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1:“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2。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3,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4。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5,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6,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7。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
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8。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9。’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10,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11}。’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12},故足称也。”
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注】1短:诋毁。2东家之子:东邻之女。3翠羽:翡翠鸟的羽毛。4阳城、下蔡:均为当时楚国贵族的封邑。5挛耳:耳朵卷曲。?(yàn)唇:嘴唇遮不住牙齿。历齿:牙齿疏落。6孰:熟,仔细。7愚乱之邪臣:指登徒子。守德:注意品德。谓不如彼矣:现在看来是不及他(指宋玉)了。8郑卫:春秋战国时的两个国家。溱、洧是郑国的两条河。《诗·郑风·溱洧》写溱水、洧水边男女同游的风俗。9“遵大路兮”句:《诗·郑风·遵大路》:“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这是一首写男女相悦的诗,故章华大夫以之挑逗采桑女子。10意密体疏:心意亲密,但身体保持距离。异观:眼神和表情不同。{11}洁斋俟兮惠音声:整洁庄重地等待你赠我好音。赠我如此:以《遵大路》诗赠我。不如无生:不如死去。{12}终不过差:始终没有越轨之举。
这篇赋表面上的中心是:到底是宋玉好色还是登徒子好色?但它实际上表达的是作者关于女性美的一些想法。
登徒子的妻子当然是不美的。蓬头发,蜷耳朵,遮不住牙齿的嘴唇,稀稀疏疏的牙齿,走起路来弯弯曲曲,还驼着背,长着疥疮和痔疮。这样一个女人,没有魅力是在意料之中的。
宋玉的东邻女子如何呢?她的身材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她的皮肤好,傅粉则太白,抹胭脂则太红;她的眉毛如翡翠鸟的青黑色羽毛,腰像束绢一样柔细,牙齿洁白整齐……她嫣然一笑,能迷住所有的王孙公子。但在宋玉看来,她并不是太有魅力。原因在于,她虽然容貌美丽,但性格轻浮,竟攀上墙头向异性张望。秦国的章华大夫鄙之为“南楚穷巷之妾”,并不过分。
郑、卫郊野上的那位采桑女才是值得称道的。春末夏初的绿色的原野,是她活动的背景。她肤色光洁,容貌美丽,再配上那和暖的阳光和悦耳的鸟声,更显得别具丰采。然而更令人心仪的是她的性情。章华大夫向她表示爱慕之情,她虽然心旌摇摇,流目含情,但心里总记得礼义之防,始终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一种心灵上的相互眷恋,一种精神上的相互亲近,这才是宋玉所认可的。毕竟,人生需要有较高的格调和情调。
附记:
写这篇赏析时,手头正好有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二月新一版《中华活叶文选》合订本(一)。读了其中《登徒子好色赋》的“说明”,不禁哑然失笑。谨抄录在这里以飨读者:
这篇赋相传是宋玉作的,但也有人认为不可靠。内容是写宋玉在楚王面前为自己辩护,因为登徒子攻击他好色。在这次争辩里,出场的有楚王、宋玉和章华大夫,登徒子没有出场,所以宋玉得以利用机会进行诡辩和反攻,又得到了章华大夫的帮忙,因而取得了胜利。但是,我们不难看出,宋玉自夸他如何贞洁,显然只是一面之辞;而他攻击登徒子的理由,又显然是颠倒黑白。可是章华大夫却首先被宋玉的美妙言词所迷惑,认为自愧不如;接着,楚王也盲目地加以同意,使这个登徒子(虚构的人物)蒙了两千多年的不白之冤。这说明一个人的思想方法,如果主观片面,看问题如果不从实质出发,就容易被那些“攻其一点或数点,尽量夸大,不及其余”的邪说谬论所迷惑利用,这是我们可以从这篇文章中得到启发的。至于赋中对美女的描写,非常细致生动,富有浪漫主义的色彩,是继承和发展了《诗经·硕人》的手法,并对以后曹植的名篇《洛神赋》等作品起着很大影响。
闲情赋1
