细舅娘说,不是摘桑叶去了吗?河滩上桑叶长得多好,正是采桑的时候。摘满了篮子不就回来了。这大的姑娘死不了,晓得自己回来的。细舅娘初中毕业的,话中的“桑”充满味道。
外婆不放心,拉着惊鸷到河滩去找。月亮下河滩里的桑树一片乌黑,桑叶正肥,月亮底下一片叶子像一面镜子,照得人心慌。雾晕下的河滩静静的,只有河风吹得桑叶沙沙响,不见人的影子,果真像舅娘说的那样只见桑树没见人。外婆拉惊鸷的手紧了,惊鸷感觉到外婆的手在颤抖。外婆不敢喊。一个姑娘家,夜里大人在外面喊,意味着什么?外婆拉着惊鸷,问,我的乖,你说姐会不会出事?惊鸷太小了,惊鸷只有七岁,七岁的惊鸷只知道吃饱面,哪里晓得外婆问的事是什么事?惊鸷说,外婆,姐只吃一碗面。外婆听惊鸷这样说,拉着惊鸷的小手颤。外婆的手颤,惊鸷的小手也在外婆的手里颤。惊鸷知道外婆的手颤必定要出事。惊鸷的心怦怦地跳。惊鸷对外婆说,外婆你莫怕。外婆抹了一把脸,惊鸷知道外婆流泪了。惊鸷是两岁在外婆怀里长大的。惊鸷知道外婆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声,只是流泪,流得他心痛。外婆抹一把脸,惊鸷知道外婆的泪止住了,外婆流泪只流一把。外婆说,乖,外婆一生吓怕了。外婆拉着惊鸷的手,从河滩朝回走。墩子间的树太高了,太密了,月亮下外婆和惊鸷白一阵子,黑一阵子。
惊鸷和外婆从河滩上回来,同外婆坐在竹床上。一脸忧愁的外婆,一面望着月亮下河里升起来的雾,一面不要惊鸷困,怕惊鸷害食,要惊鸷坐。吃饱了新麦面的惊鸷,坐在月亮下王家墩外婆大门口的古柳树下的竹床上,摸着肚皮,嗝饱气,从嘴里嗝出来的饱气,一口口,满是新麦的味儿。外婆的王家墩屋前面是两口连在一起的池塘,池塘中间一条到河畈的路,水枯的季节,路显了出来,到河畈就从上面走,水满的季节,路就淹了,两口池塘就合成了一口,清波荡漾,双双的圆。正是水涨两口池塘双双圆的季节,墩子高,古柳树更高,古柳树的影子映在墩子下的池塘里,有鸟,很大的一只,从暗绿里忽地飞来,飞到古柳树的梢头上,做窝。静静的夜被天地间的声音挤满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在古柳树的梢头升起来了,带着河风和云彩在天上悠悠地走,四周全是蓝得发亮,眨着眼睛说话儿的星星们,它们互相地眨呀,说呀。外婆呆了半天,进屋拿火种出来点驱蚊的艾把,外婆弯腰吹火,火光一闪闪的,照着外婆脸上的皱纹。惊鸷指着天上问,外婆,星星在说什么呀?吹火的外婆说,乖,它们在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惊鸷问,外婆,萤火虫在做什么呢?吹火的外婆说,它们在递信儿。惊鸷问,什么叫递信儿?吹火的外婆笑了,说,递信儿就是递信儿。蛙叫挤成了风,湖里,河里,畈里,明里和暗里,都是叫。惊鸷问,外婆,青蛙叫什么呀?外婆说,乖,那是它们在做事。惊鸷问,做什么事?外婆说,做它们该做的事。乖,这样的季节,就连风都分公母,白天的风是公的,夜晚的风是母的,公风造天地,母风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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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鸷嗝着新麦面的气,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外婆问,乖,你怎么了?惊鸷说,姐!外婆问,姐怎么?惊鸷不知道怎么说。这时候突然包队长跑来,对外婆喊,祖,不好了,大辫子出事了!
天上的月亮忽然明亮起来,亮得吓人。
三
姐是在河滩的桑树林与倪家墩的倪架子野合,被马家墩的马秀才撞见的。
倪家墩世代在巴河里驾船为生,每代都出几个弄潮儿,能把装满棉花和土特产的船,风里浪里驾出巴河沿长江而上,到汉口;能把装满煤油、棉布和肥皂等日用品的船从汉口驾回来。倪家墩祖辈吃的是力气饭,生的人特长特壮特别有力气。倪架子虽说只有十八岁,但比沙街别个墩子和他同年的后生高出一个头。十八岁的倪架子意气风发,膀阔腰圆,热季驾船回来,扎齐大胯的腿肚子就有水桶粗。弄得沙街年轻的女人们,眼睛火辣辣的,不看他的人,却看他的腿。十八岁的倪架子太迷人了,像河边一棵窜长起来的白杨树,挺拔在河风里。
姐与倪架子同年。姐是从什么时候与倪架子好上的,就连外婆和细舅娘都说不清楚,但惊鸷心里却清楚。自从姐的辫子长粗了,长长了,粗得一把握不住,长得齐了腰。每次回船了,船浮着泡沫,云一样地停在码头上,姐就对着镜子细心地梳理好她的大辫子,拉着惊鸷到码头上去看船。沙街里许多女人和孩子都去看船,停在码头上的船拖回了外面的世界,都是新东西。姐将自己的大辫子用手握着,样子好像在看船,其实是在看倪架子。倪架子飘一个眼风过来,姐的脸就红了,呼吸就急了,呼出来的气儿很好闻,像是河滩上青草连天的风。惊鸷心里知道姐与驾船的倪架子好上了。
姐与倪架子在河滩的桑树林里野合,如果是静悄悄的,决然无事。但是他们太热烈了,声音太大了,引起了到河滩里找牛的马秀才的注意。
