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银角
上篇
春节过后每天都下雨,树上的叶子旧得发黑,湿淋淋地闪着阴沉的光。它们像石头一样挂在树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从来不掉。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像不是要顺时进入春天,而是相反。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时不时地总要冒出去银角做的念头,去银角做,就意味着去卖,这样想着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天气晴朗,我大概会乐观一点的吧,即使仍想当小姐,也会坚信自己能卖出好价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边想做,一边又痛感自己太老了。
雨已经下了整整半个月,连日阴冷,我一天比一天切肤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小时候曾听老人说,小孩子身上有一团火,到老这火就没有了,连夏天都会感到身上发冷。我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感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冷过,空气中就像充满了看不见的细细的针,它们又多又密,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骨头里。我抱着暖水袋睡觉,但暖水袋一下子变凉了。我把毛毯、毛巾被、棉被、毛衣统统压在被子上,被窝还是像冰箱那么冷,躺了一夜,早上一摸,连屁股都是冰的,两条腿都冷麻了,双手像在寒风中吹了一夜,又凉又硬,肩膀也好像挑了一夜担,累得发酸,这是因为蜷缩得太久了。全身上下,只有胸口还有一点温热。
这样的夜晚已经很多天了。
刚下岗的时候,听说有的下岗女工去做了小姐(我们这里把小姐叫鸡婆,我不愿这样称呼她们),我想我是不会去做的。后来看到报上登了消息,说被骗去当小姐的女孩跳楼的事,就忍不住经常想,如果换了我,会不会跳楼。
假如歌舞厅只在二楼,楼下又正好有一个沙坑,我也许会跳的吧,谁会那么甘心去卖的呢。我会把房门的插销插上,把窗户开到最大,免得窗框划破我的皮。如果情况不是很紧急,我也许会在窗旁站上一会儿半会儿的,我是多么想当一个良家女子啊!只要没有人使劲撞门,我会一直站下去的。
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本来我以为,没有孩子就应该不怕死,但我发现,事到临头还是不行。超过三楼我是不会跳的,我不但怕死,我还怕痛,怕断腿断腰破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在三楼,是当年离婚的时候丈夫留给我的,虽然是一居室,又是西晒,当年厂里还是抢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司机,这样的房子是肯定分不到的。我丈夫是个好人,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窗下是厂里的垃圾池,池子本来只有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几年前厂里每次开大会,工会主席都要号召大家,把垃圾倒在垃圾池里,不要再倒在池子的外面。但是没有人听,垃圾总是倒得东一堆西一堆的,弄得想遵守规则的人也走不到垃圾池跟前。结果就是,池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一圈垃圾,池子里却是空的,从窗口看下去,好像还特别干净。
我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若垃圾池里有一满池垃圾,对于一个往下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张又厚又软的垫子,在我们这种濒临破产的厂里,所有硬一点的垃圾都被拣去卖钱了,我跳下去肯定伤不着。但想到自己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扑在垃圾上,额头撞着月经垫,鼻子顶着大肉蛆,身上沾满了发霉的东西,也许还有狗屎,我就觉得池子里不如没有垃圾的好,但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是我之所愿。这就是我的两难处境。
如果是在二十层,我就更不敢跳了。
这么高的楼我从来没有上过,不过就从电视里看过,行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小,从跳下去到着地有好一会儿工夫,可以清楚看见头发着了电似的往上扬,衣服里充满空气,人飞起来。
我佩服天津的女歌手谢津,她敢从二十层楼跳下去。所有敢从四层以上跳下去的女人我都佩服。
春节我回石镇过,开同学聚会的时候见到了杨芬。
杨芬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完全想不到,她现在在银角的一家歌舞厅当鸡妈。“鸡妈”这个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我们班同学说的,当时我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杨芬开了一个养鸡场。她家本来就是农业人口,是石镇附近生产队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悟出来,“鸡妈”就是“鸡”的妈咪。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是记者,见多识广,他说鸨母跟妈咪不同。在我国,容留卖淫是死罪,所以才产生了妈咪,妈咪帮小姐介绍客人,并且提供保护。
当时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杨芬了,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头发又黄又稀的瘦女孩,胸是平的,屁股是扁的,全身没有一点肉,脸色青白,很像吸毒展览里的那些人。此外我还想起了她有点驼背。总而言之,我左右想不出,这样一个杨芬,怎么能当小姐的妈咪!我在电视里见到的妈咪,一个个的,哪一个不是长袖善舞,三围突出,比小姐还要漂亮,比打手还要英勇,比军师还要老谋深算。在我看来,杨芬与一位妈咪的距离相当于一只蜘蛛和一头大象的距离。
我觉得杨芬干上了这种行当,她一定不好意思来参加同学聚会。但是石镇的同学说,杨芬发了,她怎么会不来,谁发了都会来。
杨芬果然来了,她的外表变化不大,只是衣着讲究了一点,还用了香水,看上去也没什么刺眼的地方,大家说话,也都觉得自然。这使我感到,她所从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聚会散的时候,杨芬叫了一辆摩托三轮车,顺便送我回家,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客气,因为很多年前,她家住在石镇附近的乡下,和我家住的金背街是南辕北辙,其实她早就在金背街盖了一幢四层的楼房,确是顺路送我回去的。
杨芬初四就去了银角,银角离石镇有三十公里,是一个开发区,那里别的没有,全是歌舞厅,一家挨着一家,跟商店一样。
我没有去过银角,这些都是听杨芬说的,她说本该在石镇多呆几天,跟我好好玩玩,她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我送过她一块橡皮的事。但她又说无论如何,初四都得回到银角去,因为她让她手下的小姐初五一定得回来,她要比她们先到。杨芬说她手下有两个小姐对她特别好,一个当初因吸毒惹了事,是她出钱把她保出来的。另一个小姐刚来就被一个变态的人打了一顿,她又出钱让小姐去治。她说银角的小姐都知道,她芬姐是最仗义的妈咪。
在冰冷的夜晚,我整夜睡不着觉,这时我就会在黑暗中看见杨芬,她的周围是一圈淡黄的灯光,酒红色的沙发矮而厚,上面横斜坐着黑衣女孩,如果从高处俯视,这几样东西看上去就会像一朵肥厚巨大的罂粟花。厅堂吊灯像一圈刚刚喝空的高脚酒杯,杯壁上沾着未曾饮尽的葡萄酒沫,墙壁是豆沙红,地面是黑色大理石,柜台上方有一只造型像嘴唇的大钟,在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梦露黑白摄影照片。她微仰着头,半裸着上身,肉感和阴影交错。没有客人在走动,灯光笼罩的厅堂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像影子,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从门外走进来。我想,这个女人会是我吗?
