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以乡土小说创作走上文坛,产量丰富并屡获国内外大奖,一部《废都》曾引发无数争议。实际上,他的散文创作成就也非常突出,以其率直、坦诚、明净、素雅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风格打动人心,格调清新隽永、明丽自然,被誉为当代“美文”。散文结集有《月迹》《爱的踪迹》《商州散记》以及《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等。其中,《爱的踪迹》荣获一九八九年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他本人还曾获得由法国文化交流部颁发的“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荣誉奖”。
一、“静虚村”释义
贾平凹的散文自成一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当代文坛有着特殊的意义。正如费秉勋所指出的那样,他的散文带来了散文精神上的根本变革。那也就是说,之前三十多年来中国当代散文要么直露宣示某种思想,要么记述某些先进人物事例,要么描绘山川风光的秀美,从内容到形式都定型化,成为一种模式。而贾平凹散文的出现,率先打破这又大又重的枷锁,“举凡对社会人生的独特体察,个人内心的微妙情绪,鼓荡于胸中的爱与恨,对自然美的精微感受,偶然感悟到的某些哲理等等”①,都成为他散文所写的内容;艺术形式上更是不拘一格,突破了杨朔、秦牧等散文卒章显志的拘囿,承继了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古典散文的高超技法。如果说他的散文名篇《丑石》揭示“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丑石精神,并在结尾点题,还略带杨朔等散文影响的痕迹的话,那么他的《静虚村记》便完全脱离了这种窠臼,笔法随心所欲,散文的命意显得模糊而朦胧,诗意化的张力给人带来巨大的审美感受。孙犁在《再谈贾平凹的散文》一文里就声称自己最喜爱这篇《静虚村记》,认为它“处处给人一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光亮和煦,内心幸福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足以表现我们的伟大时代的祥瑞之作”②。
展读《静虚村记》可知,“静虚村”乃是西安市郊一农村,“素称城外之郭”,贾平凹曾经租居其中以便于专事写作。“静虚村”是贾平凹自己给村子的命名,“静”“虚”二字凸显了他所崇尚的生活态度和人生境界。“静”乃沉潜于心,心与物齐;“虚”则遁入空无,无即是有。不难看出,贾平凹以此二字命名村子,透露着玄机和禅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改革初见成效,实现四个现代化已成共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给全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人们还沉浸在由经济增长所带来的巨大实惠中时,贾平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片面发展经济所带来的种种弊端。面对急遽现代化的变革大潮以及人心不蛊,贾平凹提笔写下《静虚村记》,用意是非常明显的。他试图通过这古朴、宁静的乡村生活的营造,承担起反衬隐遁在文本背后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荒谬与异化的重任,为即将逝去的“传统”唱一曲挽歌。因而,“静虚村”这样一个偏离市区的地方,虽然显得既原始又古旧,但因为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所以得到贾平凹的盛赞:“或者说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自然”;“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
更有甚者,贾平凹还以写意性的笔触描绘那飘香的槐花饭、甘甜沁人的井水、夜间从窗缝钻入的蝴蝶、彻夜鸣叫的蛐蛐和粒粒如粟的鲜玉米,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并且,即便是日常生活的记录,比如吃饭、喝酒、聊天、洗衣、种菜、养鸡等,在他灵敏的笔下也不同于流俗,让人感觉到诗意盎然。描写这么多,实际上贾平凹最想告诉我们的是,这个自然素朴之地,不但民风淳朴厚重,而且人美心也美。对于日渐趋利庸俗的社会来说,这样的地方是多么难得!