马秀才七十多岁了,什么农活都做不了,队里派两条牛他放。马秀才是书记马子一的叔爷。马秀才与书记马子一的老子是同胞兄弟。马秀才没有后,孤人一个。要说马秀才知书识礼应该是找到媳妇的,但他一生却没有结婚,沙街人说马秀才有洁癖,太爱干净了,一生难找一个女人同他过那样干净的日子。马秀才人极瘦,沙街人说那是他读书太多的缘故,身上汁水被书吸去了。马秀才一年四季穿长衫,死也不改。脑后留条小辫子,死也不剃。马秀才人瘦,但脑后留的那条小辫子却梳得乌青发亮,据说那是每日搽了菜油的。菜油滋润着马秀才脑后的小辫子。马秀才在马家墩里放牛过日子,日子里很少有他的事,牛经常下畈,他便经常拿着《诗经》或《论语》兀自一人在屋后的风里,哦哦有声,摇头晃脑地读。沙街的日子也经常有马秀才的事。比方说男婚,比方说女嫁,比方说老人,一切弄礼的事都要马秀才到场主礼。几千年来的日子将沙街人的这些大事弄得款款有礼。虽然解放了,但还得讲究,哪一款不到堂,就不能进行下去。马秀才知礼,婚丧嫁娶一款款的礼,他都懂,那礼写在一本书上,记在他的肚子里,绝对错不了。牛下畈耕地去了,马秀才在屋后读《论语》的时候,外婆牵着惊鸷路过看见了就笑他,说,马秀才,又在念经呀?他不恼,说,是在念经。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读的是一部。外婆就又笑,问,马秀才,辫子又搽菜油了?他说,又搽油了。不搽油,它不枯死了也哉?子曰:温故而知新。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外婆笑了,说,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马秀才也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外婆说,你这死鬼。马秀才不笑,说,错了,是活鬼。惊鸷看着外婆和马秀才,觉得外婆和马秀才很生动。
那天夜里马秀才放的牛不见了,到河滩去找。找着找着就听见了声音。马秀才以为山上的狼顺河下来了,在吃他的牛,发一声吼,大胆的畜牲,好生无礼!没想到吼出来的却是人。月亮地里倪架子慌忙地站起来,姐披头散发地跑了。马秀才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闭上了眼睛,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闭了一会儿,觉得不妥,知道坏事了,睁开了眼睛。那时候沙街古风浩荡,男女之事讲究明媒正娶,野合是见不得人的,往往闹出人命来,知礼的马秀才怎不知道?月亮地里马秀才抛下倪架子老脚踉跄地去追姐。姐跑得一阵风,一会儿就不见影子。马秀才顾不得牛了,跑到王家墩子来报信。
外婆一哭,月亮下的王家墩子就沸腾了。王家墩所有的人都出动了,点着熊熊的火把分班找姐。月亮下马水河边的沙街树竹太深了,火把燃烧着,湖边池塘边都是熊熊的火光。细舅娘扶着外婆,惊鸷捏着外婆的手。外婆的嗓子喊哑了,大辫子,我的乖,你在哪里?你答应我,回来啊!苍老的声音喊得天上月亮变色了。五月河畈水汽一片,朦胧着,喊出去的声音不见回来。细舅娘也哭出了声。外婆再也走不动了。外婆挣脱惊鸷的手,哭着对惊鸷说,苕哇,你快去找你姐。我的乖,你去喊,喊你姐!惊鸷跟着大舅、二舅和包队长一群人找姐。惊鸷喊,姐——!你在哪里?你回来呀!你回来——!众人举着火把到墩子门前双塘的下塘口子。火光里,突然大舅发现沙地上整齐地摆着一双绣花鞋。大舅叫了一声,大辫子!惊鸷的心就提了起来,知道姐投水了。
惊鸷不知道那时候天上地下的景色为什么那样的美丽。惊鸷看见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映在水里,塘是沙底的,月亮光里可见粒粒的沙发着亮儿,水太清了,清得发蓝,姐躺在清波荡漾的月亮下,一把大辫子散了,像水草婆娑着姐,姐的脸像天上的那轮明月沉在水底。大舅弃了火把,衣服也顾不得脱,牛吼一样冲到塘里。一阵阴风吹来,天上的月亮暗了。大舅将姐抱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墩子里跑。众人跟着抱姐的大舅朝墩子里跑。姐的大辫子像青草一样滴着水,拖着沙。王家墩愤怒了,吼声起来了,骂声起来了。
二舅牵一匹水牛来了,大舅将湿漉漉的姐放到水牛背上,沥水。姐紧闭着眼睛,散开的大辫子像一张乱网铺在水牛背上,水牛不安地乱着蹄,大舅扶着姐的身子对二舅吼,斯文了,你还斯文什么呀?快牵水牛走!二舅牵着水牛在外婆的大门坪上磨面样的转圈子,姐身上的水流下来湿了水牛的大蹄子,一声声走得汲汲的响,那声音响得人头皮发麻。细舅娘携着外婆,外婆哭喊着披头散发了。外婆张着手要扑过去,细舅娘将外婆紧紧地抱住。
包队长愤怒了,浑身青筋乱跳,对王家墩的男人吼,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打冤家!大筛锣响了,这是世代王家墩家族械斗的号令,筛锣一响,全体男人上阵。一时间王家墩的男人们冲进各家的屋,拿出了武器。武器都是河边日常谋生的工具,鱼叉是现成的,沙街见男人就有一柄;鸟铳现成的,每家最少有一管,火药是常年装着的,不然要锈管子,装上引火,一扣就响;还有推排铳,打野鸭和雁的,每个墩子都有,荒年推出去,点着捻子,一响,火光一闪,一死一地。几千年来,巴水河边沙街每个墩子的每个男人靠这些东西在河边猎取、进攻和保卫。不然他们还叫巴河人吗?他们还能在这里生根落脚生儿育女过日子吗?