去银角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想真的去做了也没什么。或许,应该先取一个艺名?一旦这样想,那些艳丽的名字就在黑夜里浮了出来,粉姬、海伦、红艳……粉姬念起来像粪箕,海伦又太洋气,只有红艳,或者还算合适。
我念叨这个名字,希望它像一层紧身的皮肤贴在我身上,或者像一种有效的咒语,通过意念的力量,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地改变我的皮肤和容貌。
去皱咒、丰胸咒、隆臀咒、细腰咒,这些奇怪的咒语大概正是藏在银角那样的地方的。
我没有听说过这些咒语,但我知道有避火咒和避刀咒。在我整天闻着垃圾气味的狂想时分,我觉得这后两种咒语更加刺激。我念着避火咒,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冰,身在熊熊火焰之中,冰与火相撞,发出浓艳的蒸汽和凄厉的??声;或者念着避刀子的咒语,然后光着脚板踩在一排排尖刀上,刀们闪着惨亮的寒光,像一些光身的瘦鬼,但我的脚比它们还轻,是另一些鬼,在刀刃上跳来跳去,我的肚脐眼则闪来闪去,像一只流落人间的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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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千年才能修成的绝技,够当一名歌舞伎的了。我是一个俗人,当然是不会的。
如果要异想天开,我情愿希望自己变得能生孩子。我希望自己子宫里有一团温暖的小肉人儿,这样我身体里就会有热气了。它是一簇橘黄色的小火焰,紧紧地贴在我的心窝里、我的骨头中。我在子宫里养着它,再冷的天气我都不怕了。我将在另一个冬天里生下它。我将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把它生下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接生,学电影里的样子,烧一壶开水,买一瓶酒精,准备一把干净的剪刀,然后,我就把小人儿抱在我的胸口,给它喂奶吃,我的乳房在这个时候就会变得膨胀,又硬又大,结结实实地挤满了乳汁。
这样的梦想在多年前就已经破灭了。结婚第二年,我检查出了不孕症,我的丈夫是三代单传,他当天就提出要离婚,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他则到一家公司开出租。算起来,我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看来,要嫁人过日子已经没有希望,不如去银角试一试。听说做这种事很快挣到很多钱,这样我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到福利院领一个健康的女孩回来。领养孩子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年陈冲在我们这个城市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孤儿,这事启发了我。我已经老了,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听很多人说,现在做小姐的有很多大学生。我还在报上看到一个数字,说的是,在北京的本科生里,有百分之十一点几的人想到过卖淫,在全国本科生中,这个比例是百分之十五点几,当然,承认自己真的这样做过的人,就很少很少了。
这些数字是我用来给自己壮胆的。
初四那天我去火烧桥看望我小学的班主任李老师,她已经退休十多年了,自从小学毕业我一直没去看过她,但她还记得我,她记得我们班的每个同学。于是她就说到了杨芬。
李老师说杨芬是我们班来得最多的,每年都来看她,每次来都给她买水果。李老师说杨芬一直没有嫁人,现在都三十好几了,她说杨芬去年没来,听说她发了。她问我知不知道杨芬现在怎么样。
我撒了谎,没说出真相。
从李老师家出来我心情有点郁闷,当年老师认为我是全班最有出息的女生,最后也只是读了一个电大,当了一个管理图书的人而已,现在又下岗,什么都没有。
从一个报摊经过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这是我下岗以来买的第一份报,以前我在厂图书室的时候有好几种报,现在厂里只剩下办公室了,我就每天到街上的阅报栏看。
报上有一篇短文特别振聋发聩,上面谈的是贞操问题。意思大概是这样:用钱换你的贞操你干不干?三百你不干,三千你也不干,三万你还是不干,那么,假设有三十万,三百万!怎么样?好了,现在有三千万,你总可以卖身了吧,如果用一半钱去拯救非洲难民,有多少儿童可以不死。如此看来,贞操算得了什么呢。
这文章一定是比我年轻得多的人写的,我佩服他们。
初五我就回到了N城。父母年纪大了,跟哥哥住在一起,我住久了不方便。在火车上我想,如果父亲得了大病,要三十万才能治好,我就去银角做算了。当然最好有人包我,我肯定干,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堕落,而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不但不是堕落,反倒是壮举,只不过没有拯救非洲难民那么伟大罢了。
说到非洲我想起了表姑说过的事,她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有一个女同学是革命时代的狂热分子。常常扬言要嫁给一个非洲的酋长,以便到非洲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用自己的贞操换来全球一片红。后来她失踪了,不知所终,但不管她的下场怎么样,都比嫁给非洲酋长强,听说非洲的酋长有一百个老婆,这一百零一个新娘三天就腻了,腻了之后跟奴隶差不多,不驯服的话还要戴上脚镣手铐,吃不饱穿不暖。
在四月里一个潮湿的深夜,家里果然来了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回家,我急急忙忙坐上火车,从N城赶回石镇。我坐的是夜车,车上人不多,车厢里是少有的安静。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她们长得很相像,而且穿的是同样的衣服,不同的是她们围在脖子的丝巾,一个是深红,另一个是墨绿。这两人靠在座椅背坐着,既不说话,也不走动,也不喝水吃东西。我很快就发困了,于是伏在茶几上睡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深夜,列车在呼呼地行驶着,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使我无法判断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既疑心在我睡着的时候出了问题,火车还滞留在N城,又担心火车驶过了石镇,错过了下车。
我想问问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女人,但她们睡得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像是真的人。这么诡异的事情我以前从未遇到过,我有点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我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一个列车员都没看见,所有的旅客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像鬼一样在过道里游荡。
忽然车上的广播响了,一段奇怪的乐曲之后,一个女声说:乘客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银角到了。这也使我感到纳闷,不明白何以在石镇没有停车,而银角在什么时候成了这次列车的终点站。但车厢里顷刻空了,我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便也只好下车。
下篇
银角笼罩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冷飕飕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门窗紧闭,像一座空城。这里的树都被砍光了,但鸡冠花和剑麻出奇的多,路边、街口、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这两种植物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大粗壮许多,鸡冠花有脸盆那么大,质地肥厚肉感,皱折上的颗粒坚挺清晰,咄咄逼人,在清晨的光线中浮出紫红的颜色;剑麻则有一个人那么高,叶子壮硕,像剑一样坚不可摧。连路边的野草都格外繁茂,一派疯长的态势,似乎被施放了一种特殊的养料。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腥甜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来自一种白色半透明的黏稠液体,它从每一个人身体的下部喷射出来。橡胶套、柔软的纸,这些暧昧的东西大概塞满了银角的下水道吧。很快,银角上空的两只大气球吸引了我,乳白色的底子,鲜黄色的字,一只气球上是斗大的“欢”字,另一只是“迎”,它们像两只怪脸小丑在银角的上空飘来荡去,向新来的人传达出某种友好的气息。
