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像谈论他们的上帝
——于坚:《河流》
于坚在长篇散文《我在美丽的云南》的开篇写道:“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生活于云南的于坚真切地听到了这些滚动在边地云南无数峰峦叠嶂的大小山脉中的河流的声音,并在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环境为背景的高原诗”写作中,虔诚地书写着这些流淌在北纬二十度至三十度附近的河流在他生命深处唤起的“回音”。我们注意到,一方面,这一时期对云南高原上的河流的写作占了于坚诗歌写作的相当篇幅;另一方面,无论从文本的艺术水平,还是从诗歌所达到的精神高度来看,这些关于河流的诗歌在他整个的诗歌写作中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正因为这样,于坚这些关于云南河流的诗歌并没有像当代的大多数诗歌一样,短短几年,就被“时间之河”漂走了短暂的生命,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越发显出了自己常青的诗歌生命。《横渡怒江》是于坚这一时期“河流系列”中的一首,它体现出了于坚以及于坚诗歌文本精神的某种高度,应该引起重视,下面具体分析。
先看开头:
黄昏时分的怒江
像晚年的康德在大峡谷中散步
乌黑的波浪
是这老人脸上的皱纹
被永恒之手翻开
他的思想在那儿露出
只有石头看见
这个开篇非常经典,大怒江,像晚年的康德在峡谷中作哲学的散步——这是诗歌中写江的极品。把大怒江比作晚年的大哲学家康德,把怒江在大峡谷中的流淌比作晚年康德的散步。这一比喻突兀而新颖,因为,把一条大江比喻为一个人,很少见;把一条大江在千山万壑中的流淌比喻为一个老人晚年的散步,似乎就更不恰当了。但是,应该注意到,诗人使用这个比喻的用意不在于“形似”,而是要突出他们两者——大怒江与大哲学家康德——的“神似”。
我们知道,康德是西方古典哲学的重要代表之一,是世界哲学的一座丰碑,他用自己的一生,以哲学的深刻方式,阐发、弘扬了理性与自由的启蒙精神,探究了人的现代观念、思想方式与行为方式,为我们澄明了世界,因此,康德因他的哲学而显出了永恒性。因为康德所具有的这种品质,所以,在更深的一个层面上,诗歌开篇的这个比喻便神奇地把怒江的深沉与冷静跟哲学的理性精神联为一体。这样,在这比喻的背后,怒江不仅有了形象,更重要的是有了品质——一种康德式的、理性的哲学品质。这就是诗歌神奇魅力的表现。接着,为了继续加强怒江的这种哲学品质,诗人又细写了一个同样神奇的比喻:“乌黑的波浪/是这老人脸上的皱纹/被永恒之手翻开。”这比喻从“神似”方面再次加强了大怒江与大哲学家康德之间的联系:“永恒”一词不仅提示我们,于坚已经把怒江纳入了永恒的范畴,而且再次加强了怒江与哲学家康德之间的“神似”——两者都具有永恒的品质。诗人说,怒江“乌黑的波浪”是康德“脸上的皱纹”,而这波浪和皱纹只有那“永恒之手”才能翻开,这简单的语言再次让诗的魔力改变了我的精神,我甚至觉得,那山谷间亘古盘旋且浪涛重重的怒江更像是皱眉思索的哲学家康德本身。这样,我们所面对的,就不再是一条现实世界中的物理性存在的大江,而是一条有着哲学品质和对话能力的精神性存在的大江。
到这里,诗歌完成了怒江哲学品质的“塑造”。但是,诗人对怒江的写作重心主要不是对这一品质的“塑造”,这种“塑造”是有诗歌意图的。这就涉及到了“被永恒之手翻开”一句的另一方面的作用。这种作用从诗歌的写作技法上看有很强的承上启下性质:当怒江“永恒的哲学”被“永恒之手”“翻开”时,也即当“他的思想在那儿露出”的时候,有谁能与“他”交流和对话呢?
大怒江已经被“永恒之手翻开”,与诗人对话的对象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那么,对话如何展开呢?