人声吼吼,火把熊熊,闪着鱼叉刺上的寒光,闪着铳管上的青光,惊鸷一阵阵的颤抖,惊鸷闻着一阵又一阵的铁腥味和血腥味。阴风一阵阵地吹,河边的乌云漫起来了巴住了天,月亮不见了。
包队长就要抬水牛背上的姐向倪家墩进攻了。披头散发的外婆挣脱细舅娘的手,站起来,咬牙对包队长喊,大孙子!包队长说,祖,大孙子在!外婆问,大辫子在哪里?包队长说,祖,大辫子在水牛背上。外婆浑身乱颤,牙齿磕得一片响,说,畜牲通人性,它不是还在走吗?它还在走,说明大辫子还有救。包队长双膝跪在地上,家族出了这样的大事,包队长是要按族规跪着领令的。包队长说,祖,我听您的。外婆说,大孙子,起来。还不到你跪的时候。外婆走到二舅面前,对二舅说,老二,把牛绳给我。二舅将牛绳给了外婆。披头散发的外婆迈着一双解放脚,牵头水牛绕圈子。外婆的泪流了一脸,一只手牵着牛鼻绳,一只手颤颤地揉着牛背上的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这没娘的儿活不过来。外婆噎了一口,扯得众人一阵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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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前街王家墩火把连天,人声沸腾,准备打冤家的时候,后街的倪家墩也做起了迎战的准备。倪家墩的准备是悄悄进行的。对于进攻和防御,几千年的日子里沙街人训练有素。几千年来巴水河的沙街人既是亲戚也是仇人。弄得好互相通婚,弄得不好互相打冤家。说到通婚沙街的六大姓六个墩子每个墩子每代都有彼此的女儿和女婿;说到打冤家,每个墩子上每代都有彼此的仇人。
占着理儿的进攻和悖着理儿的防御,对于沙街人来说是有讲究的。占着理儿的一族,进攻,可以明目张胆,点着火把,筛锣集合,抬着尸体呐喊;悖着理儿的一族,防御,只能悄悄地自卫,不能先动手,等着对方动手了,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五十年前倪家墩为王家墩卖寡妇的事,血洗了王家墩一次。那寡妇是倪家墩的女儿。双方一死一伤。死的是王家,伤的是倪家。王家死了一个,倪家伤了一个,死的不能再活,伤的后来活过来了,悖理的是王家,倪家赢了,才罢手。两个墩子和悦了,提起亲戚来有说有笑;两个墩子生伤了,提起冤家来,咬牙切齿。
倪族长领着倪家墩的男人们就那样地捏着武器迎战,以为前街的王家墩男人们会马上抬着尸体冲来。但是只见前街的王家墩火把熊熊,人声沸腾,就是不见王家墩的男人冲来,后街的夜静得怕人,倪家墩的男人们等得耳朵洞里一片乱响,那滋味儿真不好受。倪家墩的男人们手里的武器捏出了汗,就是不见王家墩的男人们呐喊着冲来。
惊鸷像尾巴一样扯着外婆的衣襟,跟着外婆。外婆一只手牵着水牛绕着圈子,一只手按着水牛背上的大辫子。姐的大辫子散落着,像水里捞上来的一捆草,湿漉漉的。惊鸷又是急又是怕,两个眼泡里含着泪水,不敢流出来。惊鸷心里藏着一个恐惧,怕他的泪一流出来,他的姐就死了。惊鸷含着泪看着,看着水牛背上的姐,心想这样姐就在月亮下夜风里外婆的手里死不了。惊鸷咬着嘴唇,拼命地含着泪,不让它流出来。
突然水牛背上的姐哇地一声吐水了,那水清亮亮的全是月亮的颜色。姐一吐起水来,水牛的背就像春时泛滥的巴河,波浪翻滚。水牛大出了一口气,那气悠长了好半天。姐吐完了肚子里的水,喘了几口气,胸脯起伏了几下,接着咬紧牙关,不出气了。惊鸷知道姐想憋死自己,惊鸷病了想娘想苦了时,也常常这样做。惊鸷急了,一个劲地用手按姐,说,你想干什么?出气儿,出气儿!姐憋不住了,哇地哭了一声,娘——!细舅娘扑上前,一把将姐抱在怀中,说,儿,我在这里。细舅娘那时候还没生育,一声儿,将外婆和王家墩的人都感动了。惊鸷含在眼泡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娘死后父亲带着惊鸷到外婆家来养,细舅娘对姐和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叫一声儿。惊鸷鼻子酸酸的特别想哭,因为细舅娘叫姐叫了儿,也是叫他叫了儿。外婆颤颤地捏着姐的一只手,惊鸷捏着姐的另一只手,细舅娘抱着姐进了屋。细舅娘将湿漉漉的姐放在她干净的床上。房里的灯点亮了,幽幽地亮。外婆坐在床面前踏板上的椅子上,捏着姐的一只手不放松,惊鸷捏着姐的另一只手不放松。姐在床上双眼紧闭着,湿漉漉地喘着气。细舅娘抱着姐说,儿啊,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苕事?姐睁开眼睛望着外婆、细舅娘眼泪双流,噎一口气,说,外婆,细舅娘,我,我不想离开沙街啊……外婆一把将姐抱在怀中,流着眼泪说,我的乖乖……外婆懂你的心。姐喘着气说,河畈长粮食……外婆说,我的乖,河畈是比别的地方长粮食,你没有看错。姐使劲挣脱细舅娘的怀和外婆、惊鸷捏的手,说,外婆,我对不起你和细舅娘,我没脸见人了,让我去死!外婆说,娃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姐咬着被子大哭,哭得透不过气来,一口气透不过来,噎住了;透过气后,就大声呕吐起来,将苦胆的汁都吐完了,绝望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双眼紧闭着,说,娘啊,我没脸活,我没脸活了。外婆对姐说,我的乖,你既然活了有外婆在,外婆让你活出样子来。
姐活了过来,包队长、大舅、二舅和王家墩的男人们捏着鱼叉和鸟铳集在大门坪上,不知如何是好。火把熊熊烧着风。包队长吼,他娘的,姓倪的欺人太甚,不出这口气不行!大叔,二叔,你说这口气出不出?大舅和二舅因为成分高,没有答声。王姓的男人们说,对!这口气吞不下。包队长手一挥对众人说,走,闹它一回!