我走进一家简陋的路边店,门厅里一片昏暗,通向客房的过道显得幽深神秘。等了好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女人,看她身板和动作都不算好,但给人感觉已是历尽沧桑,老到骨头里去了。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谁会这么早就到银角来啊。
我说我想登记住宿。她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一支圆珠笔扔给我。在名字一栏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了红艳两字。老女人问:你的经纪人是谁?我答不上来。她说银角是没有野鸡的,这里管理得很好,不允许在大街上拉人,那是违法的,被抓住了要罚很多钱。
老女人文了很深的眉,戴着金耳环,不用说,肯定是一个退出江湖的老妓女。由于小时候看过日本电影《望乡》,我对老妓女并无恶感,但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听上去就像是镇长夫人。她说到这里来的女人,不管年龄大不,长相俊丑,都得有经纪人,不然就会乱套了。大多数经纪人收百分之四十费用,她只收百分之三十。
我终于明白,她是想当我的经纪人。我便说了杨芬的名字,我说是芬姐叫我来的。老妓女很不以为然,她眼皮一耷拉,说,那你就跟她做吧。
我的房间在二楼尽头,靠近厕所,房门一打开,一股隔夜的睡气迎头扑来,床单虽然看不出脏,但总感到不那么清爽。也只能如此了。我困得要命,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隔壁有奇怪的拍巴掌的声音,整幢房子都很静,虽然是路边店,却没有听到汽车开过,也没有人说话,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劈里啪啦地回荡。
我看了一下表,是下午五点,房间里黏稠的气味使我想起这不是在N城,而是在银角,至于怎么就到了银角,到银角想干什么,我一时感到有些糊涂,只觉得头脑发沉,肚子也有点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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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隔壁上厕所,奇怪的巴掌声响了一会儿,然后从楼道一直过来,接着就进了厕所。原来是一个女孩在使劲拍自己的屁股,她很快解完手,站起来又开始拍,一边拍一边回她的房间去。
我去冲凉,冲凉间在楼下的天井,一间有人,另一间半开着,上面搭着衣服,我疑惑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看看还没有人来,我便动手把那上面搭的衣物拨到一边,正准备进去,那个拍屁股的女孩就下来了,她说你去洗吧,这边马上就好了。遇到这种友善的女孩,我心情比较好。
天井里光线较亮,我看清她剪着碎发,上面是惯常的挑杂,她脸大眼小,算不上好看,而且身材也不好,个子较矮,虽不胖,看上去也不够苗条。但她的腰很细,裹在裤子里的屁股突出来,出奇的圆润饱满。很快两人就都洗完澡了,前后脚出来,聚在天井的公用水龙头洗衣服,几乎是头对头的,就聊了起来。
她说她叫细眯,原来在柳州那边的一个镇的一家做卫生纸的厂干。身份证被老板扣掉了,不让走,一天得干十四五个钟头,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睡觉,天天都是吃包菜,吃得直想吐,到过年还不让回家,也不给钱,老板的人看得很紧,怕她们跑了没人干活,又怕跑了以后投诉,所以每天晚上宿舍都从外面上了锁,她是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的,搭上车,就逃到银角来了。
主要是细眯说,我听,细眯看我人老实,就仗义地要帮我,她说没关系,可以当那些表演小姐的保姆,也叫生活助理,跟小姐住在酒店里,帮接电话,洗衣服,干干杂事。不过小姐挑人也挑得很厉害的,如果小姐本身比较矮,就要挑比她更矮的,如果她黑就要挑比她更黑的,总之,有个跟班的站在身后,表演小姐才显出身份来。当保姆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挣得少,别人挣十成,她挣一成。
洗完衣服后,细眯领我到门口一家米粉店,吃桂林米粉。这里的米粉跟N城的一样,也有高汤、脆皮、酸菜、炒黄豆,但N城是两块钱一碗,这里却要八块。
吃过米粉,觉得舒服多了,银角的街道看上去也不那么陌生古怪了,我想起了杨芬,她是我在银角惟一认识的人,但我并不太情愿找她,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来银角,做还是不做,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最好谁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叫红艳的女人,没有父母,也没有过去。
我决定先跟着细眯。
细眯从卫生巾厂逃出来,觉得银角很不错,似乎还有一点兴冲冲的。她让我到她房间去,看她化妆,同时也帮我化妆。她说在银角,任何女人,不管是干什么,统统都化妆,谁不化就会很奇怪,什么地方人家都不让你进。她往脸上涂抹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内衣,我注意到她浑圆的臀部,她得意地一笑,顺势扭了几下,她的腰很细,扭起来颇流畅,竟有几分好看。细眯显了她的能耐,便兴奋起来,告诉我,她来银角一年多,上个月才在海风歌厅找到一份跳下摆舞的位置,等她以后跳红了,就能搬到大酒店,也有钱带保姆了。
我估摸所谓下摆舞大概就是屁股舞,跟肚皮舞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她不停拍打屁股,当是跟按摩刺激脸部一样,以保持肌肉的紧密弹性。
再看她的脸时,我几乎吓了一跳,化妆夸张得简直就像戴上了面具,眼角画得都连到头发根了,梢头尖尖长长的,还涂上了一层金粉,猛一看,就跟火狐的眼睛似的。她又在两眉间画了一枚小小的菱形色块,也是金色的,像一种暗器放在了明面上。之后她开始戴首饰,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从里面东挑一样,西挑一样,头饰、耳饰、臂饰、指饰、臀饰,顷刻全都披挂上了。屁股上围的是一圈金属流苏,人一动,就跟着乱晃摇摆。脚脖子上也弄上了细链子,整个人已经不像人了,更不像洗衣服时的细眯,十足一个妖精,说她是蜘蛛精只欠缺一点爪子,说是狐狸精又太过光秃。接着她开始换衣服,穿上了一条奇怪的短裙,短是应该的,那上面的花纹却用了孔雀身上的椭圆点纹样,看上去就像一个好端端的孔雀被人剪掉了半截尾巴,只是前面还开了口子,着意要露出大腿间的三角内裤,似乎是功力不够,想变成孔雀精没变成功,只落了一个中间状态。
细眯让我也照她的样子往脸上画,我实在下不了手。细眯说,不化妆根本进不了任何歌厅,妈咪也化,保安也化,外面来的客人统统都化,人人都变了样,谁都认不出来谁,就跟电视上那些化装舞会似的。
我便照着印象中的京剧脸谱往自己眼眶来了几道,又多少扫了点腮红。细眯看看,拿她的笔在我眉心画了一枚跟她一模一样的金属菱形,她边画边说,到时我就凭这个认你吧。她让我在她的衣服里挑了一件换上,我拣了一条最长的绿裙子,穿上去仅盖住了大腿。
我们就这样出门。虽然是四月,但此地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这些仅能遮体的衣服倒也恰到好处。据细眯说,即便在冬天,银角的小姐晚上出门也是这样打扮,最多在外面穿上了一件大衣,都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短裙。这是银角的规矩。
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厅接着一家,中间隔着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橱窗,里面有一个女郎在表演洗澡,放着一种极其缓慢的音乐。她随着音乐缓缓地脱衣服,我们路过的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脱光,但底下喷出来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从旁边木桶撩出的花瓣和叶子,眼急的男人们大概会感到不够过瘾。但据细眯说,这只算是广告,里面有过瘾的。
又看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线打着“灰尘”两字,整幢建筑只有一层,涂的也是灰色,我觉得这似乎是垃圾站,却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问细眯,她正和一个头上戴着弯曲的闪电头饰的小姐打招呼,再过去,她跳下摆舞的“海风”歌舞厅就到了。
