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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散文中的几个关键词

◇ 东 篱


  近年来,作为新散文运动的一员主将,周晓枫以其独特的极具痛感的文字(尤其是众多信手拈来、云谲波诡的比喻)和对世间万物极其细腻的体察与感悟以及被智慧的光芒照亮的深刻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颇具先锋意识的散文文本和真实、新鲜的人生经验。其代表作《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因“真挚、痛切而富于诗意地表现了女性的成长经验”和“在场”地反映了“这个时代丰盛的话语实践”,因而“对散文写作的可能性作出了可贵探索”,而被授予二??三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本文拟从“身体”“童年”“黑”“死亡”“神”和“个性”等几个关键词入手,对她的散文作一种尝试性解读。
  
  (1)身体
  
  “身体”一词,是周晓枫散文的关键,是开启周晓枫散文的一把金钥匙,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周晓枫散文的“标识”或者“核心”。后面我要说的几个关键词——“童年”“黑”“死亡”“神”和“个性”,无不与“身体”有关,它们既为“身体”所包容,也是“身体”的外延和扩张。
  周晓枫曾说:“最鲜活、最丰富、最不可替代的直接经验和素材,无不来自身体的亲历。”
  有什么样的创作理念,便有这种理念支配下的创作态度和创作方式。周晓枫的大多数作品之所以能够为我们提供丰富而鲜活、痛切而深刻的人生体验,得益于或者说直接来自她对“身体”的重视和强调。
  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一文中,作者通篇都在写作为女人的“我”和女性的“身体”:从月经、流血到生育,从肉体的疼痛到肉体的享乐,从恋爱的触摸到性爱,从性器官、性工具到生殖的秘密……作者以极为敏感、细致的触角,沉静、内敛和带有疼痛感的文字,极其真实地呈现了女性成长的经验,而且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女性“身体”以及与“身体”密不可分的爱情和婚姻的深层次的思索。正因其真实、因其痛切、因其鲜活、因其烙有周晓枫特有的“身体”标识,这篇散文必将成为散文这座花园和众多文本中的“这一个”。
  周晓枫在写作中对“身体”的重视和强调,表明了她对这一最宝贵的创作态度的珍惜和倚重。
  可以说,周晓枫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体写作”。注意,这里所说的“身体写作”,绝不是赵凝们的“胸口写作”和卫慧们的“器官写作”,后者走的无非是“文不够,性来凑”的路子,而前者则强调“身体”的在场、“身体”的声音以及“身体”的文化意义(伦理性)。
  青年文学批评家谢有顺在《文学身体学》中强调:“身体意味着具体,活力,此在,真实,它是物质的灵魂。有了它,诗歌(我以为同样包括其他文学样式)将不再空洞,泛指,不再对当下的生活缄默。”“身体就是文学的母亲。一个作家,如果真的像热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热爱自己的身体,热爱身体对世界的卷入,并寻找到身体、语言和世界之间的秘密通道,那文学为他(她)打开的一定会是一个崭新而奇妙的境界……连肉体和身体的声音都听不清楚的作家,一定是苍白的作家。”
  当下苍白的作家很多(散文尤甚),因为他们的作品传递给我们的,骨子里其实都是公共信息——抒发的是千古一脉的公共情怀,阐述的是人所共知的公共道理,而且不厌其烦、千篇一律,抹去作者名字,随便署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可行。我们甚至听不到他们个人(身体)及其所处社会或时代(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体——约翰·奥尼尔语)的任何声音,即“身体”的不在场,也就失去了自我,写作便成了“传声筒”“留声机”,整天图解政治或文化。
  从这个意义上,我说周晓枫是“身体写作”,通俗简单地讲,就是她的文章极其强调个人经验、个人见地、个人的语言方式。从她的文章中,我们能够极为清晰地听到她个人的声音,嗅到她个人的气息,包括她所处社会或时代的声音和气息。我们在感受她的文章所提供给我们的丰富而鲜活的人生经验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她自身的敏感、思想、智慧、少年时期的叛逆和成长的欢愉与疼痛。毫不夸张地说,她的文章烙有她特有的“身体”的印迹。
  
  (2)童年
  
  究其实,任何写作都是记忆和想象的产物。而童年,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无疑是一个宝藏,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对童年的记忆,可以说就是对财富的记忆,它让我们活得殷实和确凿。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这样唱道:“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是的,每个写作者,可能终其一生都在他的内心中描述着他的童年的暗示。因为“人的童年提出了整个一生的问题”(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斯语)。
  对童年记忆的漫溯、再现和描摹,占据了周晓枫绝大多数作品(因“童年”一词指涉“身体”,在这里,我们仍可以把它看做周晓枫“身体写作”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佐证)。在这部分作品中,作者以极其细腻和细致的体察与感悟,将整个天地自然纳入自己的视野,写作的题材空间与展现的思想境地无比开阔。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耳朵听、自己的大脑思考、自己跳动的心脏说话,对各色动物的斑纹和生死、各类植物种粒的孕育与繁殖以及一些旧物的美妙光润、收藏和清除……一一体察和感悟。一些记忆的重新打捞、拼贴,一些想象的设计、飞升,甚至一些不惜尊重神似的虚构(虚构使我逐渐触及比履历表更为真实也更为有效的东西,并且固执了偏见:一根理想的稻草比现实的船板更能让我获救——周晓枫语),让我们身置光阴的归途,去重新发现和感受那些隐匿在时光深处的碎片里的丰富而复杂的象征,同时,也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作者周晓枫在想象中回忆的那种自我盛开的好奇与甜蜜。
  难能可贵的是,周晓枫对童年、对往事,并没有停留在表层的具象记叙或回忆,而是以细如发丝之心,柔韧而尖锐地探寻至内核,对世间万物诸多存在做出个人化的思考和解读,从中流露或表现作者对“天地自然”的体恤及悲悯情怀。在《它们》中,作者为动物园里那些失去了自由的动物叹息着,最后这样写道:“秋日的阳光淡淡照耀着,树叶缓缓飘逝下来。我穿着一件熨贴的羊毛衫,坐在动物园的长椅上冥想着。我不知道动物是怎样看待我这个披着羊皮的人,但我知道,我此刻的温暖是动物给予的,是它们脱下了惟一的衣裳,披在了我的肩上。”在《焰火》的开头,作者对小时除夕杀鸡的场景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后,写道:“谁的节日,谁的灾难?锣鼓喧嚣,我们就听不到啜泣。其实所有的庆祝都秘密地建基于某种失败或牺牲。战争胜利,建立在敌军足够多的尸首上;祭祀仪式,建立在牲畜替代的死亡上。必须有血,节日才显得醒目。节日,是变得鲜红的日子”等等。诸如此类充满着自责和内省的文字,在周晓枫的文章中俯拾即是,它闪烁着作者思想和智慧的光芒,给人以心灵上的震撼和久久的思索。
  