从诗歌文本所展现的信息看,在面对“思想在那儿露出”的永恒性存在的大怒江的时候,在如何与怒江那被永恒之手翻开的“哲学”进行对话的时候,于坚是悲观的,至少可以说是低调的,因为,诗歌首先把我们(人类?)放入了一种不具备对话资格的尴尬境地中:我们并不知情于对方,怒江那露出的思想我们无法“看到”——“只有石头看见”。这样,对话的双方并不在一个对话平台上,我们对对方怒江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应该注意,这种悲观或低调不能简单理解为诗人的贫乏,相反,它显示的是诗人的真诚与勇气,它提醒我们,于坚这个诗神家园中的漫游者具有了福科所说的当代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已经不再盲目地去相信某些被视为当然的问题了。接下来,诗歌写出了普通人面对“永恒”时的无知:
千千万万年
天空高如教堂
巨石在看不见的河底滚动
被水磨成美丽的石子
装饰现代人的书房
或者白沙
光屁股的孩子们
把它堆成一座座金字塔
许多东西并不在我们的眼前发生,但它们发生着;许多东西就在我们的眼前,每天每时每刻地发生着,但是我们却看不见它们。看不见,不去感知是我们的事情,是我们的无知与无能,世界并未因此停下来。就像大怒江中的“巨石在看不见的河底滚动/被水磨成美丽的石子”或者“白沙”一样,千万年以来,怒江就一直这样做着。但是,由于“人自身的有限性”限定了人的狭隘性与无知性,所以我们对某些真实是永远也无力知道的。我们只能用被永恒的江水打磨的“美丽的石子/装饰现代的书房”,或者在那些被江水打磨而成的白沙中光着屁股玩耍。可是,反过来一想,我们就害怕了:时间/永恒改变着一切,在我们用比我们永恒的石头装饰我们的书房和生活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我们面对永恒的时候,不知情中,其实我们才是被用来装饰“永恒”的那一块块或美丽或丑陋的石子。
这样,怒江就成了一位具有审判能力的****官:“一身黑衣的****官/目光炯炯”,“千千万万年”来一直冷静地审判着我们匆匆的生活、狭隘的生活:
千千万万年
怒江流得冷静
一身黑衣的****官
目光炯炯
要强调的是,这种审判是“无情”和“冷静”的,它直指人的存在性焦虑,往往让被审判者长期处于对生命的恐惧状态中。接下来,诗歌便进一步凸出这种源自生命深层的恐惧情感:由于缺乏更深更扎实更经得起推敲的人生意义作为基石,我们的许多活动/生活在永恒者怒江——检验生活的“一身黑衣的****官”——的眼里就显得有些可笑和滑稽了:
过江就是过江
影子滑过镜面
天空看得清清楚楚
逃跑就是逃跑
哪怕你浑身湿透
像落难的英雄
淹死就是淹死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许多奋斗许多梦许多离合悲欢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在这些诗行里,蕴含着作为无限性存在的“怒江”与有限性存在的“人”在“价值”与“时间”上的对比性。“过江就是过江”,对于个人来说,横渡怒江已经是相当“伟大”的壮举了,是人生“许多奋斗许多梦”中伟大的一个,但是,对怒江自身来说,这完全没有什么,这些壮举,就像“影子滑过镜面”一样,轻轻地,一闪就过去了,没有丝毫的痕迹留下来。“逃跑”也是一种壮举,是对另一种价值的追求,但结果也一样。一米七五,够伟岸了吧,那么,结果和意义又怎样呢:只“一闪就没了踪影”,一样的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淹死”对我们来说也已经够悲怆的了吧,但诗人仅用一个“就是”,便彻底消解了所有的悲怆意蕴,消解了所有你给予淹死这一件事的各种层次的情感和内容。我想,这里,于坚写尽了面对“永恒”时,人的一种灾难性处境:“许多奋斗许多梦许多离合悲欢”,在我们自己看来是怎样的了不得,怎样的生生死死,怎样的神圣与伟大,然而,面对更高意义的价值天平时,都是“一闪就没了踪影”。这种尴尬,可能是所有“时间性存在”的一种必然命运。因为于坚除了写到人,还写到“鹰”,鹰也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
[##]
一只鹰
一只在诗歌中象征帝王的鹰
一闪就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
在诗歌领域,诗人们常用鹰来表达一种精神彼岸的象征与存在,一种无法实现的永久的生命飞翔。但是,诗歌把这种主观诉求也消解了,而且用“一闪就没了踪影/没了踪影”这样的重复腔调来写出了它作为时间性存在的必然命运。
怒江水冷
太阳升起时
又走过人又飞过鹰
这三句很重要,也更加深化了以上所说的“时间性存在”的必然命运。“怒江水冷”一个“冷”字,可以视为是“永恒”审判我们个体人时的一种情感态度。这三句用张若虚的诗句来说就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求其实没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大怒江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和情感流动着,江上依然“又走过人又飞过鹰”。
到这里,诗歌主要是围绕着“人自身的有限性”限定下人的狭隘性与无知性,也即人的“时间性存在”展开的。诗歌的以下部分展现的是人的另一悲剧性存在,即人的“文化的有限性”同样限定了人的狭隘性与无知性。
“文化”是一个很值得注意和思考的问题,我们承认,有些文化是具有相对永恒的价值形态的,比如对幸福和自由的追求,对美好的渴望。但是,如果在更高的意义层面上审视,许多文化的意义就显出它的暂时性来了,甚至变得缺乏意义。比如“文化大革命”,当时是人命的革命,是全国人民的追求,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但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它的意义可能更多的是负面的。我想,经历了“文革”的于坚对这一类的问题是有着自己的深切思考的,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让他在当代诗歌写作中留下了自己的独特意义。诗歌这样展开对这一问题的讨论:
在一些年代
怒江两岸有军队踞守
只有革命者或者叛徒
才横渡怒江
无论他们朝向哪一岸
革命或者叛徒
都一样要面对怒江
这几行借在怒江周围发生过的战争事件,象征地呈现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一种愚昧而恐怖的状态:当世界只剩下“革命者”和“叛徒”的时候:当我们的价值世界被某种“惟一”垄断,并还要求你必须不顾一切去为它牺牲的时候;当我们的存在因历史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成为一种远离了真实的存在的时候,正是我们因被遮蔽而充分显现人的狭隘性和无知性的时候。然而,这样的时候,怒江并不因为我们也变得狭隘与无知,相反,“怒江”依然还是怒江,“永恒”依然还是永恒,它只是被我们遗忘,而不是消失,我们都得以自己的方式面对它。可惜,已有了相当一段文明史的人类对这一问题似乎并没有完全觉醒,今天,在地球的许多地方,依然重复着这几行诗所批判的悲剧。
到这里,诗歌提出了人的两方面的限定性以及与之相随的人的狭隘与无知。但这不是我们自我放弃的理由。于坚的思考,本身就表明了一种理性的行动。虽然“人的时间性的限制”不是容易被突破的,但是,“人的文化的有限性”的限制应该是相对较容易突破的,这也许就是文化的终极追求。
既然灾难不是放弃的理由,那么我们该如何行动呢?于坚在诗歌的最后已经告诉我们:其实,我们的“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首先应该选择的“永恒”;尘世的生活里,我们首先应该面对和选择的就是我们“内心的江面”,因为,正是这个“内心的江面”的不同,注定了人生的不同。
无论是谁当他站在大怒江边
都要先面对自己内心的江面
横渡或者逃走要想好
他外表很平静
像怒江的脸
在他心的深处
巨石滚动或者停下
水流湍急或者混浊
永远没有人会看出
这里写面对怒江的“他”时,我注意到诗人非常有意思的笔法。诗人把诗歌开头写大怒江的词语和诗句拿来写“面对怒江者”。这不是诗意的贫乏所致,恰恰反映了诗人内心境界所达到的高度。其实,每一个生命就是一条大江,一条一刻也不可能停留的大江,江的深处依然如大怒江,无论他外表平静还是愤怒,水流是湍急还是舒缓,清澈还是混浊,“在他心的深处”,在那看不见的地方,“生命之流”一样干着滚动巨石和将巨石打磨成细沙的活儿。正是在这种生命之流的活儿面前,显现出了人生价值和意义的不同:有的人推着生命的巨石前进,像西西弗斯那样;有的人却被碾成细砂,随水而去,消失在生命的洪流中。
最后,还有必要谈谈诗歌的题目。诗题叫《横渡怒江》,但诗人不是具体去写某人的一次真实的横渡怒江,他写的是江中和江边发生的,而且是一直发生着的事件;写一些想象中围绕着怒江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总之诗人没有写具体的渡江。但是,我以为,诗人在这首诗里又真的“渡江”了,这是一种精神的渡江,就像诗的最后所写的那样,“无论是谁当他站在大怒江边/都要先面对自己内心的江面”一样。其实,在写作这首诗的当下,于坚面对的不再是真实具体的怒江,尽管他有过这种生活经历⑤,而是自己“生命深处的怒江”。当诗人面对自己生命的怒江的时候——同样,我们阅读这首诗时,面对的也是自己生命中的怒江——渡江就成为了精神修炼、精神提升的活动,跨越了这江面,精神就抵达了另一更高的境界。我相信,于坚已经抵达了那一境界,他抵达的那日,就是他写作这首诗的一九八五年四月的某一日。
①于坚著:《诗六十首》,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85页。
②于坚著:《人间笔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1-2页。
③于坚曾在云南电视台的一次访谈中把自己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时期,即“早期,80年代初期,以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环境为背景的高原诗时期;80年代中期的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口语化写作时期;90年代以来的更注重语言作为存在之现象的时期”。
④这类作品以《河流》《横渡怒江》《怒江》《黄河》等为代表。
⑤参见《我在美丽的云南·怒江》,见于坚著:《人间笔记》,第2页。
附:
横渡怒江
□于坚
黄昏时分的怒江
像晚年的康德在大峡谷中散步
乌黑的波浪
是这老人脸上的皱纹
被永恒之手翻开
他的思想在那儿露出
只有石头看见
千千万万年
天空高如教堂
巨石在看不见的河底滚动
被水磨成美丽的石子
装饰现代人的书房
或者白沙
光屁股的孩子们
把它堆成一座座金字塔
千千万万年
怒江流得冷静
一身黑衣的****官
目光炯炯
过江就是过江
影子滑过镜面
天空看得清清楚楚
逃跑就是逃跑
哪怕你浑身湿透
像落难的英雄
淹死就是淹死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许多奋斗许多梦许多离合悲欢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一只鹰
一只在诗歌中象征帝王的鹰
一闪就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
怒江水冷
太阳升起时
又走过人又飞过鹰
在一些年代
怒江两岸有军队踞守
只有革命者或者叛徒
才横渡怒江
无论他们朝向哪一岸
革命或者叛徒
都一样要面对怒江
无论是谁当他站在大怒江边
都要先面对自己内心的江面
横渡或者逃走要想好
他外表很平静
像怒江的脸
在他心的深处
巨石滚动或者停下
水流湍急或者混浊
永远没有人会看出
一九八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