细眯让我在底下观众席呆着,说这里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只要不把客人惹恼就行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细眯带来的。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果然如细眯所说,脸上全都化着妆,或者,并不是像我们这样化上去的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膜做的面具,只需贴上去,到家再揭掉。每个人,只能看出来高矮肥瘦,年龄和面容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面,大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幕布是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里面打着半明不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半裸的女郎在里面走动,又像是练功,又像是走台。音乐渐渐响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蛇一样混杂其中,我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个女声,她在断断续续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烟的气味凑到我的脸旁,正要抬头,却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动,既然到了银角,这种事我就得忍着。这手很老练,它马上就探到了我的裙子里面,在我大腿的内侧缓慢地摸过来,摸过去。我全身的肌肉紧绷着,像铁一样硬,但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身上就瘫软了。全身的细胞都在松动,它们软软地挪着位置,微微地喘息,身体深处的水分也开始流动,干燥的肉体变得潮湿起来。香烟的气味从身后拢住了我,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背后,胸罩的襟扣一下松开了,我的上身顷刻被这只手抓住,如同被雷电击中,我禁不住呻吟起来,同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酥软。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到全身在飘浮,头部、手、脚都好像不存在,只剩下器官独自在黑暗中。突然什么东西刮着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只手,在半明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上面的第六根指头,丑陋、异样,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么动物的爪子。我一惊,随即把它推开了。这时台子上的薄纱正好拉开,台上出现了半裸的女郎。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外面。
不过才晚上八九点,但街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完全不像银角这种热闹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厅的音乐似乎被什么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经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坏了。总而言之,我感到此地气氛诡异,缺乏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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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灰尘”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我走进去,门口没有门卫,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我想大概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真的垃圾站也未尝不会。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人,静悄悄的,走廊有灯,但很暗。我走到尽头,发现那里有通向地下室的阶梯,那里的路灯要明显亮于走廊。我顺着台阶往下走,走了有好几层,终于从下面传来了音乐声,这曲子深远、缥缈,像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从天外落下,圣歌是不是这样的呢?音乐吸引着我往前走,于是我看到面前出现一条宽敞的通道,零零星星的中学生乘着滑板和旱冰鞋从远处滑来,然后在我不远的一个拐弯处消失了。我猜他们是从外镇的某个网吧来的,彻夜不归,或者失踪,等等,这些秘密就在这里。
我跟着拐弯,来到一个很大的大厅门口,有人拦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灰色的头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每次消费三百元。我身上没带钱,迟疑间,有人推了一下我的后背,等我站稳,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一群头戴灰色头套的人中间了。一个身穿灰衣的人盘腿坐在中央,像是一个仪式的教主,新来的人鱼贯到他面前领取一粒蓝色的药片。然后在教主周围坐成几个同心圆。这种形式和气氛使我感到这跟邪教什么的有关系,也许是要集体自杀!这个意识使我身上骤然一冷。他们传递一个蓝花瓷水壶,每人从壶嘴吮一口水,把手心的药片吞下。轮到我的时候也照样做了,但我没有咽药片,只喝了一大口水,味道跟自来水差不多。
大家开始像草一样摇摆,就像有风吹过一片麦地,每个人身上的骨头都似乎被药片抽走了,身体变得柔软,集体摆动的方向整齐划一,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起伏。我置身其中,也不禁跟着摆动起来。我一时觉得真的有风,一时又发现其实没有风,但摇摆使我全身舒服轻盈,我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种灰色的草。
但是有的草站起来了,戴着灰色头套的草,脱了自己的衣服,头部以下一丝不挂。脱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光溜溜白瓷瓷,脱光之后他们就互相缠绕起来,有两个两个缠在一起的,也有三四个缠在一起的,看上去跟蛇一样。吃药原来就是把自己变成蛇啊,我有点怕,庆幸自己没有吞下那药片。他们非常沉醉,谁都顾不上我。
我在地下通道里走,但怎么都找不着通向地面的路,地下像迷宫一样,有各种岔路,还有再往下去的阶梯口。我等了一会儿,过来几个人,也都戴着头套,看上去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旁边是几个为他服务的小姐。我上去问,小姐冲我摆摆手,然后指指地道的顶上,一眨眼,他们就拐弯不见了。我这才发现,地道顶上有红蓝黄绿几种线条,但不知哪种颜色代表通往地面。我沿着红色的线条走,结果到了一个叫“榴莲”的大厅。
本以为这个大厅跟水果什么的有关,结果却闻到一股动物园味道。里面有人,也有几只又像猿猴又像狗的动物,身上长着毛,棕色,四肢着地的时候像狗,但后腿直立的时候又像某种猿。这种狗猿使我十分意外,不明白银角这种地方何以会有这种前所未见的动物。
我对动物没有好奇心,只想着离开。但两个盛妆的小姐笑吟吟地迎过来,她们脸上的妆跟细眯的很相像,只是眉间的菱形色块不是金色,而是红色的,下面没有穿裙子,只挡了一小块布,臀饰也是一种细细的金属流苏,摆动起来??作响。她们把我领到一块暗绿色橡胶垫子跟前。示意我躺下去,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跪着趴在我身上,我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她们把我按住了。一块纱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到两腿被分开了,一种灼热柔软的东西在我身上来回往返,我绷紧的肌肉再次放松了,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身上越来越热,我用手抹了一把,却发现身上长出了毛发。我猛地扯掉了盖在脸上的纱布,用力地抬起身子,身体特别重,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头抬起来一点。我发现自己的脚趾已经变成了狗猿的蹄子,沿着小腿正在长出那种棕色的毛发。两上女郎还伏在我的身上,一个舔我的下身,一个舔我的胸部,一阵又一阵热气从身内升起,我的喘息声就像奔跑后的母狗,长了毛发的地方也开始发痒。我心烦意乱,我才不愿意变成什么狗猿呢!