  (3)黑
  
  周晓枫有篇散文叫《黑童话》,这样的题目很是吸引人,又让人不得不掩卷思索:童话,就是童话,何以名“黑”?童话,按惯例是说给孩子们听的,应五颜六色,何以单单冠以“黑”色?
  《黑童话》写了五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一千零一夜、美人鱼、睡美人、白雪公主。但作者的意图,显然不是对那些著名的老得已经流传了千秋万代的童话的再记忆和再叙述,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火柴天堂》:从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苗里,作者悟出了天堂性质——“上帝的伟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达方式。他需要的是轻,渺小,这样他的管理才能无孔不入。”“神的秘诀不仅在于加法,更重要的是减法。是的,减去体重,减去与肉体相关的欲望的重量,减去睡眠、爱情和劳动……”由此,作者提出:科学和后现代,并不像多数人认定的那样已经越来越远离更适宜存活于农业时代的童话,远离了那些关乎月光和翅膀的原始诗意,恰恰相反,它甚至成为对童话情节的佐证和推进,虽然带有一种颠覆色彩和金属气味。比如,一个轻薄的软件,可以装进那么多东西,可以让我们轻松地看到那么多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我和卖火柴的她一样,孤独中,幸福地看到火柴天堂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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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在作者看来,《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之所以没有像其他王后那样遭到夜娶而翌晨杀的结果,并不完全归功于山鲁佐德展现文学的奇迹和魔法,山鲁佐德的肉体(嘴唇和腰)在其中亦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或者说是决定性的法宝——“她先帮助国王意淫(故事或者说文学),然后以自己潮水般上涨的腰肢来呼应。”作者于此揭示出:“其实山鲁佐德的夜夜讲述,与昭君出塞一样,都是典型的东方式的以身体换和平的故事。”“历史课本或许隐蔽过相似的一幕:鲜艳欲滴的指甲正代替首领在情人后背上签署条约。”
  《刀刃之舞》:作者由小人鱼的至美而残疾,悟到——“禀赋神性的人也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看那些天才,藏身于疯子之间。正因为某种秘而不宣的极端完美,他们才残破不堪。”“高贵的,永远要为不及他高贵的,做出牺牲……像澈清之水,总是流向低处。”正因为神的不完美,人与人之间相爱才成为可能。
  《一日长于百年》:作者为我们翻开了浪漫爱情故事的另一面,并不是王子的吻终止了睡美人的不幸,而是一个强奸犯。于是,作者这样写道:“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奸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奸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通常情况是,罪行甚至仅只是弱点,就要面对超出必要限度的严惩,诸如反面人物由于嫉妒、吝啬、占便宜这种小缺陷去领教酷刑,去变驴变狗,去死。而在这个睡美人的底版故事里,等待罪行的,竟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幸福奖励。”
  《魔镜》:由白雪公主和白雪公主的继母两个美人的不同结局,作者提示出文艺作品里(也是现实中)一个常见的现象(却是错误的)——“只因为她(白雪公主的继母)是一个罪恶的美人,所以,她便不再是美人,而只是罪恶。”“由于没有勇气倾听坏人的道理,我们通常只让坏人在剧情中充当人体道具,来烘托一幕正剧的光荣。”“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册,不知道一个光芒万丈的书里英雄,他旗帜一样鲜艳的襟袍是不是掩盖着血和违背的盟誓。”
  通过上述分析,可不可以说,周晓枫的“黑”,是一种颠覆,对习以为常的一些看似“真善美”(包括传统观念)的东西的颠覆,从而揭示出了所谓“真相”掩盖下的黑暗的却是无比真实的部分,让黑暗得以重见光明。由此,我们依然可以读出她的优秀所在:锐利的文字,深刻的思想,闪光的智慧,独特的体验,个性的文本,被唤起和被创造的新鲜的经验与感受……
  关于“黑”,周晓枫还有一篇《黑帮与黑话》,它对黑帮与黑话的起源、发展、本质及存在的合理性,给予了个人化的揭示与思考。
  除了上面两篇“黑”文章,我发现周晓枫在很多作品中都有对“黑”的描写,比如,“天黑得就像背叛那样快”(《词语》),“月色中反着光,像被黑暗一一拭亮的子弹”(《圣诞节的零点》),“燃烧了的灯笼就像魔鬼的黑舌头舔进嘴里的橘子糖”(《焰火》)等等。在这里,我不认为周晓枫对“黑色”偏爱或者说情有独钟,而更情愿看做是周晓枫对“黑”所代表的阴暗一面所葆有的客观的态度——可以恐惧,但绝不回避、掩盖、遮蔽和粉饰,这在一定层面上讲,也表现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责任和良知。同时,周晓枫认为,我们生活在芜杂的世间,“黑”的东西不可避免,这正如人体里必需的某些微量元素、某些微量的毒。如果说“白”是一种平静美好,那么一味地“白”则实在掩盖不住道德上的乏味。于此,亦足见周晓枫打量客观存在的朴素的辩证态度和智慧灵光之闪现。
  