□陶渊明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2,检逸辞而宗澹泊3,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4。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5,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6。悲商叩林7,白云依山。仰睇天路8,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9,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10;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11};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12},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13},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14},北风凄凄,??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15},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16};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17};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注】1闲情:闲,防闲,杜绝。“闲情”即防备和禁阻男女之情。与“定情”、“静情”含义相近。2张衡、蔡邕均为汉代作家。3检逸辞:收敛放逸、淫乐之辞。4“佩鸣玉”四句:写美人品格不俗。5“悲晨曦”二句:感叹时光易逝,人生艰辛。6景落西轩:日落西窗。7悲商:秋风的声音。8仰睇:仰视。9“激清音”二句:写作者的心被美人清越的瑟声打动,希望能促膝交谈。10?:同“愆”,过错,指“冒礼”(冒犯礼教)。{11}华首:华美的发饰。{12}文茵之代御:被有文采的皮褥所代替。御:用。{13}扶桑之舒光:太阳出来。相传扶桑为日出之处。{14}毕昴盈轩:星光满窗。毕昴均为星名。{15} 伺晨:等候天亮。{16} “意夫人”二句:猜想美人在此,托行云传达我的心意。{17} 蔓草:《诗经·郑风》有《野有蔓草》篇,写男女“邂逅相遇”的事,诗序解释说:“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邵南:即《召南》,《诗经》十五国风之一。《毛诗序》谓:“《周南》、《召南》, 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余歌:遗诗。这两句说:不赞成《野有蔓草》中那种非礼的男女会合,而欣赏“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篇。
将东晋的陶渊明与清代的袁枚相提并论,很有可能成为笑谈。但这篇《闲情赋》,却给我们提供了几分理由。
袁枚时常标榜的人格境界是“真”。他认为,“好色不必讳”,“古之圣人,不自讳其私”。自讳其私,或自讳好色者,不过是矫情邀誉、虚行盗名之辈,为袁枚所看不起。他的朋友程晋芳(号蕺园),写信教他删掉集子中的写男女之情的艳情诗,袁枚在回信(《答程蕺园论诗书》)中寸步不让地说:“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要有名望,定要像理学家那样循规蹈矩才行。然而我心中却认为,千百个假道学,不如一两个真正的白太傅、杜樊川。用价值千金的珍珠换鱼的一只眼珠,鱼不会愿意,为什么呢?因为鱼眼虽贱却是真的,珍珠虽贵却是假的。”“假令我集子中没有抒发男女之情的作品,尚且想设法编入几首来自招毁谤;幸好半辈子有小过失,情感表达在里面,怎么会忍心时过境迁就抹杀掉?我欺骗谁呢?欺骗自己吗?”“人能改正过错自然好,然而必须深刻认识他的错误,内心深处感到不安,然后才能听从别人的劝告,不能随声附和的。抒发男女之情的作品,即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过是《诗经》中‘有个美人同车坐,跟她说笑又逗趣’那个样子。我自觉心安理得,就是圣人复活,也必然不会把已经安然自得的心重新折腾颠倒过来。”袁枚言行一致,所以他的同时代人赵翼说他是“风流班首”“名教罪人”。
陶渊明的《闲情赋》也是于名教有碍的一篇作品。“闲”是“防闲”的意思,并非“闲居为不善”的“闲”。为了取得防闲的效果,他先将种种不该做的事情铺陈了一番,然后曲终奏雅,点明自己的主旨。但正如汉代的司马相如作赋“劝百而讽一”一样,读者的感受,却是只见他津津有味地写那种种风情,讽谏之意则微乎其微,没有什么影响。所以萧统《陶渊明集序》说:“白璧微瑕,惟有《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乎?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司空图《白菊》诗第一首也说:“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赋其如有《定情》!”(因平仄关系,易“闲”为“定”)清末王?运《湘绮楼日记》宣统二年十二月五日更说:“《闲情赋》十愿,有伤大雅,不止‘微瑕’。”
《闲情赋》中的十愿,写来宛如后世的情诗。“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作为比较,我们引一首明代的时调《变好》:“变一双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的香茶,不离你樱桃小。”种种变化,也和陶渊明写的相同,只是心愿而已,无非是想和她亲近。
《闲情赋》曾引起鲁迅的注意。他在《题未定草六》中评论说:“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或许,陶渊明也有感情很热烈的时候?