这么一想,身上一时觉得凉爽了一点,刚刚长出来的毛发也消退了一些。
类似的情况反复了几次,当我强烈意识到自己坚决不要变成狗猿时,身体就还原回我自己,稍一放松,棕色的毛发就会迅速长出来。
我像一个沉没在深水里的人一样,憋足了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我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人都快虚脱了。我靠在过道直喘气,忽然身旁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在“榴莲”两字的下面,“人兽表演”几个字闪着红黄色的光。我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我不挣扎着跑掉,就会成为这种人兽性交的表演者了。
回到地面的时候仍像是在深夜,街上比来时更加寂静少人。在大半个月亮的照耀下,银角的房屋、树木散发出一种灰白色的清光,看上去不像是在真实的人间。我在银角的街巷里转来转去,回到我落脚的路边店时天刚刚开始有点发亮,厅堂里仍是昏暗的灯光,没有人走动,也不知细眯回来没有。
我决定马上就走,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来了。我匆匆忙忙到天井冲了一个澡,然后把细眯的衣服包好放进一个塑料袋,准备让老板娘交给她。临出门时我才想起来没有梳头。我边在自己的包里掏梳子边冲房里的镜子看,不料却看到一个奇老的女人!她比我大了二十岁不止。我惊颤着往四周看,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我小心地靠近镜子,用手轻轻地拉了拉脸上的皮肤,皮肤稀松干涩,眼皮也搭拉下来了,但这的确就是我。我又看自己的手,那里的衰老更明显,手背上甚至长出了一小块黑斑。在银角仅仅过了一夜就变成这样,不知细眯她们怎样呆下来的。或者银角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呆下来会迅速变老死去。
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我走在了路上,路是直的,像小丑脸的两个大气球仍在空中悬浮着,硕大的鸡冠花在晨雾中挺立,我不要再看见它们了。我一直往前走,但那股腥甜的气味却始终不散,令人头晕。我加快脚步,想尽快逃离这股气味,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这股腥甜味却越浓重,就像我刚到达银角的时候闻到的那样。
我停下来看四周,发现这个路口就跟刚才我离开的路口一模一样,而且,我一抬头就看见上方悬挂的那两个大气球,像热气球那么大,乳白色的底鲜黄色的字,一个写着“欢”一个写着“迎”,像两个小鬼踩着薄雾停在空中。
我沮丧地发现,我没有离开银角半步,走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路口的路看起来是直的,实际上是弯的。我坐在路边哭了起来,肥厚的鸡冠花在我身边不停地生长,拔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的喘息和叫喊,腥甜的气味从花叶根茎纷纷散发出来,我的身上一阵寒冷又一阵灼热。与此同时,我闻到自己身上也发出了同样腥甜的气味,而我的手,正在变成鸡冠花的叶子。
(原载《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
红 艳 见 闻 录
来银角之前的事情,我几乎不记得了,仿佛记得,认真一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姐妹们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番薯变的。
这样我倒是想起了一首民谣:北流鱼,陆川猪,石镇番薯。这是银角之外,我最早想起的三个地名。
也有人把番薯叫地瓜,或叫红薯、甘薯,还有,叫苕。到银角来的人,什么地方的都有,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地瓜的时候,我一点不懂,但他老说:地瓜,地瓜,你身上有一股地瓜味。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头发半秃,头皮暗红发亮,正是我认为的瓜类。我说,什么地瓜,你才像地瓜呢!这人脾气很好,他边在我身上闻着边说:好好好。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有的男人喜欢我们把他当小孩子,抱他在怀里,把胸口咂得啾啾响,像是真的,其实什么都没有。有的男人,比如地瓜,特别喜欢女人抢白他,骂他“地瓜”,就像叫他“老板”似的。当然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老板”、“经理”一类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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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身上折起来的地方地瓜都爱,两边的胳肢窝,两腿之间,以及脚指头缝。他每次来都要从上到下掰开,像狗一样把鼻子探进去,之后还要伸出舌头来舔,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怪黏糊。但我从来不说,高兴的时候我会假装哼哼,若无聊,我就抓一把葵瓜子,把瓜子皮往他身上吐,我一不高兴就嗑瓜子,一高兴也嗑瓜子。我的瓜子存在床头柜里,一伸手就有了。
地瓜是我的熟客,大约每个月来一回。这人身上有一股清漆的味道,时浓时淡,每次,他一到门口我就闻到了。用不着他开口,妈咪就会喊道:红艳——
地瓜的怪毛病多,花的时间也比别人长。妈咪说本来要多收地瓜的钱,看在他是熟客的份上,就免了,所以地瓜更是每次都来找我。我估计他是搞装修的,不然就是做家具的,小老板一个。他老婆如果跟他同岁,就是个老太婆了,不是干得像腊肉,就是松得像豆渣。
这些事我一概不打听。
还有个熟客喜欢把红薯叫“苕”,是湖北那边过来的。起先我也弄不清“苕”是什么意思,他说:一股苕味。我心想,勺子是什么味?铁锈味吧!
苕很年轻,嫩,细皮嫩肉说的就是像苕这样的后生仔。但他反过来说我嫩。他像女人一样留着长指甲,他用拇指甲掐我的屁股,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九。他马上高兴得像吃了糖,连连说道,太好了,我二十,你十九。他又问我到银角多久了,我说也就十多天。这类问话时常有人问,谁问我都这样答,男人们听了无不欢喜。苕也一样,他听了就不用指甲掐我的皮了,他捧着我连连吹气。就像我是一块刚出锅的水豆腐。
实际上,我来银角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我也不怎么清楚,至于我是不是十九岁,这件事情更费脑筋。我仿佛觉得,自己似乎早就过了三十岁,但我照镜子,看脸和脖子,洗澡的时候又看胳肢窝和肚皮,说是十九岁也不会有人起疑心的。也许我被整过容了,打一种毒针,听说美国的明星就经常打这种针,到六十岁还很嫩,如果她们要卖,照样卖得出去。
我不操心这些事。
妈咪说,在银角的姐妹是不会老的,永远都是十九岁。我看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姐妹们个个肉嫩爽滑,如花似玉。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在银角见过老女人,只不过她住在河边的一幢白房子里,从来不到这边来。姐妹们大概没有谁见过她。
那天天阴,气很闷,姐妹们都在睡午觉,我睡不着,独自一个人出来走走。我心里总模糊地觉得有一天,我是要离开银角的,我要回到家乡,去找我的亲人和朋友。至于我的家乡在哪里,亲人朋友又是谁,等到离开银角,总会慢慢想起来的吧。