  (4)死亡
  
  死亡应属于“黑”的范畴,而且是更大的“黑”。
  古今中外,历朝历代的文人大多通过文字,对“死亡”一词有过较深层次的触摸和思考。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哈姆雷特最著名的独白就是“TO BE OR NOT TO BE”(是生,还是死)。既然生死是人生两件比肩等大的大事,文人关注并诉诸于文字,当不足为奇。李国文在《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一书中,对三十二个中国文人(从司马迁到王国维)的死,包括死因及死的方式,都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描述。与常人相比,何以文人要更“倾心死亡”?是不是文人更细腻、更敏感、更通灵,因而也更有高处不胜寒的脆弱?还是因为对死亡通了、透了,便视之如生、泰然处之而信手拈来?
  和众多文人一样,周晓枫也没有回避“死亡”,相反,她对死亡有着更多的“关注”和“倾心”。毫不夸张地讲,她的每篇文章几乎都有对死亡的描写,即便用喻,也喜欢带上“死亡”一词。比如,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作者写肉虫的死:“铅笔盒成了盛敛它残肢的棺材”;写一场尚未发育就结束的爱情:“一生啊,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坟去埋婴儿的骨灰。”在《邮差》中,写溺水者:“大海打扮了这个死人,他的脖子纠缠着一绺海藻”;写职业化妆师:“坐在太平间的角落,点燃一支死者家属孝敬给他的好烟……他决定死者的尊严——是令人追思,还是沦为笑柄。”在《幼儿园》中,写蚂蚁:“有的已经阵亡,蜷缩着,像五号字体的逗号。”“声音极轻,极轻,我看不到它们。像亡灵。”“它们把一只肥胖的虫子拖到洞口,如同脚夫搬运着一具棺材。”“一只又一只,慢慢蜷缩,死于明亮。”在《牙》中,写牙:“牙齿是我们最坚硬的部分,死亡到来,往往先要通知它……那颗掉在手心的牙,是死神隔着远距离递过来的第一件食物。”而在《病床》和《葬礼》两文中,作者更是不吝笔墨,对死亡融入了更多的生命体验和理性思考,“死亡”充斥全篇,真可以说是一场“死亡”的盛宴。
  之所以不烦其厌地铺排周文的“死亡”,旨在探寻周晓枫“倾心死亡”的原因。从周晓枫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周晓枫自幼体弱多病(在《幼儿园》、《病床》、《牙》等篇章中均有描述,亦可佐证周晓枫的“身体写作”),而世间惟有病人,才是对死亡思考最多的人。但这并非问题的关键,我所要说的是周晓枫对死亡深入骨髓的清醒与思考以及淡然、达观的态度和由此显现的对人生和生命抱着的那种智慧的参悟。周晓枫从不回避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她在《邮差》中写道:“死亡是我们宿命的恐惧”,谁也不能不惧而笑傲。同样的话题,在《它们》中再次被提起:死亡,“几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而且,周晓枫揭示出,人类之所以对死亡会产生灾祸感,“其实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惧。”(《黑童话》)更为重要也是难能可贵的是,周晓枫在揭示出对死亡恐惧感的内在因子后所表现出的通透的彻悟和淡然坦然的心境:“我们把睡眠作为赐福来领受,却如何惊恐于死亡,焉知它不是一场更大的赐福?”(《黑童话》)“引领我们一生的是死亡——从一降生,死亡就在最前方带领,拖动一节节的年龄车厢,像马力强劲的火车头,恩怨与悲欢,不过是货厢中携带的琐碎之物……叫做生死,仿佛篇目的首尾呼应。”(《葬礼》)“在绵延无限的生命诗章中,死亡只是小小的标点,在朗诵的时候是一个换气的位置。”(《它们》)智慧的光芒其穿透力是巨大的,它让我们震撼并铭记这些词句的同时,也不得不频频回首注目它的作者——周晓枫,进而产生一种深入的欲望,而解读显然是一种深入及对欲望的有效释放。
  既然死亡跟睡眠一样是神的赐福,既然它引领我们的一生,既然它是一篇文章与开头相呼应的结尾,既然它是生命诗章中的一个小小的标点,那么我们再无端地恐惧,是不是就显得多余了?周晓枫的思想和智慧,似乎也引领我们轻而易举地参悟:其实生死更多的是一个观念的问题,正如林语堂先生的视葬礼如婚礼,左不过就是一个怎么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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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神
  
  “神”一词在周晓枫散文中出现的频率,几乎接近于“死亡”一词。
  读她的散文,我们就会发现,周晓枫经常叙述叙述着就代“神”(包括上帝和魔鬼)言。比如,在《焰火》中,她发出这样的疑问:“神会不会轻视人类的赞美?那些构成焰火的,是否不过是上帝眼睛中的彩色纸屑,轻飘,琐碎,暂时被保留,仅仅被儿童宠爱?”在《黑童话》中,她写道:“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等等,很多,很多。
  周晓枫对“神”的青睐有加,显然与所谓的迷信思想无关。我想,她的“神”大抵包括三个层面的意思:一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神,代表着存在主义的最高意志。二是周晓枫的“拟童”心理。她在《幼儿园》中说:“我始终是个拟态中的孩子。”在孩子眼里,神无疑是崇高、圣洁的代名词。这种心理,便于她对童年记忆的叙写。三是周晓枫的宗教情怀,这是最关键的,也可以说是对前两个方面的涵盖。她在《圣诞节的零点》中说:“我清醒意识到自己从未放弃自学生时代开始的宗教怀疑。”既然从未放弃宗教怀疑,想必宗教情深。周晓枫的宗教情怀,主要表现在:对天地自然持久的关注热情和世间诸多存在的悲悯及敬畏之心,这在《它们》《幼儿园》《动物园》等篇章和《收藏》一书中均有表现。
  散文理论家王兆胜在《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失误》一文中说:“宗教信仰的真空也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的价值迷失之处……缺乏宗教情怀对文学最直接的危害是:崇高、神圣和神秘丧失了,坚定、宁静、博大而幸福的心灵被掏空了,所留下来的只是无家可归、不断喧嚣、浮动着泡沫,而又不停地追逐着的无尽的潮水。”
  “倘神不在,世界将一无所有。”(柏拉图语)从这个意义上讲,周晓枫的宗教情怀,同样难得和可贵。
  