萧统、鲁迅等都忽略了一点。陶渊明的十愿虽然很大胆,很热烈,却也很悲凉。他想亲自去见他所思慕的人,又怕有违礼义;想托媒人牵线,又怕别人抢在了前面。于是只能在想象中与她亲近。然而,即使他的愿望成为事实,仍难保长好常圆。比如,做她的衣领,而晚上睡觉,衣服是要脱下的;做她的衣带,衣带有许多条,总有被换下的时候;做她的蜡烛,大白天就用不上了……总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闲情赋》通篇弥漫着惆怅、感伤的情绪,非“热烈”二字所可概括。也许,在明确意识到结局不会太妙后,当事者有可能从迷途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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诫当阳公大心书1
□萧纲
汝年时尚幼,所阙者学。可久可大,其唯学欤?所以孔丘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若使面墙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
【注】1这是梁简文帝萧纲写给儿子的一封信。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向来为人所诟病。其实,“放荡”并不是就生活作风而言。而是指写文章不要拘谨、拘执、死板,而应随便些、自然些、活泼些。这个意思,后来清代的袁枚曾加以发挥。他在《随园诗话》卷十五中说:“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也。人学杜诗,不学其刚毅,而专学其木,则成不可雕之朽木矣。潘稼堂诗,不如黄?堂,以一木而一灵也。”所谓“木”,就是谨重;“灵”就是放荡。鲁迅《书苑折枝》一文有云:“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其实,后世也有不“小器”的“文人”。
袁枚《随园诗话》卷四还提出了“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的命题。有人问:“诗如何才能称为曲?”袁枚于是列举了若干例证来加以说明:
古诗中隐曲的作品数不胜数。即如今人王仔圆的《访友》诗云:“乱乌栖定三更夜,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这就是曲。假如到门前便扣门,那便拙直无味了。方蒙章的《访友》诗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这就是曲。假如说知道就是君家,那便拙直无味了。宋人的《咏梅》诗云:“绿柳解语应相笑,泄露春光恰是谁。”《咏红梅》诗云:“牧童睡起??眼,错认桃林欲放牛。”因咏梅而想到杨柳的情态,牧童的视觉,这就是曲。如专咏梅花,便是拙直了。
无论是“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还是“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或是“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它们都归结为一点,即:“立身之道,与文章异”;为人与为文有别。由此出发,我们有必要对传统的“文如其人”的说法加以反省。
对“文如其人”的第一种解释是:从作者所抒发的情怀,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但这显然靠不住。比如西晋的潘岳(字安仁),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次贾谧出门,潘岳与石崇等便望尘而拜。后因仕途不顺利,乃作《闲居赋》自鸣清高。潘岳热中躁进而口称恬退,所以金朝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中有一首说: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诗人自己的表态是不一定可靠的。
北宋赵令?《侯鲭录》卷三记载:
欧阳文忠公尝以诗荐一士人与渭州仲仪,仲仪待之甚重,未几赃败。仲仪归朝,见文忠论及此,文忠笑曰:“诗不可信也如此。”
欧阳修起初将人与诗等同,不料以清廉自诩的“士人”却贪浊得可怕。欧阳修由此悟出“诗不可信”,一个“笑”字,说明他很有幽默感。
对“文如其人”的第二种解释是:从作家的创作风格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他的表态也许可以伪装,但风格却是伪装不了的。钱钟书《谈艺录》举明末阮大铖为例说:“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咏怀堂诗》卷二《园居诗》刻意摹陶,第二首云:‘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显仿陶《饮酒》第五首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不足,申之以‘无心’犹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强聒不舍,自炫此中如镜映水照,有应无情。‘无心’何太饶舌,著痕迹而落言诠,为者败之耳。”阮大铖一例也许符合“风格如其人”的概括。但如萧纲和袁枚所说,一个“立身谨重”的人,风格“放荡”;一个为人正直的人,风格婉曲;一个质木的人,风格鲜活;这些情况,又该如何解释呢?
看来,为人与为文,还是分开来说比较妥当。
师说
□韩愈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2?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3,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4?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5,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6,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7,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8。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注】1受业:即授业,传授学业。2庸知:岂知,哪管。3出人:超出普通人。4出于此:由于这个缘故。5身:本人。6小学而大遗:学了小的(指“句读之不知”)却遗漏了大的(指“惑之不解”)。7不复:不能恢复。8郯(tán)子:郯国(在今山东剡城县)国君。《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孔子向他请教少昊氏“以鸟名官”一事。苌弘:周敬王时大夫。《史记·乐书》记孔子向他问过有关音乐的事。师襄:鲁国乐师。《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向他学过琴。老聃:即老子。《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向他问过礼。
中国的一部分儒生和文士,曾被称为“狂生”,因为他们的确具有“狂”的作风。《史记·太史公自叙》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是司马迁的惟我独尊。《金楼子·立言》说:“周公没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没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运,余何敢让焉。”这是萧绎的目无余子。韩愈之后,这种狂放气概表现的频率就更高了。比如,南宋的陆象山说过:“仰首依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明代的王艮甚至有过梦中托天的壮举:“一夕梦天坠,万人奔号。先生独奋臂托天起。又见日月列宿失次,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