这时候外婆整理了衣襟,牵着惊鸷走出大门。惊鸷抬头看外婆,发现外婆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闪着亮,那亮像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明亮起来,地上一片光明。外婆问,谁还在那里说混账话?包队长说,祖,是我。外婆说,大孙子,你这话是王姓子孙说的话吗?记住,天地生人,出气容易求活难。外婆对王姓的男人说,有劳各位,我年纪大了,辈分长了,不能跪。我跪了大家受不住。我让惊鸷代大辫子给各位磕个头。外婆对惊鸷说,惊鸷,代姐跟大家磕一个。外婆手一松,惊鸷就对着月亮双膝跪在地下。外婆指着地上的惊鸷对大家说,王姓子孙听着,惊鸷虽小长大了也是男儿,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下去了,这事祖当家,谁也不许再闹。
包队长问,祖,就这样算了吗?外婆噎一口,说,大孙子,你说怎么办?大辫子没死呀!大辫子活过来了。包队长说,她是王姓的外甥,活是活过来了,小小的年纪,无娘无老子,一生长得很,出了这样的事,你叫她将来怎么做人?怎样过日子?外婆说,大孙子,天地间正因为不合礼古人才制礼。天地间若是事事合礼古人制礼做什么?包队长说,祖,我丑话说在前头,驾船的倪家怕是不跟你讲礼,要是讲礼会出这样的事吗?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大孙子,倪家若是不讲礼,你再跟大辫子做主不迟。包队长说,没办法,谁叫你是祖。包队长对王姓男人说,听见没有,这事祖做主。我们就算了。睡觉,睡觉,都回去睡觉。有祖哩。祖是什么人?祖是读书人。我们不知礼,祖知礼。我们就当一回猴子吧,月亮不小心掉到水里了,我们总算把月亮从水里捞了起来,还活着哩。外婆站定了,说,大孙子,你跟我说笑话吗?包队长说,哪能呢?外婆说,是不是要我给你磕个头?包队长忙作俯首状,冷笑着说,那哪能呢?你还要不要我过日子?传出去人家不说我不懂礼吗?上有天,下有地,我能不懂?这个队长我还想当的。
王家墩的男人们用脚踩熄了火把,偃了鱼叉和鸟铳,踏着月亮散了。外婆对二舅说,老二,你留下。娘找你有事。大舅问,娘,我留不留?外婆说,留老二一个人就行,你回家睡觉。
留二舅不留大舅,大舅忿忿不平。
外婆对大舅说,老大,莫怪娘了,娘不是不想事,你是个粗人,种田种地你行。尽管是后娘,尽管大不了几岁,对于外婆大舅还不敢不服,大舅走了,留下一阵风。
月亮下,墩子里一片清脆的关门声。
巴水河静了,四野的蛙声在惊鸷眼睛里明亮起来。
五
堂屋的桌子上梓油汲着捻子滋滋的亮。外婆双脚含怀,静在太师椅子里喘气儿。二舅双手放在膝头上,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外婆对二舅说,老二,出了这样的事,你说怎么办?二舅说,我听娘的。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外婆对二舅说,马秀才不知道睡了没有?二舅说,马秀才肯定没睡。沙街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睡得着。
外婆说,老二,你代娘到马秀才家去一趟。二舅说,娘,你写个字纸儿,我去。外婆叹了一口气,苦笑了,说,出了这样的事上得了纸吗?二舅说,娘,我去了怎么说得出口?外婆说,也是的。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斯文扫地,怎么说得出口。二舅说,娘,那你说怎么办?外婆苦想了一阵子,看见了油灯下惊鸷含着泪水亮亮的眼睛。外婆说,那就让惊鸷画张画儿吧。童趣天成,不辱斯文,无伤大雅。二舅说,事情到了这种田地,此举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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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拿出砚台,倒上水。二舅拿出一条墨,在砚台里细细地转着圈儿磨。窗外的夜,静静的,桌上的砚台轰轰地响,像日月行天的声音。外婆从房里拿出一支毛笔和一张黄纸。外婆掇张椅子教惊鸷跪上椅子伏在桌面上。外婆将黄纸铺在桌面上,教惊鸷拿毛笔蘸墨。外婆对惊鸷说,乖,你画个水底的月亮。那时候含着泪水的惊鸷,泪水就流了下来,他知道外婆教他画的是姐。姐掉到水底去了。
惊鸷拿着笔在那张黄纸上画了个月亮,那月亮圆圆的,黄纸洇浸,洇出来的晕,是月亮美丽的光。外婆和二舅看着惊鸷画出来的月亮,颤颤的。外婆和二舅没有想到刚发蒙的小惊鸷能画这样圆的月亮来。惊鸷画了几道波浪纹,代表水。
二舅掀起桌子的画,用气吹干了,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就要出门。外婆对二舅说,老二,马秀才是懂礼的人,你要穿件长衫去。外婆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外公生前穿的蓝竹布长衫,给二舅穿上。二舅说,娘,我去了。外婆说,不能空手去,要带点礼物。二舅说,娘,什么都没有,带什么东西?外婆说,不管怎么说不能空手去的。外婆走出大门,走到月亮地里的篱笆下,摘了一个嫩南瓜。那南瓜青青的,嫩嫩的,泛着月亮的光。外婆用青包袱将那个嫩南瓜系了,让二舅提着。
二舅提着南瓜不敢走沟路,怕遇见了人。