“静虚村”不是一个“世外桃源”,它是作者真实的所居之地,虽然不可避免地融进了作者的理想与审美情趣。
二、“含魅的叙事”
《静虚村记》笔致灵活,构思通脱,通篇都是日常生活的记录,却显得韵味隽永,意境空灵。贾平凹在极其散漫的描述中,穿插了一些人与事,都是简笔勾勒,但令人啧啧称奇的地方着实不少:一、村里很少有花,原因在于这里的女儿们太娇太美,花儿自惭形秽,不敢来此生长;二、“我”家茅屋梁上的燕子从不撒下粪来,也不掉落一根羽毛,仿佛通人性;三、村巷中的泉井,水质甘甜,妻女吃后头发愈加乌黑,肤色更加白皙,而我吃后则心脾清爽,更有精神与灵性……这种叙述方式有人称为“含魅的叙事”③,它能使人在审美感受上产生一种幽邃难言的神秘情调,这种神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不能用科学与理性来分析和解释的。熟悉贾平凹小说的读者,可能在他的小说中更能感受到这种笔法的魅力,比如《废都》中有头会思考的牛,《土门》中云林叔大病一场反而成了神医,《高老庄》中石头也能通神等等,神乎其神。
贾平凹选择“含魅的叙事”,营造神秘的氛围,归根结底源于他对生命存在的一种诗性体验。这种诗性体验与贾平凹自八十年代以来明显亲近传统的佛道思想有着莫大的关系。贾平凹对佛道思想兼收并蓄,使他的作品自然散发出以超越为特征的禅意。禅的超越不但超越语言、超越理性,而且还超越生命与万物和时空的隔阂,最终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禅宗那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见山还是山,再见水还是水”的语录,就直接表达了对人的生命与客观世界高度融合的向往。这在《静虚村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静虚村”这个古朴、宁静而温馨的地方,作者那颗被纷扰的现实世界弄得焦躁不安的心得到了抚慰,心境变得如“静虚村”一样静谧、清淡、平和。人世间的一切苦痛荣辱全都忘却于脑后,吃饭、喝酒、养鸡、种菜、聊天,甚至还与村人一起疯跑……一切都可以率性而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事实上这就是贾平凹所希冀的那种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也是禅的最高境界,它是一种体验与感应。作为一种人生追求和一种艺术追求,“这既是个体生命超越狭隘眼界,将一己存在汇入无限的宇宙大流的高超生命智慧,又是个体生命自我提升、完善,汇入无言的宇宙大美的创造性的诗意境界”④。
三、重返民族文化空间
禅的本质是追求自然适意、清静淡泊的生活,用以超越现实,抛弃世俗功利,以达到与世无争的目的。但发展到极致,很容易导致孤独冷漠,消极对待人生。《静虚村记》让人所悟每近禅味,却洋溢着乐观向上的精神,鲜有消极与冷漠。事实上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贾平凹一方面接受禅之超越现实、物我同一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提倡儒家积极入世的人生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致远,这不仅是做人的一种心性,更是一种感应自然宇宙的态度。它不是消极的人生,而是人生的自由之境。”⑤这种“人生的自由之境”实际上暗含着作者用积极入世的精神关注日常现世间的生活,并引发出不避世俗的生活情趣。那也就是说,如果禅引导贾平凹高蹈虚空、向往空灵的话,那么儒家思想则将他从空中拉回人间、使之脚踏实地。
《静虚村记》的写作是贾平凹对现实生活/现代文明的一种反思/反衬,就此而言,这篇文章散发出的带有禅意的闲适化人生态度和审美情趣已经渗透了作者对现实的关注与生活的热情中。“一到高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起我。”这正是对儒家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即进则建功立业、退则著书立说以教世人的精神的传承,表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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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重返民族文化空间,汲取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为我所用,实际上暗合了当时兴起的寻根文化思潮。与其他寻根作家一样,贾平凹在寻根中,在《静虚村记》中,把传统诗化成了一种符合人性的自然存在,一种能够丰富人的精神和心灵结构的文化时空,以对抗或修复现代社会所带来的破碎以及迷失了的人的心灵。
《静虚村记》耐人寻味、引人思索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不由使我想起贾平凹在北大演讲时说过的一段话:“我们经常说某篇文章‘有意思’,这‘意思’无法说出,它是一种感觉,混杂了多种感觉,比如嗅觉、触觉、听觉、视觉。由觉而悟,使我们或者得到一种启示或者得到愉悦。这一类散文,它多是多义性的,主题的模糊,读者可以从多个角度能进入的。这类散文,最讲究的是真情的趣味。”⑥无疑,《静虚村记》就是这样一篇“有意思的散文”。
①费秉勋:《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序二》,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5页。
②孙犁:《再谈贾平凹的散文》,见《孙犁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③所谓魅,并不是人们臆想中的鬼怪,而是钟天地之精华的灵性,是在天地之间荡漾的一种精神。它飘忽而不可捉摸,含混而不可释义。世界正因其含魅,才给人类的生活保留了一分阴凉、一些秘密、一些猜不透的谜语、一些说不尽的话题。参见谭桂林的《人与神的对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174。
④毛峰:《神秘主义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8页。
⑤贾平凹:《闲人》,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198页。
⑥见《中华读书报》,2003年7月26日。
附:
静虚村记
□贾平凹