很多个午后我都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个时间的银角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死静死静。歌舞厅、发廊、洗浴中心,家家都门窗紧闭,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就像一座空城。而且,男人们的汽车也一辆不见。那他们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呢?地瓜说过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苕则是骑摩托车来的。
每次我找到一条路走出镇子,自以为越走越远,但最后总是走回那个奇怪的路口,那里长着茂密的鸡冠花,有半人高,像电影里的芦苇,随风摇摆。鸡冠花的上空,悬着两只大大的气球,上面有字,一只写着“欢”,另一只写着“迎”,看上去。就像两个把门的小鬼。
银角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两个大一点的十字路口,一个叫东门口,一个叫西门口,重要的街道也就两条:火烧桥、水浸桥,我实在想不出,它到底有何奥秘。
只有河边我没有去过。
其实也差不多去过的。那次我顺着东门口下来,在拐弯处看到一个古怪的店铺,门面是土黄色的旧木板,不像别处,波浪形的铝合金门,哗啦一声放下来。木板上有许多暗红发黑的木节,我凑上去,闻到隐约的松木气味。
仿佛有人在心里头摸了一把,松木的气味使我想起了木垛,还有松毛、码头、船,我感到这个店铺似曾相识。我依稀记起,这个店铺我小时候常来,那时候,这是一个杂货铺,火柴、蜡烛、草纸、豉油、盐、豆豉、黄糖,都在这里卖。它旁边紧挨着一个酸野摊,条案上摆着一排圆筒玻璃缸,装了酸萝卜、酸木瓜、酸姜、酸杨桃。萝卜雪白,顶上有缨,沾上金红色的辣椒酱。那时候,我经常在这买豉油,敞口的瓦钵,有一个带把的扁木片,两分钱一小刮、五分钱一大刮,用干桐油叶包着,拎着叶梗回家。
和杂货铺相关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那是在石镇,杂货铺的老板是个矮人,他的老婆外号白骨精。只是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去了。我看了看店铺的招牌,上面有几个字:王老吉脚疗。
真奇怪银角怎么跟石镇如此相像,银角难道是另一个石镇吗?或者,石镇是实的,银角是虚的不成?这事有点意思,但我并不愿深想。妈咪说,银角的女孩子一想事就偏头痛,然后就会变丑,然后就没有熟客上门了。
没有多想我便从木门进去。到底是时代变了还是地方变了,我不知道,总之是那些杂货统统没了,王老吉凉菜的味道也不像王老吉,有一股塑料味。天井的墙根摆着一溜洗脚盆,倒都是木盆,只不过太新了,没有人气。
每个房门都关着,一个人都没看见。走廊又深又长,墙壁有点潮,而且暗,只有天井透进一点光。我一直往里走,过了三个天井,然后就到了后厅。那里有厕所和冲凉房,但没有闻到大粪的气味。木板的后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因为我从后门看到了沙街,那是我从小住的地方。沙街上的老房子拆得多,街面也铺上了水泥,我仍认得它,是因为水运社的牌子还在,白底红字,但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了。
我就是在那次看见老女人的。这么老,还穿着一件大格子衣服,她头发中分,扎在脑后,像个普通家庭妇女,但她走路的样子有一股煞气,而且夹着一只男人的黑色公文包。她大步走在沙街上,沙街也就不像我熟悉的沙街了。
管红薯叫番薯的人最多,石镇也是这样叫的,但这些客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无所谓。他们在我身上狠劲撞,我往他们身上吐瓜子皮。奇怪的是,我并不喜欢他们,但身里的水还是一波一波涌出来,自己也觉得滑溜溜的很是畅快。我一点也不别扭,妈咪很满意。她私下跟我说,到年底评“镇花”,也叫“银角小姐”,她一定推荐我当候选人。虽然没有多少奖金,这样的荣誉我也是很欢喜的。
近几个月来,或者半年来,在通往“镇花”的道路上我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我风情万种,价格越来越高。妈咪一高兴就送我一种牌子叫“邪魅”的护肤品。我只听说过“资生堂”“兰?”“水分子”,从来没有听说过“邪魅”,我怀疑是伪劣产品,几次想扔了。但妈咪讲,这是一种高科技产品,是银角的高科技车间研制的,因原料极其有限,一直没有扩大生产。这种配方除了高科技,还有泰国的古老秘方,泰国的人妖,还有韩国的变性人河莉秀,都用过这种护肤品。
据说这种“邪魅”还有一种特殊的效果,抹脸能紧肤,涂胸则可丰乳。简直有点像见了鬼,以我的状况(妈咪称为资质),脸完全可以不抹了,丰胸则可一试。我一直瘦,本来可以当骨感模特,却不知怎样到了银角。河莉秀的照片我见过,她的胸挺馋人的,连我都想伸手摸一把。想到自己的胸将变得丰满挺拔,就感到本人离“银角小姐”的桂冠越发近了。
地瓜和苕和番薯轮番在我身上滚过,我感到自己的肉体丰饶,像大地一样结实,我身体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涌流,浇灌着他们,也浇灌着我自己。我们也结出果子来,那就是,钞票。钞票比孩子好,钞票是实的,孩子是虚的,银角的姐妹们全都这样认为。或者说,养儿防老是虚的,养钞票防老是实的。不过,在我们银角,姐妹们一个都不会老的,因为我们有高科技。这里的高科技车间比外面的先进许多倍。我们不会老,也不会死,钞票只是我们的荣誉。
但甘薯不这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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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红薯叫做甘薯的人,有一天来到了我的房间。他戴着一顶黑色帆布棒球帽,是阿迪达斯的冒牌货。后来我才知道,像甘薯这样的社会工作志愿者,使用真名牌是他们的耻辱。
社会工作志愿者,这是我听了几遍才记住的词。这个人有点神经,不知道别的志愿者是否也这样,他坚决不坐我的床,就像我的床单上沾着屎。他也不坐沙发,我想他肯定看见那上面的几根卷曲的黑毛了。那是怎么弄的,谁都想得出。有些客人们不喜欢在床上干事,长沙发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甘薯坐在方木凳上,侧着身子对我说:你不要毁了自己。我说,我怎么毁了自己?甘薯说:这样下去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到年底我就要当银角小姐了。甘薯问什么是银角小姐,我想了想答道:客人最多,价格最高,相当于先进工作者吧。
甘薯自己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银角真是个死角啊,太不觉悟了。见我瞪大眼睛看他,便又劝我学缝纫,或者学绣花,说有一种十字绣很好学,并且专门有人收购成品。我不理他,只是追着问:什么是死角?什么是死角啊?到底什么是死角!他犹豫着说:就是大家都不觉悟。我又问:什么叫觉悟?他想了想说:就是像人一样生活,不要像鬼一样生活。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呢?我问他。我不是故意为难他,我对这件事向来有点兴趣。甘薯却回答不出来,他有点烦,说:这个跟你讲不通的。我往他身上蹭,打算坐到他膝盖上。他挪开身子躲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他说只是跟我聊聊,钱会照付。
于是就聊,聊的是戴套的事。甘薯说他是一个国际民间组织派来的,任务是让所有的性工作者都使用安全套,当然,是指让男人戴上套,这样能有效预防艾滋病和乙肝。我故意逗他,问能不能预防禽流感。他一本正经解答道:那是呼吸道传染。
不知这个国际民间组织怎么会派这种二百五来,一根筋、三八、神经、苕。但我心情不错,看他是个老实人,就好心告诉他,银角这个地方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得的病这里都不会得,因为银角有高科技。
甘薯瞪大眼睛看我,说: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仔细观察观察,看看银角的姐妹,哪一个不是过一段时间就不见了,不过是失踪多少就补多少,身高长相也差不多,你看不出来罢了。