二舅提着南瓜到马家墩子,二舅穿着篱笆,浑身被露水湿透了。二舅翻篱笆进了马秀才的后园。马秀才果真没睡,窗子关着,窗纸映着灯。二舅敲窗。屋里的马秀才低声问,是二相公吗?二舅答,是我。马秀才开了后门,说,知道你要来。我等着哩。二舅进屋,将南瓜放在桌子上,说,是我娘叫我带给你的。马秀才一笑,说,你娘多情多礼了。南瓜我满园都是。二舅说,马叔,我穿了长衫的。马秀才问,是你娘叫你穿的吗?二舅说,这可是我父生前穿的长衫。马秀才脑后的小辫子激动起来,不安地踱着步,说,我能认不出来吗?你父生前多少次穿这长衫同我论礼呀!二相公你坐。二舅说,马叔,不是我坐的时候……马秀才打断二舅的话,说,不说了,女儿长大,谁家能保证不出点事?二舅说,马叔,我娘叫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二舅就把惊鸷画的那张画儿打开,放在马秀才的书桌上。马秀才双手抄后俯下身子看惊鸷画的那张画儿,圆的是月亮,几道波浪儿是水。马秀才问,谁画的?二舅说,我外甥木鱼画的。马秀才唏嘘不已,对二舅说,二相公呀,你娘不容易呀。回去跟你娘说,南瓜我收下,画儿我收下。天地间既然生马某,说明还有马某要做的事。
二舅说,马叔我代外甥女大辫子给你行个跪礼。二舅要跪,马秀才一把拦住二舅说,二相公,千万使不得,过了,过了。二相公,你也是读过几年老书的,应该知道凡事过了要不得。
后街倪架子的父亲领着族人等着前街王家墩的人来进攻,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心里惶惑,不知是什么原因,就叫族人守着,他到马家墩子找马秀才问见识。倪族长换了衣服,到马秀才家去不能卷腰扎裤的,出了这样的事去问见识,礼物也是要带的,带什么呢?称了一斤盐用黄草纸卷一个包儿。倪家在河里驾船走水路运货,盐是有的。盐在那时候还是紧俏货。
倪族长走沟路到了马家墩子马秀才的大门,树高阴深。马秀才家的大门紧闭着。倪族长拍门,叫,马大哥。马秀才听见叫声,赶紧从后房掌灯出来,将灯放在堂屋桌子上,开了大门。倪族长进了门,将盐包放在堂屋桌子上,说,马大哥还没睡?马秀才说,本来睡了,但是睡不着起来了。倪族长说,马大哥,我给你带了一斤盐。马秀才脸色一沉,说,倪族长,我比你长十岁,你怕我盐没吃够吗?倪族长说,马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倪家只有盐拿得出手。
马秀才叹了一口气,说,是我的不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倪族长深夜找我不是怕我没盐吃吧?倪族长说,马大哥,不要再打我的脸了,我是诚心来问你见识的。马秀才问,问什么?倪族长说,马大哥,我问你王家墩为什么还不来打?马秀才诧异了,问,怎么还没去打?倪族长说,还没去打。马秀才沉吟起来,背着手在堂屋里踱着步。倪族长急得直搓手。马秀才停了踱步,对倪族长说,这就怪了。倪族长额头上的汗出来了,更加不安。马秀才说,莫急。我给你算一卦。于是马秀才踱到后房,从书柜子拿一个缎子面的荚子,缎子面上写着一个很大的篆书“儒”。马秀才用瘦长的手指打开荚子,里面装的一套线装的书。马秀才从中择出《易经》,放到堂屋桌子上翻开,开后门,到后园掐了一把长短不一的蓍草,回到桌子照着书,天地阴阳地排了一卦。发亮的蓍草组成的卦排在灯亮里。
倪族长眼睛直直地望着,问,马大哥,怎么样?马秀才捻着胡子说,倪族长,你知道王家墩人为什么没到你们倪家墩打冤家吗?倪族长说,马大哥,你就直说。马秀才说,该你倪家墩子走运。倪族长问,此话怎讲?马秀才说,你没看见吗?活卦呀!大辫子没死。倪族长问,真的没死?马秀才指着桌上的卦说,这还有假?要是死了,你们倪家墩子恐怕早倒了几个的。
倪族长松了一口气,擦着额上的汗,说,怪不得开始火把熊熊,后来没了动静。原来女儿没死。马秀才说,不过你不要高兴太早了,此卦虽然是活卦,但透着死象。卦为天地阴阳之爻组成,其中活中有死,死中有活。智者之于死,动一爻则活,愚者之于活,动一爻则死。倪族长额上的汗又下来了,说,马大哥,倪某是个粗人,请教了。马秀才说,你既然求教于我,我就直说了。你倪家的儿与他王家的外甥女夜里在河滩桑间野合,是被找牛的我撞着的。马某虽然貌似不食人间烟火,但也知饮食男女。那声音不是一般的声音,做那事恐怕不是一回两回。天地生男女,女长成,儿长大,其情也切,其爱也深,恐怕早就珠胎暗结。倪族长急了,问,那怎么办?马秀才说,你急什么?我不是在说吗?王家的外甥女跳水没死,是你倪家的福气,但不是你倪家的功劳。王家的外甥女没死,是王家救得及时,你得感谢王家。但是王家外甥女既然跳水说明她有死意,活过来不等于不死。王家外甥女无娘无父,寄居篱下,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倪家的儿玷污了,她怎么有脸做人,这不是死路一条吗?倪族长急了,说,马大哥,这是两厢情愿的事。
马秀才的脸霎然变色,说,谁与你两厢情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强词夺理!既然这样你还来问我干什么?你以为王家不敢打你们倪家吗?人家王家墩没男人吗?人家王家墩没脸面吗?人家王陈氏是什么人?知书识礼的大家之后呀。遇上别的墩子出了这样的事,人家才不管是不是两厢情愿,打了再说!再就是人家现在不打是以屈求伸,若是人家的外甥女想不开死了,你们倪家才真正的大祸临头了,那时候悔之晚矣。