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诚,几乎近于傻昧,过路行人,问起事来,有问必答,比比画画了一通,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楚。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顿顿油锅煎炒,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来,却蹲不下,站着吃的,只有我一家,其实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经栽过多次,总是枯死,或是萎缩。一老汉笑着说:村里女儿们多啊,瞧你也带来两个!这话说得有理。是花忌妒她们的颜色,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但女儿们果然多,个个有桃花水色。巷道里,总见她们三五成群,一溜儿排开,横着往前走,一句什么没盐没醋的话,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我家来后,又都到我家来,这个帮妻剪个窗花,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长,偏偏就长这种染指甲的花。
啥树都有,最多的,要数槐树。从巷东到巷西,三搂粗的十七棵,盆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发皱,有的如绳索匝缠,有的如渠沟排列,有的扭了几扭,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开时,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饭。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虽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四个喜鹊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却出奇地有了三个。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初冬逼近才去,从不撒下粪来,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从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见天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不愿去拧那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如今想来,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楼,人住进去,如鸟悬窠,上不着天,下不踏地,可怜怜掬得一扌不黄土,插几株花草,自以为风光宜人了。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我不是农夫,却也有一座土院,闲时开垦耕耘,种些白菜青葱。菜收获了,鲜者自吃,败者喂鸡,鸡有来抗、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夜里看书,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斓。一家人喜爱不已,又都不愿伤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彻夜鸣叫,脚一跺,噤声了,隔一会,声又起。心想若是有个儿子,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掏高价购买了。
门前的那棵槐树,惟独向横的发展,树冠半圆,如裁剪过一般。整日看不见鸟飞,却鸟鸣声不绝,尤其黎明,犹如仙乐,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早年碾场用的,如今有了脱粒机,便集在这里,让人骑了,坐了。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谈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谈家里婆娘的针线,谈笑风生,乐而忘归。直到夜里十二点,家家喊人回去。回去者,扳倒头便睡的,是村人,回来捻灯正坐,记下一段文字的,是我呢。
来求我的人越来越多了,先是代写书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状况,鸡多鸭少,连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来,更多的是携儿来拜老师,一到高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起我。每次辅导,门外必有家长坐听,若有孩子不安生了,就进来张口就骂,举手便打。果然两年之间,村里就考中了大学生五名,中专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虑,我也焦虑,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又飘去了,就咒天骂地一通,什么粗话野话也骂了出来。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我也在雨地跑,疯了一般,有两次滑倒在地,嗑掉了一颗门牙。收了庄稼,满巷竖了玉米架,柴禾更是塞满了过道,我骑车回来,常是扭转不及,车子跌倒在柴堆里,吓一大跳,却并不疼。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煮能吃,烤能吃,剥下颗粒熬稀饭,粒粒如栗,其汤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粮难吃,但鲜玉米面做成的漏鱼儿,搅团儿,却入味开胃,再吃不厌。
小女来时刚会翻身,如今行走如飞,咿哑学语,行动可爱,成了村人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转,吃过百家饭菜。妻也最好人缘,一应大小应酬,人人称赞,以至村里红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动的人物。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地,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村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鲜事,跑来对我叙说,说毕了,就退出让我写,写出了,嚷着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听得忘归;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乎所以,邀听者到月下树影,盘脚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梦,风止月暝,露珠闪闪,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们村是静虚村。
鸡年八月,我在此村为此村记下此文,复写两份,一份加进我正在修订的村史前边,作为序,一份则附在我的文集之后,却算是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