观察这个词我很久没听说过了,乍一听有点生,一转身又感到有点耳熟,似乎是以前我经常听到和使用的一个词。这么说,我以前也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个想法像一根又细又软的蜘蛛丝,在我眼前飘动起来,我在脑子里用手抓它,一会儿抓着了,一会又抓没了。最后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我依稀记起自己从前是上过电大的,也就是说,多少算是一名大学生。
甘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脑子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天重活。其实因为下雨,只有甘薯一个客人,他又没跟我干事,便不知怎么,我连身子也感到累沉沉的。
下着雨,天有点暗,我躺在床上闭着眼。雨点打在遮阳篷上,密密地响成一片。我想,今天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但过了没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掰我的脚指头,睁眼一看,原来是地瓜来了,清漆的气味也跟着罩到了床上。我困得很,半点也不想动。他便也不吭声,只是动手解我的衣服,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使劲掰开我的腿把鼻子凑上去。只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不对,定眼一看,地瓜手里竟拿着一片刀片!极薄,十分锋利,闪着暗光。他像一个耍魔术的人,把刀片亮到右边,又亮到左边,高举过头,又划了一大圆圈。然后他勾着头,那刀片在我的左胸上划拉,几下就把我的左乳切下来了。他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抓着那只切下来的左乳,像啃地瓜那样送到嘴里啃起来,那“地瓜”竟也发出生脆的嘎嘣声。
我大惊,猛地坐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捧着左乳仔细看,仍好好地长在我的左胸上,但那上面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拔凉拔凉的。我起来走到大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人半敞着怀,披着长发,嘴唇涂成银红,眼圈是黑的,脸是白的,跟鬼差不多。我怎么是这种样子呢?本来我又是谁呢?或者,我压根就是一个鬼?
我个闪念使我心惊胆战。
雨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河边半人高的鸡冠花风起云涌,暗红的浪头翻滚起伏,远看几乎看不见河面。我觉得,河边大概会是银角的一个出口。我曾问过地瓜,也问过苕,他们说,坐上车就来了,坐上车就走了。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停车场,另一个出口是在地下吗?
我顶着风往河边走,越靠近河风越大,有一阵几乎要把我掀翻了。只有邪风才会这样猖狂!而且奇怪,从沙街到河边,看上去并不远,看着快走到了,却还是没走到。我背过身倒着走,累得不行,走了一阵回头目测,觉得反倒离岸边的那片鸡冠花更远了。
怪不得,姐妹们谁都没去过河边。
心里十分丧气,却又不甘心,只好先到水运社骑楼的柱子后面挡挡风。
正在这时,那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女人在沙街口出现了,她仍然穿着那件大格子外套,脚下踩着一双半筒的橡胶雨鞋。我心里立即亮了一下,我知道,机会来到了。这双雨鞋就是我的指路明灯,它黑色的胶面在狂风中一闪一闪的,来到了水运社的大木门跟前。
门里凉飕飕的,比外面的气温骤然低了几度。奇怪的是既听不见老女人雨鞋的吱扭声,也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更听不到风声。声音被吸走了,只剩下身形,身形在门洞的昏暗中轻飘飘的,跟鬼影差不多。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觉一片亮光出现在眼前,原来已到了水运社的后门。我站在后门的台阶上,看到了河。正是暮春,河水很满,有一点点浑浊,但不脏,反倒深厚丰满。河面上漂来一杈柚加利树枝,上面的树叶闪着黄绿的水光,有一张甚至是金色的。河水浩浩荡荡,对岸是一片马尾松,马尾松后面是大片大片萝卜地。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她抬起脚丫,细小的石英沾在皮肤上,闪耀着碎银的光芒。
那就是从前的我。从前的一切,漂浮在大河上,从前对岸有船厂,河上有船队,贴着河面立着大木桥,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我坐在台阶上,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想起来,我其实不叫红艳,但到底叫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走下台阶,两边视野更觉开阔。固然对岸有我小时熟悉的景象,但此岸,却不是这样。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那几棵高大的柚加利树,树上米色的小花,树底下散落的花柄,这些更加没有。只有大片半人高的鸡冠花,黑压压地立在河岸上。
我找到了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我记得下游有一处地方比较窄,夏天里卷起裤腿就能走到对岸。这样我就几乎进入到鸡冠花地里去了。
已经是正午,太阳直射在花冠上。我定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鸡冠花,分明是红薯叶子!桃形的薯叶,正面是绿色,背面是紫色,比普通的薯叶大一倍,而且也肥厚硬朗一些,但确是薯叶。所不同的是,红薯藤应该在地里爬着长,这里的薯藤却立着长,藤秆也像芦苇秆那样又粗又硬,有一种凶猛的气势。我甚至想起了虎背熊腰这种形容词。
这样壮硕,这样不像真的,肯定是高科技的什么玩意新品种!
前两天下雨,没什么客人,妈咪因为新选上了行业协会副主席,心情特别好,我给她捧了一把奶油白瓜子,两人就聊起天来。她先刻薄了一番地瓜和苕,又顺便说起了甘薯。她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是试探我。
甘薯长得有点像梁朝伟啊。她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就好像那上面贴着梁朝伟的照片,其实涂的是一种黑色的指甲油。
我说我不喜欢梁朝伟,我喜欢齐秦。妈咪把瓜子往嘴里一扔,说,不就是那个北方的狼吗!有什么好的,连王祖贤都不要他了。男人双眼皮是很难看的。她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又补了一句。
我不做声。
妈咪突然问:甘薯跟你说什么了?我马上说: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她还盯着:那他干得怎样?那玩意儿?我想了想说:蔫的,进都进不去了。妈咪呸的一下,把瓜子壳吐在了对面的门框上,说:软货!我心想这人半天在那嘀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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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就开始猛夸我们陵城娱乐中心的房子,说它如何有气势,白墙灰瓦,古古的,不像水浸社那边,连门口都贴着瓷砖,像公共厕所。妈咪最爱听这些话。她兴奋起来,说这房子装修就是她参加的。她说:我是谁?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啊!