  (6)风格,或者说个性
  
  风格和个性,在某种情形下显然是同义语。说某某人很有风格,跟说某某人很有个性,彼此彼此。
  风格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也包括所有艺术家),在我看来,非常必要,也是至关重要的。它是一个作家的“标识”,能让你于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它是区别芸芸众生的“这一个”,因而不至于被芸芸众生所淹没。中外文学史(也包括艺术史)表明,凡是越有风格(个性)的作家(也包括所有艺术家),其作品就越有魅力,而且经久不衰,愈久而弥香。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现代绘画之父塞尚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像我这样的画家,每隔一个世纪才会出现一个。”虽不谦虚,甚至有点狂妄,却也是其作品独具的个性使然。
  周晓枫是个追求风格写作的作家,她强调个性,强调与众不同的异质性、独创性,强调独立判断和智慧。她说:“所谓新散文,我理解是在题材、结构、语言方式等方面都比较强烈地追求个人风格:求新、求变、求异。”她的写作正是按照她的理解,在努力探索,在执著实践。读她的作品,无论是题材的广博、结构的繁复,还是语言的力道,较传统的东西,确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来自美术的暗示》是周晓枫新近的一篇随笔,顾名思义,就是美术作品(四幅)给周晓枫带来的创作上的启迪和感悟。但在我看来,这篇随笔,无疑是周晓枫的一篇艺术或者说创作宣言:我愿自己像病毒一样,坚持复制自己的风格,即使很快会被公众尺度消灭;我宁愿拿声誉冒险,宁愿在无人阅读的孤独,或者为数甚少的读者对自己的人品猜疑中,驰骋于艺术的危险疆域;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女性真实的成长、疲倦、爱和疼感。从这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周晓枫为艺术、为创作、为自己所坚持的无比忠诚以及孤胆而倔强的执著与勇气。
  周晓枫的创作观,给当下散文写作者的启示,应当说不是可有可无的,尤其在如何对待公众尺度和集体趣味上,更值得当下一些散文写作者们深刻思索。是一味地取悦集体的趣味,向读者缴械,向媒体卑躬(如果纯为生计计、稻粱谋,倒可以理解),从而将艺术水准向现实做出妥协和降低?还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把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向前推进,由此生成新的散文的秩序,使人们看到散文领域的改变?孙文波说:“诗,从来都是在改变自身的形态中获得生命力的,它做的是自身外延的扩大的工作。”这句话,我想同样适应于散文,而且还可以加一个“非常”之词。而文学创作显然不是人大选举,那种靠大家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好”与“坏”,多少有些滑稽。一些写作者之所以特别看重公众尺度和集体趣味,表面上看是怕发表不了,怕得不到大家认可,骨子里其实是怕被埋没、怕无人阅读的孤独,多多少少还有一丝“文学史”情结。孰不知,有多少中外艺术大家在生前连作品发表都成问题,但谁又能否认他们的优秀和艺术贡献呢,包括我们的诗人海子。
  欣赏朴素的这句话:“文学不是抚慰品,不是按摩椅;文学是向阅读者诉说自己的愤怒的呐喊和良心的呼声。”我的理解是,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和散文创作,必须有自己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必须迥异于他人,即周晓枫所强调的个人经验、个人见地、个人的语言方式,而要做到这一点,强调“在场”,追求“在场”写作——用自己的五官和身体去言说和感受,则成为了必须。在这方面,周晓枫及一批新散文运动的健将们已经和正在行进着。
  
  参考文章:
  1谢有顺《文学身体学》。
  2王兆胜《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失误》(《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李建军编,中国工人出版社)。
  3孙文波《我对当代诗批评的态度》(刊登于《诗选刊》2004年第9期)。
  4朴素《关于余秋雨》。
  5周晓枫部分作品。
  
  附:
  