倪族长问,马大哥,那该怎么办?马秀才呵呵一笑,说倪族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要我翻书吗?马秀才击胯一拍,说,这时候应该以无理取有礼。诗云: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倪族长赶紧作揖。
倪族长走后,马秀才一身的露水趁夜色来到王家墩报了信儿。
梓油灯结出很大一朵灯花,外婆拿根香棍挑了灯花,一屋子的灯亮。外婆扶姐坐起来,拿桃木梳,一梳子一梳子,梳姐的大辫子。姐的大辫子在外婆的桃木梳下梳顺了,活动着像一条河畈里青光灿烂的乌梢蛇。细舅娘拿来干衣裳。外婆眼泪流了出来,说,我苦命的乖,让娘给你换干净的衣裳,睡。
夜里惊鸷拉着姐的手睡,姐把惊鸷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姐呼出的气儿好香好香,姐的胸好柔好软。惊鸷做了一个梦,梦见河畈里桃花红李花白,无数的小燕子和彩蝶儿随风飞舞,姐在河畈阳光里唱着欢乐的歌儿,腰间的大辫子像青青的云朵,在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间,青蛇一样的活动着,绿了一河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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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倪族长连夜回墩子报了女儿没死的讯,众人松了一口气,撤了防,弃了兵器,喊草屋里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们出来。女人、孩子和老人们从草堆里出来了,一个个一头的草,杂在人堆里。
众人拍着出汗的手,笑就上了脸,纷纷地说,大辫子不错,倪家又多了个好媳妇呢。倪族长仍是一脸的为难,说,媳妇是好媳妇,但王家的话不好说,出了这样的事,谁敢上门说话?倪家墩的人笑了,说,你这是没急找急着。这有什么为难的?只要是不打冤家,不就是说话吗?说话现成的不是有吗?叫二娘去呀!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二娘是什么角色。叫她回娘屋去一趟多说些好话,这事不就成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风活了。倪族长手抓头笑了,说,看来只有请“在窍”出面了。倪族长说的“在窍”是王家墩的嫁到倪家墩二姑婆的绰号。二姑婆因为解放前做媒为生,精于男女撮合之事,成功率高,人送绰号“在窍”。天催人老,王家墩的孙辈出世了,王家的姑娘成了姑婆。
倪族长找到二姑婆,二姑婆坐在房里的纺车前,借窗子的月光纺线子,双脚齐比着,一摇纺车,一牵一根线。倪族长开口一声笑,说,兄弟媳妇好胆量,出了这大的事别的女人都躲了,你不躲?二姑婆两手不停,说,我躲什么?王家墩的人来别的人都打,我,他们不得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倪族长问,知道不?你们娘家人为什么不来打?二姑婆说,知道了。王家的姑娘一个二个都是苦命。倪族长干笑了一阵子,说,兄弟媳妇好手艺。二姑婆说,有什么办法?嫁到倪家墩只有这个命。倪族长说,兄弟媳妇赏我一张椅子,我有话跟你说。二姑婆说,椅子没长眼睛,人没长眼睛吗?自己找。倪族长找了一张椅子坐在二姑婆的对面。二姑婆仍是不停纺。倪族长说,兄弟媳妇,你味要足了。二姑婆问,要足了吗?那我要不停下来听族长的?二姑婆就停了纺车,将椅子端正坐了,说,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我听着。倪族长说,兄弟媳妇,人不求人一般大,我求你呢。求你回娘家辛苦一趟。二姑婆噗地一笑,说,求我做什么?你养的儿不是有能耐吗?倪族长说,兄弟媳妇,做哥的求你。
二姑婆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我多年没做这事了,荒疏了。倪族长说,事情到了这种田地,还得姑婆出马。这事你“在窍”。二姑婆移了椅子,将脸对着窗外的月光,说,你看我这张老脸还拿得出去见人吗?没粉搽呀。你看我这身叶儿,还走得出人吗?倪族长说,有什么要求你说。二姑婆笑了,要我说呀,那我就不客气了。做这事好比唱戏,一身行头是要的,一盒粉是要的,还要一面新手帕子和一枝自来水的钢笔,我们王家是知书识礼的,大襟上不挂枝钢笔不像。不是人争相,是事急相。倪族长说,行了,行了,只要你把事说成,要什么都给你办齐。二姑婆说,你不要急,这是身上的,还有手上提的哩。倪族长说,知道,是聘礼。你说聘礼要什么?二姑婆说,本来你儿有本领什么都不屑要得,但是既然要媒人出面,就得依古礼。倪族长急了,说,我的姑婆你就直说要什么?二姑婆说,其实王家也不要什么,姑娘都给你们倪家了,还能要什么?但依古礼活雁是要一只的。不信你去问马秀才,看他说这能不能少?倪族长急了,说,我的姑婆,活雁哪里去谋?二姑婆忿然作色,说,这是你问我的吗?哪里去找?你去问马秀才看是不是?古时提亲之礼,活雁一只,鹿皮两张是必备的。天上飞得最高的是雁,地上跑的最快的是鹿,能捉天上飞的活雁,能猎地上跑的鹿,才说明有本领养得活人,不然找什么媳妇?那不是害人家的女儿一生吗?河边鹿绝种了,鹿皮我代当家,就算了。活雁是必要的,河滩上雁还是有的,你的儿不是有本领吗?人又高手又长,捉只活雁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倪族长笑了,说,行,兄弟媳妇,谁叫你是姑婆呢?我答应你。只要不要天上太阳,我都给你办齐。二姑婆笑了,仰脸看着倪族长,说,由得你不齐吗?倪架子和倪家墩的人在门外偷听,倪族长知道他的儿也在门外,吼一声,还听什么?还不快去备雁,不是有本领吗?变命也给老子捉一只活的给姑婆。月色下,倪架子浑身湿漉漉奔河滩捉雁去了。事儿好新鲜,众人看着急急的湿湿的倪架子乖儿的样子,起一阵笑,笑在月光里,河边的墩子蛙声好旺好响。