就是在这次,她一不留神说了许多银角的事,我才第一次知道,河边的两幢白房子是银角的高科技中心,以前叫科研所,现在叫中心,有农科所和生科所,前者称一所,后者称二所。
那个老女人大概就是科研所的人了。
我站在薯地里,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薯叶凶猛,房屋死寂,我木愣着,不知如何是好。错眼一看,只觉得每张薯叶都长着一张怪异的脸,像无数的鬼,在阳光下睁着眼睛,它们隐隐跳荡挣扎着,但谁也挣不脱,地底下粗壮的薯根就是它们的命。
我有点害怕,想起姐妹们说过我们都是红薯变的,我怀疑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说不定是真的。特别是,前天做的那个地瓜手拿刀片的梦!腿有点发软,我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仰头看,只见硕大的薯叶交错摇晃,天光都成了碎片。不远处有??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刨地。想来虽是高科技,有不少事也是要人工的。我找到了一根棍子,就在脚下挖了起来。
土是沙质土,疏松易挖,不一会儿薯根就露出来了。皮是紫红的颜色,刮开一点,肉是米黄的,这使我放不下心。所谓高科技红薯,看来也没什么稀奇。我准备揪起一个尝尝。
挖开一大片土,才挖到薯根的边缘。这么大的红薯,大概只有银角才有吧。但突然,我发现这只红薯有点奇怪,像女人的一条腿,大腿粗一点,小腿修长瘦削,甚至也有脚板。这样诡异的红薯我从来没见过。我壮着胆,又挖开了另一兜红薯的薯根,这次我看到了一只碗大的凉薯,心形,像一只大桃子。但凉薯的皮是白的,我认定,这还是只红薯。我正要把薯藤揪断,却发现,这只红薯怎么有点像女人的乳房!真是出鬼了,也许我再挖一兜薯根,就会挖出一张女人的脸。
冷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心凉飕飕的,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是在做梦,却又明白是真的。我感到有一簇火苗烧着我的心,一下一下的,火烧火燎。我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开始挖下一兜薯根。我不知道这一次将挖出什么东西,但我预感到,这片薯地里,肯定埋着那种脸状红薯,那是一些女人的脸,不见天日,饱受憋闷。
想到那些脸状薯,一只只的有鼻子有眼,却没有躯干和四肢,不禁越发惊恐。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们,那是些没有身体的脸,它们的眼睛睁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我不愿意真的看到它们,却又想试试。于是疯挖一阵,又戛然停住,再疯挖,再停住。就在我停手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压着声音说:这里不能久留,快跟我走。
她抓着我在红薯地里钻来钻去,像两只老鼠,窜回了水运社。
正惊魂未定,突然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起来,七点了,姐妹们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准备化妆,妈咪肯定发现我不见了。她是要派人把我找回来,还是让我从此消失?如果消失,我会怎样消失呢?
心里的火苗开始向全身蔓延,到处乱撞,冲到脑门,又冲到肚子,全身上下都是热烘烘的。我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黑暗中,老女人飘到我跟前,她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拿不准她到底想帮我,还是不帮。
我的体温在升高。
如果她是一个巫婆,就会看见我身体里的火从红色变成金色,再变成蓝色,而我的骨头也被烧得嘎嘎响,身子冒出烟来。金星在眼前乱闪,我想我快要烧糊了,老女人还是坐着不动。
身子越来越软,我有气无力地求老女人,让她给我吃一点退烧药。但她只是让我躺下来,在我嘴里塞了一根体温计,连一口水都没有给我倒。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当我的体温升到四十五度,并且持续三个小时,先前植入我大脑的记忆干扰芯片才能融解失效,我原先的记忆才能逐渐恢复。不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只有少部分人的体温能升高到四十五度又能坚持三个小时,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丧命,或者在退烧之后变成傻瓜。发烧到三十八度就吃退烧药,这是银角通常的做法。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大火。我光着脚,赤身****,没有遮拦,地上是尖锐的石头,身边是大片卷曲的红薯叶子,天上的云也在燃烧着,喷着长长的火舌。红薯叶也在燃烧,有些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残骸,像一些鬼怪,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全身都疼,又烫又疼,我想叫,却叫不出声。我挣扎着往前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我知道,前面就是河了。
圭江河!我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正是我们石镇的河呀。我从小就住在河边的沙街,过了这条河肯定就能回到石镇了。一丝凉风从河水里吹来,碰到了我的额头。哔剥燃烧的薯叶退到我身后了,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郁郁葱葱,我看到了它们。
烧开始退了,老女人给我泡了一大壶菊花茶,让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见我神志清醒,老女人就给我讲了以下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女人,另一个故事则关于高科技车间。
有一个女人,夫妻两人是大学同学。他们一起分配到科研机构又一起辞职下海办公司,他们共同研制出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巨额赢利,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就在她五十岁那年,丈夫下毒把她毒死了。这个丈夫是科技进步获得者,有许多人呼吁此案要慎重。最后法院就以证据不足为由,判丈夫无罪。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银角的二所,即生命科学研究所。这个所打的是生研所的招牌,实际上是个车间。每每有拐卖来的,或者是糊涂自己来的女子,只要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只要卵巢功能正常,车间就会在她大脑植入一个记忆干扰芯片,然后注射一种强力黄体酮,强化她的卵巢功能,等体内的性激素达最高值时,车间就给她换肤,从深层肌肉到表皮。统统换掉,用的原材料就是一所培植的特种红薯。这种红薯品种优良,成本极低,碳水化合物的密度极高。这样,银角的女子看上去个个都十九岁,光鲜水灵的。
喝光了一壶菊花茶,老女人又起身去泡第二壶。她虽然额头上皱纹多,步子却是很矫健的。说是老女人,但不见得真的老了。也就是五十岁上下吧。
五十岁,我心里忽然像闪电似的亮了一下,那个被丈夫毒死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她呢?如果是,那我又是谁呢?顿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女人端着茶回来,她的脸浮在黑暗中。
我紧张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她笑笑说,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世界就是这样。
菊花茶在我们之间袅袅上升,寂静的暗夜更加深不可测。我的体温越接近正常,脑子就越迷茫。记忆虽然有所恢复,但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也没想起自己的名字。女人说,这好办。她打开那个经常带在身边的黑色公文包,里面有一个小巧的掌上电脑。我报出现在的身份住处:陵城街三号,陵城娱乐中心十九号服务员,钟红艳。老女人按了几下键盘,我的档案就出来了,崔红,三十五岁,石镇人,N城某厂图书管理员。
崔红,原来我是崔红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往事像雨点,大颗大颗落到我身上,它们从我的皮肤进入,充满我的骨髓和血液。我的额头也变得清凉起来。
我走在密密的红薯地里,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头发乱糟糟的,薯叶不停地打在我身上,我奋力拨开它们。我就是一个疯女人,谁也别想拦住我。我要在黎明之前赶到下游岸边的一块大朱砂石那里。女人告诉我,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那天,在后半夜到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从朱砂石这个地方下水渡河,就可以回到石镇,今晚正是十五,一轮满月悬在天边,月光下的圭江河水闪着蓝灰色的光,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黑黢黢的。我知道,我将站在那块石头上,向着沉沉大河,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