  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周晓枫
  
  她的胸和身材都变形得厉害——两年没见了,她刚刚在几十个小时以前做了母亲。我的女友怀抱着满身通红的褶皱婴儿,给我古怪的错觉:看陌生人抱着小怪物。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产的刀口:纱布红红黄黄的渍迹,刀口长得吓人。人们从她的血肉中夺取孩子,从此,她的命被劈开了。
  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伤痕,它跟了我二十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是手术刀的业绩了,好像与生俱来,我天生就不完整。九岁那年,它如此醒目,我直起身子或弯腰都疼,身体藏了把折刀似的。
  肉体意识通常是由疼痛唤醒的。那天放学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缓慢地蹲下来,背靠涂满炭黑字迹的电线杆,最下面那行斜写的字迹就印在我身后:“金明军是条狗!”蝙蝠缭乱地飞,我承受剧痛,却羞于求援。路人黑色的脚在眼前交错。身体的灾难瞬间就把我推入深渊。天黑了,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抢劫。
  大夫后来对妈妈说,畸胎瘤已经体位扭转,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休克。他诧异我为什么独自忍受那么长时间而不叫喊。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尤其针对与肉体相关的事情。我幻想自己有鱼一样无声无息的肉体。
  或者,我预感到这种不祥的疼痛会带来羞耻。住进妇科,我是多年来病房里年龄最小的患者。肿瘤自我降生就寄存体内,跟着我一起长,如同我的胎儿。妈妈叮嘱我,一旦别人问起,要说做了阑尾炎手术,千万别提妇科。体检时校医怀疑了:阑尾手术刀口怎么会在这儿?我坚持妈妈的说法,死不改口。我从九岁起就开始为了荣誉而撒谎……像真有了什么可耻的把柄。为避免难堪,我后来尽量不去医院看病,身体不适也习惯忍着。
  在医院里看的那场悲喜交集的电影,我终生不忘。术后一星期,护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电视,正在播放香港喜剧《蟋蟀皇帝》。让人非常痛苦的喜剧——因为我笑的时候震动伤口,疼得我忍不住哭。休息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无力把自己推回去。我又的确被剧情吸引,就这么边看、边笑、边哭。等护士把我送回病房,我伏在枕头上,泪水流得更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一个不纯洁的妇科手术,让我连承受欢乐的能力都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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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育,治愈了我的女友自少女时代起的痛经。我记得每个月都有几天,她突然改变的脸色和那种挣扎与隐忍的表情。
  有一次,女友白色的纯棉裙子上,印染了可疑的暗血……颜色特别脏。我没上体育课,一路掩护她回家,走在后面,亦步亦趋——我挪开一点,难堪的污迹变暴露无遗。走着走着,我对她有了一点嘲笑和鄙夷。我知道经血正使她散发一股越来越浓的烂鱼味儿。
  女友艰难地爬上床铺,让我给她灌暖水袋。暖水袋呈肉红色,软塌塌的,又带着温度,看起来像什么动物的内脏。她的卫生带里也垫有一层自行车内胎般的肉红色胶皮,洗涤的时候特别恶心,尤其,还要在阳光里曝晒它,上面搭着遮羞的毛巾。我的女友蜷腿躺下,紧闭眼睛,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活像条毒蛇。
  常识老师已经对我们进行过生理卫生教育,课上得别别扭扭的,男女分别关在小黑屋里看幻灯片。女孩的成长验证着老师的话,她的确告诉了我们一条真理:作为女性,青春的开始是以流血作为标志的。
  月经就是在我体内发生的月蚀。我的性别决定我将终身受到来自肉体的麻烦。
  读美国女作家安·贝蒂的短篇小说,有一段话我印象深刻:“他不清楚皮亚被割掉的是哪个乳房。可这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失去一个乳房是可怕的事,但它毫无疑问是男人们所无法感受的,”然后她说,“就像女人无法知道睾丸被踢的感觉一样。”我和许多女性同样习惯说:“你们男人不懂……”这里面有无奈、有拒绝、也有自得,炫耀比男性更多的负荷。陷入苦难无法自拔的人,总是要这样保持孤独或者掩盖脆弱吧。安·贝蒂的话让我有所省察,也许我习惯于对女性身份自怨自艾,而忽略了男性的苦痛。怀疑和检讨之后,我发现,安·贝蒂虽然说出了男女各怀肉体被袭的隐忧,但其间存在重要区别。睾丸被袭一般发生于欲行不轨的情况下,是意外;但是,只要你是个正常女人,就将一生被肉体的疼痛所威胁。卵子的酝酿,使女人轮流处于流血和妊娠之中,别无选择。和男性不同,流血和疼痛正是健康女性的常态。
  快过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在浴缸里滑倒了,我看不到任何外伤,但是大量的血奔涌出来,顺着腿流,漫过脚面。无法遏止的失血,使我的体温迅速下降,我浑身发冷,剧烈地颤抖,牙床不住磕碰,根本打不了求助电话。我只有听任血流。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从内部摔碎了。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储存了那么多的血以备伤害。
  我帮助过一个流血的少女,并非自愿,我不知道怎么摆脱她的恳求。十五岁我因烫伤住进烧伤科病房,漫长而收效甚微的医治过程令人沮丧,我的兴趣转移到观察病友,出出进进,看到那些与自己同样遭受残损的身体也许能缓解焦虑。凤梅的手指碾进了烫衣设备中。从她后来的哭诉中,我们得知,悲剧起源于嫂子的多疑。凤梅从农村来城里投奔表哥,原来做餐厅服务员,但餐厅离家近,表哥工作的派出所离家也近,无端猜测的嫂子为避免两人中午偷情,执意把凤梅调到离家远的、附属于自己单位的洗衣房,以便监督。半个月后,凤梅出事了——不满十九岁,烫衣机碾断她六根手指。
  凤梅嫂子陪床了两天,她的好妒使我增加了对她的关注,但她太普通,让人迅速忘记她的长相。我对她表哥印象深些,他探视的次数勤,那个中年男人有张微微肿胀的方脸,下眼泡浮起,看人的时候歪着脖子。
  凤梅残破的手被纱布重重裹缠,两个拳击手套式的大坨子,使她不能自己吃东西,不能自己上厕所,事事要人服侍。烧伤科中许多人行动不便,护士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去帮忙。凤梅没完没了地吃喝拉撒。我给凤梅削苹果,她一次至少吃三个。从没收到过这么多慰问品吧,她简直像过节,我替她的胃口不好意思,她丝毫没有一个少女病人应有的优雅的虚弱。凤梅每天两次大便,淤积的食物使她肠胃繁忙,我们经常听到她放屁。如果尿壶拿得不够及时,她会失控地尿到床上。我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同情,长得不好看,还说蠢话,凤梅微胖的肉体制造太多麻烦。我其实嫌恶凤梅,照顾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讨护士阿姨的喜欢。有一次我没有及时拿来尿壶,我的从容里暗含一种惩罚……尿壶没有接应上,当着我和同室病友的面,她掀开被子,尿液呈弧线喷射出来。