第二天吃过早饭,惊鸷没有上学,外婆和细舅娘都没下畈,姐躺在床上,马秀才昨夜传讯过来,倪家今天派二姑婆上门提亲,一家人在家等着。惊鸷耐不住,趁外婆和细舅娘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隐在墩子的竹林里等二姑婆来。竹林中的惊鸷看见二姑婆手上提着一只雁,在墩子间的沙路上朝王家墩走来。那只雁很壮很肥,一点没伤,毛色鲜亮,翅膀用红索儿系着。倪架子的确是个捉雁的高手。初升的太阳带着露水照着二姑婆。二姑婆的头梳得很光很亮,用红头绳系着,那头绳像一只红蝴蝶;二姑婆脸上搽了粉,施了胭脂,身上洒了花露水,一走一阵风香;二姑婆穿着鲜亮的蓝竹布大襟褂儿,大襟上系着一方干净的大手帕子,像一朵簇开的栀子花,与花相配的是那支闪亮的自来水笔。二姑婆手中的大雁快活起来,呷呷地叫唤。沟间沙路之上的墩子都是看热闹的人,人们笑着,指点着。
惊鸷从竹林中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说,来了,来了。坐在堂屋里的细舅娘白了惊鸷一眼。坐在房里的外婆对惊鸷说,乖,到我怀里来。惊鸷感觉气氛不对,赶紧跑房里的外婆怀里,外婆用手将惊鸷揽在怀里。这时候只听见雁叫,二姑婆来到了大门口。细舅娘在堂屋里端坐着。二姑婆站在大门口朝屋里喊,有人吗?堂屋的细舅娘坐着不做声。二姑婆见没有答应,笑,自问自答地说,唉,问什么?大门敞着,人肯定在。就径直进屋来了。细舅娘没好气地问,没请你进来,你怎么进来了?二姑婆说,讨口水喝。细舅娘问,你是谁?二姑婆说,哎呀,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二姑娘呀。细舅娘问,哪个二姑娘?二姑婆说,你家的二姑娘呀。姐在不在?二姑婆高声叫了起来,姐哇,怎么了?你家媳妇不认得我了!外婆赶紧起身出房,走到堂,说,是二姑娘回来了!倒茶喝,倒茶喝。细舅娘噗嗤一笑,说,我记起来了,你是二姑婆。二姑婆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惊鸷用碗倒了一碗茶,举着,对二姑婆说,二姑婆,你喝茶。二姑婆把雁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接了惊鸷的茶,找了张椅子坐下,掇着茶,说,总是忙,脱不开身,今日抽空儿回娘家看下老姐。细舅娘说,二姑婆,你搞错了,老姐老了,早就不当家了。二姑婆马上转口,说,哎呀,我搞忘记了,老菩萨放下来,新菩萨抬上去。回来看下细舅娘。
细舅娘问,二姑婆黄金日寸金时,今日怎么有时间看我?二姑婆说,我听说外甥女大了。细舅娘说,难得二姑婆惦记,外甥女是大了。二姑婆说,十八了吧。细舅娘说,她娘早去了,亏你记得她的年龄哩。她吃十八岁的饭了。二姑婆说,女儿大了,迟早是人家的人。我想跟她说个婆家。细舅娘说,哪户人家?二姑婆说说。二姑婆说,是个好人家呀,伢儿长得没话说,稍长个大的,河里驾船,与外甥女同年。细舅娘笑了,说,你说的人家我晓得。是不是驾船的倪架子?二姑婆赶忙点头说,是,是。细舅娘说,人家不错,伢儿也没得话说。但是这样的人家不能嫁。二姑婆说,细舅娘,为什么不嫁?细舅娘说,倪家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礼。二姑婆说,倪家礼是差点。我也是倪家的媳妇,倪家在河里搞惯了,见风使舵,顺水行船,你说怎么办?谁叫我们王家养的是女儿?要是养的是儿就好,养的是儿,也可以像他们倪家见风使舵,顺水行船。再就是我们王家的女儿也不争气,怎么长着长着就到了十八岁,长得又这样招人爱?长丑点也好说,长得像猪八戒样的,看有没有人惹?那该多好?一辈子没人惹,一辈子没人要。那就天下太平,滔滔无事。细舅娘笑了,问,二姑婆,你得了倪家多少银子?二姑婆一脸的无辜,说,细舅娘,你这话可就说差了,二姑婆可是派的义务工,我再爱银子也不赚娘家的银子呀。细舅娘说,二姑婆,我把话说在前头,俗说做媒做保,自找烦恼,大辫子可是无娘无老子的女儿,你能保证倪家一辈子不作践她,把她当人吗?一辈子长得很,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可要拿你媒人是问。二姑婆说,哎呀,细舅娘,别的我可不能保证,这一句你可问得好。他倪家叫我来不是明媒正娶吗?明媒正娶,凭菩萨敲磐。一切按规矩来,看他倪家敢作践我们王家的女儿。姑婆还要活几十年的,我出双眼睛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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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舅娘说,这事我不能最后当家。我得问问大辫子,她答应,我答应。细舅娘来到房里,二姑婆也来到房里。细舅娘对躺在床上的姐问,大辫子,我和二姑婆的话你听见了吗?躺在床上的姐流着眼泪。细舅娘说,大辫子,你也大了,今天当着二姑婆和我的面,表个态。简单,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点头算事摇头不来。俗话说男怕钻错了行,女怕嫁错了郎,你仔细想想。惊鸷看见姐咬着被角哭了起来,点了点头。