  后来凤梅露出破绽。她向我请求:“你给我表哥打个电话,就说我来月经了,让他给我拿卫生带过来好吗?”我惊讶又羞耻,难以想象这话怎么能对一个男性启齿。凤梅安慰我:“没关系,他都结婚了,什么都懂。”问题不是他懂不懂,是我难堪。我直觉地判断出,凤梅有隐情,因为她毫不避讳让表哥了解自己的生理周期。
  大概,幸福对一个少女来说,是难以作为秘密保存的。几天以后,凤梅不仅承认私情,还讲到嫂子的性爱习惯——每星期五晚上她必有所要求,那是表哥告诉她的。凤梅说:“表哥只爱我,我也非他不嫁,等他离婚了,我们马上结婚。”她吃吃地笑,然后俯在我耳边低语:“男的怎么那样呢?”她讲起令人尴尬又心跳的细节。想起凤梅曾经声声喊冤,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能那么理直气壮。这时,她完全忘却残疾的痛楚,沉浸在肉体的享乐回忆里。
  身体的花园已经开始凋败……凤梅眼眶里含着想念的泪水,她的上肢断了手,下体流着血,痴情地,等未来路上心思叵测的表哥。
  这是必须承受的伤害吗?女性成长,要面临那么多险境。淘气的男孩以恐吓胆小的女生为乐,权要人物不断瞄准新的尤物——这是成功的标志。侵犯甚至从童年就开始,我从未忘了那些恐惧。
  上课铃响起,我打开铅笔盒,赫然看到一条硕大的深绿色豆虫。震动使它转变方向,露出从头到脚两排绵延的腹足。霎时,惊恐让我头脑空白,濒临爆炸。然后,我吓哭了,但不能哭出声破坏课堂纪律。数学老师不喜欢我,她跟我说话带着明确的厌恶。她是我至今所知的态度最鲜明的讨厌我的人,她毫不掩饰。我对她的恐惧逐渐和数学恐惧糅合在一起。我曾装病缺课躲她,越发跟不上教程,傻子一样看着莫名其妙的公式,成绩拖了全班后腿,当然更增加了她的反感。同桌的恶作剧似乎是暗合她心意,她格外温和地鼓励那个顽皮男孩回答问题,丝毫不理睬我的颤栗。我一直哭,不知怎么停止……我缺少一个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我坚持无声地哭满了整个一节课,虽然到后面,坚持的毅力远远超过悲伤。领会了数学老师的默许,下课铃响之前,同桌用圆规几次扎我的腿,低声说:“你等着。”利用课间,似乎出于对我的补偿他报复了那条虫子。他趁虫子向外爬的时候用力按下铅笔盒的盖子——身体变形挤压出体液,它被斩断,逃出来的是头部和小半截胸腔。那是一条隶属妇科的肉虫,它的头很像儒艮——就是被水手称为美人鱼的动物,它的腹足如同增殖的乳头。铅笔盒成了盛殓它残肢的棺材,我满脸泪痕,不得不自己把它扔进垃圾道。这桩小事留给我这样的不实印象:我的自尊被女老师伤及,而我同时迫使一条妇科的虫子去死……那个肇事的小男孩,正热衷于和伙伴打闹,他和此事牵扯甚少。
  另外的例子来自若叶。若叶品学兼优,成绩总是位居年级排行的前列,不仅如此,她还会拉二胡,才艺和长相超出人们对于好学生的要求。我还记得她穿着红裙子在联欢会上表演的样子。她的命运瞬间改写。学校组织春游,若叶专心致志地观察点水的蜻蜓,一个男生偷偷靠拢,出其不意地,把一条泥鳅放进她的后衣领。若叶惨叫,变了嗓的古怪声音把我们吓住了,谁也没反应过来马上帮她把泥鳅取出来。她突然沿着拒马河岸跑,鞋掉了,就光着脚跑……老师沿着石块上的血迹去追。若叶后来休学很长时间,用以治疗癔病。回到学校,以往的光荣不再了,她当众犯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当她被按倒,上衣掀露,可以看到她的肚皮和半个微隆的乳房……有经验的食堂大师傅死命地往她嘴里塞进半个肮脏的土豆,以免她咬掉自己的舌头。一些人出于宗教原因不吃无鳞鱼,我模糊记得,从若叶出事以后,我再也不能把泥鳅和鳝鱼当做食物——凝聚两种最让女人害怕的动物形象:它们有老鼠的头、蛇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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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不应苛责。那些“小公鸡”尚未发育,哪里懂得爱护。他们会经历蜕变,成年以后开始倾慕并追逐女性。捉弄女生的坏小子也许变得充满绅士风度,爱玉怜香,勇于担当。谁会意识,这些妙曼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已是两性战争的幸存者。
  整个下午,孩子吹涨白气球,系在晾衣绳上。自愿结合的队伍进行比赛,按照排球规则计分,乳白色气球被争抢和传递。奇怪的是很长时间不被干涉,孩子们信马由缰,家长很少涉足这个荒僻的后院,有人偶尔路过,诡异地笑,却不置一词。孩子兴高采烈,不明白手中的玩具其实更与成人游艺相连。等那个贡献避孕套的孩子遭到父亲暴打,我们猜测出,这个世界上有的道具、有的内容,禁止曝光。
  奥秘就在黑暗深处,需要我们自己摸索。我躲在蚊帐里仔细地翻查字典,查找和生殖有关的词汇。阅读小说,也可以嗅到有限的暗示。我定期拜访五窖口公厕,那扇摇摇欲坠的黄油漆门板内侧,经常出现龌龊的文字和插图。
  好奇心驱使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小森恳求我带他参观女厕所,我同意了。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和知恩图报,林小森也侦察了男厕所,确认无人之后掩护我入内。我鬼鬼祟祟,心跳狂乱,迈进几步就惊惶地退出。但这个惊险的时刻不幸被邻居小姑娘撞到,她威胁告密,除非,我肯于献出贝壳项链作为缄口条件。我失去了自己的珍爱,很长时间又提心吊胆,怕小姑娘不能守口如瓶。令人羞耻的把柄在她手里攥着,听说她得了猩红热,我暗暗希望那是一种致命疾病。二十年过后,如果快餐厅里的女厕被占用,许多女客会临时征用一下男厕,把那个狭小的单人洗手间划上门闩就行了。我从来不能。我深知自己擅闯禁区后落下了漫长的后遗症。
  对性满怀迷惑,但没有一个明朗的渠道能让你有所了解和交流。我鄙夷自己有一个贱性的肉体。我鄙夷到专门在经期吃冷饮、长跑,我对它蓄谋折磨。因为认定女友们冰清玉洁,都纯洁无恙,只有自己沾染了难以启齿的泥浆,我变得孤僻。何况,我的过去有不能去除的污点。很久以后才省悟,李椰姐姐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就是许多成长中的女性共同存在的问题……若干年前,她的手向我摸过来。
  ……坐在花池的石头上,刮着五六级风,骑自行车的有人戴着口罩,他们躬下身子以求减低风压,根本无心留意路边并排坐着的两个女孩。李椰姐姐假装取暖,把右手伸进我左边的裤兜里。裤兜事先被她用一把折叠剪刀剪开,这样她的手指就可以触摸到我的隐秘之处。她比我大,我听从,但情绪紧张,我隐约意识到这是不洁的,但我无力其实也无心反抗。我从未萌生过告诉家长的念头。我不能分辨,她究竟真的喜欢我的身体,还是仅仅因为需要诱导我去抚摸她。把我带到阴暗的楼道拐角处,李椰姐姐握牢我的手停留在她的乳房。我的指端逐渐感觉得到她的皮肤因为受凉和受到刺激而产生的细腻颗粒。当她试图进一步指引,我的手已经下滑到她的腹部,好像忽然听到楼下奶奶叫我的名字,于是我逃难般地跑开了。
  李椰姐姐继续教育我。她给我讲红军女战士遭受毒打的故事,兴趣集中在表述里面的猥亵部分。她讲特务如何玩弄女战士的身体。为了加强效果,提到拷打,她用布垫着取出炭火中烧红的铁片,将另一端按实在我的手背。缭绕青烟从皮表升起,我闻到自己被灼伤发出的味道。李椰姐姐还给我表演男人的撒尿姿势。操场边一间破落的厕所,临时搭建,供部队练兵比赛用,因为不久就会拆除,所以里面极其简陋,泥糊的墙体掺着稻草,只有一扇窄窗,装着几根不平行的铁棍……透进的光,照着面前少女赤裸的下体。我同时负责留意外面,怕有谁朝这边走过来。坦率地说,我的确没有从中体会到乐趣,手背上的疼痛、心理紧张加上她迫使我直视的口气,都让我希望一切尽快结束。尽管一直抖,但她一直坚持着在冷空气里光腿站着。她胆战心惊地展露着她的胴体和欲望,它们太蓬勃了,让处于蒙昧期的我茫然又畏惧。我几次看到她淫邪的行为,李椰的形象对我来说,有点魔鬼的成分。
  李椰后来被她的父母送给了保姆,表面原因是那个保姆无后,又格外偏宠她,内幕并非如此。李椰的父母格外偏宠他们三代单传的儿子,所以当发现李椰与弟弟之间危险的肉体游戏,他们震惊之下迅速作出抉择。这个秘密,我可能是除她父母外惟一的知情者。
  和李椰的短暂交往影响我的未来。首先是我今天认为性取向并非我们自己认定的那么天生和绝对。设若我那时与李椰年纪相仿,她更善待我,环境和气氛更配合,很难保障我始终排斥而毫无欢娱。有些人的同性恋倾向可能埋伏得很深,甚至不被自己知晓,直到某人到来,某个情节发生,才发现自己能与同类坠入情网。女同性恋者赞美恋人的嘴唇柔软,肌肤光润,远比男体优美诱惑。由于双方身体结构的相似性,不需要对敏感区域作出暗示和引导,更可享受销魂性爱。我对同性恋的态度比较正常,不会卫道士般地夸张反感,得益于童年的僭越。但同时产生了反作用力。与观念形成对比的,是我行动上的桎梏:我抗拒接触女性的身体,包括母亲和密友,我尽量回避包括握手在内的亲昵行为。那种除了礼节之外与女性的主动亲近,几乎被我完全清除。当女友偶尔揽着我的肩,本能抗拒使我的身体立即僵硬,虽然我能坚持着不说,但假若她敏感到了并且放弃,的确令我如释重负。做一个书面测试题:假设必须和陌生人同眠,我似乎更倾向于男性。
  躲避女性身体的态度,不仅仅针对于女伴,还包括我自己的身体。
  发育期用尺寸极不相适的胸罩束缚自己,我认为穿上紧身毛衣显现的起伏岂止不雅,那是羞耻。每次要花费长时间才能艰难地系上那几粒半透明的小塑料扣,我冻得嘴唇冰凉,当终于成功,纯棉胸罩马上如坚固的铁丝紧勒肋骨。连睡觉都不松开扣子,我以为长此以往,就会拥有男孩子般的平伏胸膛。乳房下面贯彻到后背的那道暗紫伤痕,数年不愈,因为有时会勒出血,洗澡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冲沸而下的水流里偷着流泪。
  要参加区里的排球比赛,学校为保证主力队员上场给我们服用避孕药,这样可以错过经期。我体质敏感,吃了以后有恶心反应……就像魔鬼出现,搅乱了月夜下的潮汐。但心里是喜悦的,药物帮助我省却麻烦,我觉得自己利落、矫健、身轻如燕。如若没有副作用,我真想靠着药片,摆脱肉红色胶皮和叠厚了的卫生纸的纠缠——自然界里,没见过卫生纸那么不清不楚的粉色,弄上血迹,污浊不堪。
  说到底,我不喜欢自己的女性角色,觉得上帝让我做女孩是种处罚。尽管为我热衷的文学作品里充满对少女和母亲的咏唱,依然不能有所安慰。女性因为孕育受到赞颂,她们身怀人类的未来——但我也知道这是对子宫和阴道的美化。神圣的诞生之地,让我联想到已获得的科普知识,我难以在其间维持平衡。我知道,某些鱼类、鸟类、两栖类和爬行类等动物,它们的肠道、输尿管和生殖腺的开口都在一个空腔里,这个空腔叫做泄殖腔。我嫌脏。
  成熟各有标志,但对许多孩子来说,了解生殖秘密都是一个重要裂变,它撕开洞见黑暗的口子。我从乖巧变得叛逆,有时挑衅地跟母亲顶嘴。她曾经是我以为世上最完美的母亲,但她,竟然暗中辜负我……我不能解释我的委屈和敌意。明白了途经阴道的出生,我心里不适,对母亲和自己都怀有轻视。
  我没有努力矫正自己病态的洁癖,并未意识,我要的纯洁,本身含有非人元素。我致力于把自己塑造得不存杂质,好像那样,就能赎回我的不洁的往事。我读书,甚至强迫自己阅读兴趣不大的哲学著作,因为那个抽象世界里没有肉体,涉及肉体也经过科学改良,如同医学的穴位挂图早与欲望无关。越不受欲望拖累的人就越高尚,越有教养——我的教育和自我教育,逐渐精简为清除自己肉体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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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脑袋越撑越满,身子越来越萎缩,像个蝌蚪。我继续努力,尽量缩小下半截所占有的肉体比例——完全剪除最好,只有头脑,没有身体。回想起来这很滑稽,我的自我形象设计,仿佛就是从一个精子向一枚卵子的努力。一个自我圆满的卵子。不被侵犯,不会演变。在对纯洁的坚守中,完成一生的谢幕。
  十三岁的我,半带叹息半带炫耀,对我的密友宣布:我这辈子,决不结婚。
  问题是,对小说里描述的动人爱情我是向往的。怎么才能爱一个人而绕行肉体,我有柏拉图。我的初恋时间漫长——由于长期缺乏进展而造成的拖延。和他数年不说话,我猜一旦开口就有危险,沉默保障着肉体之间迢远相隔。我的“爱”是名词性质的,静止,稳定,不动声色;作为动词的“爱”,我力争淘汰。
  所以,当某一天他的举止破坏了缄口不语的和谐关系——那被我视做完美的和谐关系——我被伤害了。只要不能妥善处理“肉体”这个障碍,我就无从学会面对爱情最重要的态度:无所畏惧。我踮起脚,贼似的溜走。我当时想,我会用一生来遗忘这场尚未发育就结束的羞怯爱情……一生啊,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坟去埋婴儿的骨灰。
  男女相互找寻另一半的历程多么消耗体能和智慧,据说,这样人类就没有余力和神作对。上帝既然万能而仁爱,为什么不让人雌雄同体,像一朵花那样,从容优雅,自己的雄蕊围绕着自己的雌蕊……但倘若它们抚触自己岂不接近****?我奇怪****受到极端攻击,一个不与他体碰触的自足行为何以远离贞洁?不侵犯他人财产的情况下爱抚自身却不道德,好像它是吸毒既损伤自己又埋伏着危及他人的隐患……我们对自己究竟有无所有权和使用权,有无权利娱乐并享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否必须放弃自己制造欢乐的能力,当肉体有所需求,只能求助异性才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甚至必须是法律允诺的异性对象。或者,这是限制人类自私的办法,除非与人分享,否则你无权独吞肉体快感。
  尽管判断上存疑,但从青春到成年,我的身体始终处于荒凉的纯洁之中,既无男友又无****的打扰。说白了,还是不喜欢肉体得到享受,我厌恶它。我不喜欢附属于它的皱纹、疤痕、赘肉、斑点、茧子。我不喜欢它的气味。我不喜欢它对欲望的向往。我不喜欢它快乐,不愿它获取满足。在这种持续的反感情绪下,我很少观察自己,洗澡都潦草,总是趁浴室里还雾气蒸腾就穿戴齐整。有一次,我放掉浴缸的水,看到水流涡漩中有朵下陷的玫瑰,也看到其中夹裹着几根自己掉落的长发。突然想到,一天天老去,我从来不曾完整地了解自己,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背部曲线什么样儿。犹豫了一下,我搬来里屋的梳妆镜,背对浴室敞阔的那面镜子……镜子繁殖着我的背影,我发现,我竟然对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相伴而行的****分外陌生和恐惧。