二姑婆见姐点了头,松了一口气。外婆流着眼泪说,她二姑婆,难为你了。把雁抱回去吧。让倪家上门认亲。
二姑婆抱着雁回到倪家墩子,众人很高兴。二姑婆伸手对倪族长说,这累人的事让我做,拿十块钱来。那时候十元钱是大事。倪族长说,兄弟媳妇,是不是太贵了。二姑婆说,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们王家那好的姑娘,出嫁时我这个做姑婆的十块钱的礼不给?我不要千金算便宜了你。倪族长说,二姑婆,饶了我吧。我浑身的骨头都卖了也值不了千金。二姑婆说,谁叫你养这好的儿?我跟你说,这只是第一关。认亲的时候,还要看你这个老猴儿带着小猴儿怎么翻跟头。倪族长笑着说,二姑婆,晓得,晓得,按礼翻,翻合礼。
二姑婆说,量你不敢不翻好!知道厉害不?儿好养,媳妇不好娶。
七
湖里的荷叶茂盛了,亭亭玉立,密得不透风,洁白的荷苞杂在其间张开金黄的蕊,风一阵,香一阵;秧鸡在湖边碧绿的稻田里,“谷啊,谷啊”地喊,蹲鸡在湿地里叫着风“等、等、等”;布谷鸟从树林的天空飞过来,悠长地叫“快快播谷,快快播谷”。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倪族长带着他的儿倪架子,架着鱼鹰挑着聘礼到王家墩来认亲。本来是要提雁的,但是倪家把上次二姑婆提来的雁弄飞了,用一只鱼鹰代替。雁是野的,鱼鹰是家的。雁要扎翅儿,鱼鹰不用扎,鱼鹰站在倪架子的左肩头上。倪架子右肩上挑着一担礼盒。礼盒上贴着大红喜字和福字,里面放着姐和倪架子的生辰八字贴儿,八字贴儿用柏叶和葱根系着,一青二白。倪家的聘礼是洁白的栀子花、馓子和四十八把蒲扇。按照规矩王家墩有多少人家,聘礼就应备多少份。
倪族长领着独生子首先来到外婆的家门口。大门敞着。倪架子放下礼担双膝跪在大门口的石阶上。鱼鹰闪了闪,在倪架子的肩头上站稳了,小眼睛骨碌碌地亮。王家墩的女人和孩子就围过来看热闹。细舅娘齐整地从大门出来,倪族长忙弯腰作揖。细舅娘不看倪族长,看跪在地上的倪架子,露着雪白牙齿一笑,问,谁家的后生,怎么跪在我家的门口?作揖的倪族长忙说,我家的儿。细舅娘走到跪着的倪架子身边,跪着的倪架子几乎与细舅娘一样长,细舅娘笑着说,倪族长,你这长的儿怎么跪得下去?倪族长说,他也是你的儿,大人不见小人过。细舅娘收了笑,说倪族长,这么说,你的儿也有错?倪族长说,不知不为错,知了就是错,特地来负荆请罪的。细舅娘望着倪族长,说,倪族长这是马秀才教的歌儿吧?倪族长说,哪能呢?教的歌儿唱不熟。细舅娘说,倪族长你的儿聪明得很哩。倪族长说,他娘,儿不是跪下了吗?细舅娘点头说,说得也对,跪了不为错。倪族长说,她娘,儿跪了这半天,让他进门吧!
细舅娘说,倪族长,我家的门槛不高,好进。你的儿尽管长,弯腰不就进去了?大辫子是王家的外甥女,无娘无老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这要看头磕得怎么样揖作得怎么样。王家墩的人认为揖作好了头磕好了,爆竹我办着了。倪族长问,她娘,听你的。你说怎么磕就怎么磕,你说怎么作就怎么作。细舅娘说,我说的不算,问大家。围着看热闹的女人笑着闹了起来,说,这还不晓得吗?见人磕个头,见狗作个揖。倪族长对跪在地上的倪架子说,儿子,起来吧。把礼性尽到。细舅娘笑了,问,倪族长带蒲团来了吗?倪族长说,哎呀,亲家,百事都带了,就是忘记带蒲团。细舅娘说,这就是你不晓事了。你这长的儿,跪下去不容易,你不心痛我心痛。那不把膝头跪破了皮?我扎个草把给他。细舅娘扯草垛,扎了个草把子,那草把扎得精致。细舅娘将草把递给倪架子,说,倪相公,你看这草把子怎么样?众人大笑,笑得眼泪水儿流。
惊鸷和外婆在屋里也笑了起来。
倪族长领着他的儿,挑着聘礼,顺着墩子给每家每户散聘礼。一家八朵新鲜的栀子花儿,一家数束馓子和两把蒲扇。走到一家大门口,爆竹一响,做父的见人作揖,做儿的见人垫草把子磕头。鸡惊得咯咯地叫,狗惊得飞起来跑。倪族长当真的见狗作揖。王家墩子烟腾人闹,充满欢乐,比过年还热闹。
倪族长领着他的儿,磕完了,作完了。外婆赶紧叫惊鸷出去放那早备好了的千头爆竹。那爆竹隔夜烘了的,外婆深怕不响。爆竹响了,一个爆起来很响,很响。倪族长和倪架子在红烟紫雾里进了门。外婆坐在堂屋的太师椅子上,倪族长和倪架子赶紧伏地磕头。外婆抹了一把泪,说,起来吧。古人说一诺千金,够了,够了。
外婆对房里的姐喊,我的乖,客来了,出来倒茶。姐梳妆齐整,从里房出来给倪族长和倪架子倒了两盅茶。
新亲家和女婿过门,王家墩子每家每户的女人们送汤来喝。一家一家的女人胸前戴着倪家送来的栀子花儿,用红漆托儿托着送汤,送到堂屋桌子,两碗汤用碗盖着,揭开大气汤汤。腊肉用线儿系着,盐放得进不了嘴。众人看着倪家父子喝汤,倪家父子出尽洋相。女人们忍着不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得涎儿滴,手儿搭,畅快淋漓,浑身的汗出来了。
惊鸷看见房里的姐在笑声中笑了。姐笑了,腰间的大辫子,像蜕了皮的蛇,青青的,活活的。惊鸷禁不住伸出小手握住了姐的辫子。惊鸷说,姐,你的辫子活了。姐一把将惊鸷抱在怀中。姐的胸好湿好暖,惊鸷仰头看姐,说,我不让你走。姐说,木鱼,姐是人家的。惊鸷说,我不让你走。姐含着泪,说,木鱼,姐永远是你的姐。惊鸷大哭起来,两把的泪,湿了姐的大辫子。
(原载《山东大学》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