  那个炎夏,我的另外一个女友带着男朋友来找我玩儿。她的男朋友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十多里地,她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后车架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男朋友的血脖子——衬衫领根本遮不住那些印子,好像被什么动物抓过一样。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女友后来承认了自己的作为,她脸红了,没有详说缘由。他们在外人面前也难以克制柔情蜜意,来往着小动作,交流燎烈的眼神……让人猜测不出,那些新鲜抓痕,是爆发争执还是性欲癫狂残留的记号。
  两件同样的道具:自行车和血迹,让我想起故交。交往数载,我们的友谊水净沙明——那是一种分外美好的情谊:相互欣赏,彼此又无企图,性别提示似乎不存在了,我们把对方改造成了中性。重复着的美好也会让人疲惫吧。结局逃不出花败春逝……我的朋友突发奇想,力图改良友谊的土壤。天资聪颖的他骄傲、固执、承受失败的能力稍弱,所以当他的情爱建议遭到否决,少年的坏脾气被激发起来。而我也坚持:男女之间一旦与性牵扯,友谊就会迅速腐烂。我们之间,爆发了秘而不宣的暗战。心理对峙终于落实为行动,我的朋友试图以强力征服,这使我落入窘境。当发现语言和行动上的抵抗即将失效,突如其来的仇恨席卷了我。指甲深陷进他的后背,我能感到他的皮肤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样慢慢卷进自己的指甲里。我不是一个暴力倾向显著的人,但犁出的血道确实部分缓解了我的焦虑,以致我连续地、专心专意地、狠狠地抓破他……渐渐,我的指尖被浸得潮湿。这种转移自己的惊惶、恐惧和愤怒的方式震撼了我的朋友,在危险的最后瞬间,他恢复理性,停止了侵犯。抽完一支烟镇定情绪,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面,难过地看着他的后背……伤口正从白色T恤里面洇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血迹。我对他怀有兄弟般至深而不言的信赖。这场保卫战,捍卫了肉体完整——这平日为我厌弃的肉体,牺牲掉我亲爱的朋友。回想被我斩草除根的初恋,情节出入只是表面现象,原型被隐蔽着,是同一个。我们一路无话,天上乌云涌动……像个病重者被搬移。从此以后,我们对彼此的肉体抱有难以诠释的敬意,或言敌意也好——保持了对彼此肉体的忽视,才使友谊重回正轨。
  ……在我的个人经历中,这是为数不多的我施加于男性身上的报复。更多情境,我更多自伤。
  曾听过两个电梯女工聊天。其中一女工与男老乡有矛盾,两人多次恶语相向,几乎诉诸拳脚。她现在向同伴抱怨道:“他老骂脏话,我除了骂他妈和他老婆还能怎么办?他妈的,骂男的的脏话都没有!”即使是侮辱,即使是最小规模的两性战争,女人往往也从伤害同类入手。
  闪回两个电影画面。一是大岛渚导演的《青春残酷物语》,女孩在流产的手术床上,与她有同样经历的姐姐说:“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想用这种方式来反抗这个世界。”另一部是纪录片,镜头对准二十二岁的亚裔女子A abel,她以石破天惊之举创造世界记录:连续十小时与五百二十一个男人做爱。尝试走一条与众不同的新女性道路,备受争议的A abel说:“性爱是值得生死相许的。”
  弗朗西斯·维庸的诗句这样写道:“噢,女性的躯体,如此柔软,娴雅,珍奇,那些邪恶也在等着你吗?是的,要不你就能活着进天堂。”
  当我们不满,当我们反抗,当我们自由得无所畏惧……可资利用的表达工具,惟有自己的身体。
  她处于麻醉的昏迷状态中,口鼻罩着氧气面罩,呼吸机帮助她的心脏跳动。通过腹腔镜的监视仪,医生烧灼血管,以避免过多失血——她的腹腔里充满了血流、肉烧焦后产生的烟和脂油。医生一点点地烧灼,然后,一点点地剪断与子宫相连的组织。掉落的子宫,要通过阴道,拽出体外。宫颈一平方厘米左右的面积上,数把止血钳夹牢并且垂坠下来。外科医师的面孔凑紧在她的阴道口,相互协助,力欲取出它。死了的子宫还在流血。
  终于,癌变的子宫被握在主刀医师的手里。他用手术刀娴熟地剪开病态增厚的子宫壁……他把它剪成几块。我站在他身旁,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父母和情人也不曾了解的部位:她的子宫。这里,接受过对于女人来说,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情人的爱和孩子的依恋。女人如同一棵历尽艰辛的树,她培育体内的这只梨子……惟一的果实。可它烂在她的肚子里,并且,要她的命。
  我之所以费心周折地找关系进入妇科手术现场,因为受到她丈夫之托——名义上参观,实则有点监督的性质。她的丈夫是个小伙子,比她小十几岁。我们已经习惯老男少女的组合,相反的角色置换多少让人有点儿不放心,尤其猜测到他们之间的性。要知道,她已进入老女人之列,如何能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律,降低对年轻女子的兴趣?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过男人可以如此看待一个女人的老年。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廊,她丈夫含着失控的眼泪,对我说:她真美,她的阴部像一朵花。
  从欢闹的人群里退出来,我给我爱的人打电话。焰火在高空不断绽放。手机里有些噪音,正好用于掩饰我声音里的颤抖。焰火像硕大而艳异的伞,撑开,又缓慢收拢……我和他在电话里分享,那种绽放的欣快感。他说,你来吧。
  他的吻,让我像被唱针轻轻触及……身体在歌唱里。繁花绽放,他来的时候,盛大无比的春天就降临。
  什么人对性只存稀薄的幻想和依赖?神、太监和孩子。很多年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三者之间奔波往返,我分泌着一个怪物孤独的汗液。是的,我协调不了两者关系,无论怎样完善灵魂,我还是不能把肉体当做盛纳的花瓶。某种偏执的自虐指引我,把肉体视为垃圾桶,我绝望地,不断嗅到自己败坏的味道。
  这时,窗外很大的雪下起来。我记得童年的礼物,我一摇晃,玻璃花球里面就开始下雪——那是我的节日。多美的大雪天,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摇晃,上帝为我施放了一场洁白的爱情礼花。我就在礼花的中心,被抬升到天堂的高度,我愿我有一双白痴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他怀抱里有大动物特有的温存和温暖。是否,他是微服到我命里的神,是诅咒者,将施与我难以想象的恩泽?
  我爱的,这即将为你享用的乐园,我已用数十年的苦难建设。它是我点滴储存的赃款,是否,它开始偿还……给我非法的利息和欢愉。
  (原载《人民文学》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