这种惟我独尊、目无余子的狂放作风,与道统论是密切相关的。按照韩愈《原道》的说法:“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道统论有一个特征:儒家之“道”,往往得之极难而失之极易,往往几百年才出现一个重拾坠绪的人,因此,在孟子之前,也才有尧、舜等八人,孟子之后、韩愈之前,竟然一个也没有。既然如此,那么,一个自以为真能继承孔、孟道统的人,怎么会不以精神导师自居呢?怎么会不以圣贤自居呢?以圣贤自居,以精神导师自居,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化身为道德主体,情不自禁要将自己的价值系统向全社会推广。
韩愈的《师说》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心理结构上。他所谓的“师”,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童子之师”,而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导师。童子之师,仅仅教人学习书上的文句;思想导师则志在传授儒家之道。由此出发,所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谁是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谁就是全社会的精神领袖!在这样的表述中,韩愈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读者已不难感受到。他曾说过:“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显然,他是不承认并世有任何一人可做精神领袖的。反过来,别人也不一定认可他的精神领袖地位,因此他要就此辩驳一番,以打消别人的疑虑。尽管如此,这种以导师自命的派头还是触怒了社会舆论。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周振甫曾就此解释说:“这里的所谓师,不是指在学校里教课的老师,是指给社会上学业有成的士人或学者做老师,或给做官的当老师。唐朝时候,反对这样的老师,认为有人敢于做这样的老师,是狂人。只有韩愈不管这种风气,不怕人家的耻笑,敢于做这样的老师。为了反对这种风气,批驳这种耻笑,他写了《师说》。”这解释大体是正确的,但忽略了一点:韩愈所谓的“师”,指的是思想导师,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即使有,也只能独一无二,惟其独一无二,所以才够资格与孔、孟并提。唐人视韩愈为“狂人”,正因为他高自期许,把自己放在孔、孟道统的继承者的位置上。如果只是给学者或做官的当老师,倒不一定被视为“狂人”,因为那算不了什么。
先妣事略
□归有光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1。年十六来归,逾年生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2。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3。”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4,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5。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6,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7;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注】1先妣:古人对母亲死后的尊称。据《礼记·曲礼下》,生曰父曰母,死曰考曰妣。孺人:明七品以下职官妻、母的称号。2期:一周年。3不数:不频繁。4并:傍,沿。5龃龉:指不流利。6羊狗之?:羊、狗传染的疫病。7补学官弟子:考中秀才,归有光二十岁以童子试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一向看不起归有光,参透其中的缘故,对我们读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倒是有好处的。
据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适曾说:“归震川是以提倡古文运动而出名的。其实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没有东西,没有见识,只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的浅陋的见识。在他同时代的钱谦益(牧斋)、顾亭林、黄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后的袁枚,都比他写得好。钱牧斋书又读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阳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都有东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们都是有东西,有内容的。”这一段话主要是评归有光的议论文。作为一种文体,议论文的好坏取决于见识的高下。王阳明是哲学家,崔述等是学者,王夫之、黄宗羲等是哲学家兼学者,钱谦益是学者兼作家,袁宏道、袁枚等虽为才子,而亦颇具识见,所以他们的议论文写得好。相比之下,归有光的思想多盘旋于儒家的道德领域内,确实少有新鲜、深刻的见解。因此,说归有光的议论文不太好,我们可以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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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的叙事文呢?
胡颂平问胡适:“归有光的《先妣事略》,是中学国文教科书里边的模范文,只有先生看出这篇文章的许多毛病来。先生可否另选一部国文教科书?”胡适答道:“我倒可以选一部。我总以为传记最难写,应该选些传记、小说,一些有趣味的让学生读。我想选两部,一部白话文,一部文言文。文言文可在《虞初新志》和《聊斋志异》选几篇,比较有趣味。”胡适是新文化人,有志于用西方的文学观念来清理中国文学,他确信“传记、小说”以“有趣”的人物、情节为骨。而《先妣事略》的确不太“有趣”。
只是,叙事文学的魅力首先在于“有趣”吗?其实并不。富于人文意味的情感才是它的本体。建立一个温暖的情感家园,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创造几分温情,如果能做到这一步,作者就足以引为自豪了。归有光在对琐事的记叙中,娓娓而谈,抒发对母亲的怀念,这种真率的感情不是很动人吗?
寒花葬志
□归有光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邱。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魏孺人是归有光的前妻,寒花是魏孺人出嫁时带来的女婢。嘉靖丁酉即一五三七年。
胡适很不喜欢归有光,批了他的《先妣事略》,又批《寒花葬志》。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记:“先生又指出《寒花葬志》也是有名的。先生再仔细看了一遍,觉得毫无意义。于是叫胡颂平把它翻成白话,看看有什么意义?这样的写法,只是说这个婢子寒花是一个白痴。”
这里胡适所用的尺度是很成问题的。文学作品与应用文不同。一份公告,一纸委任状,当我们也只有当我们正确地把握了作者的意图才是成功之作。然而,文学作品虽然不排斥意义或思想或内容,但也不一定依赖意义而存在,而获得价值。据宋代马令的《南唐书》记载:李?有“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冯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李?曾和冯延巳开玩笑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道:“比不上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所谓“干卿何事”,如换成胡适的口气,就是“毫无意义”。一份文告“毫无意义”是失败的,一篇文学作品“毫无意义”却可能是佳作。文学的作用是使我们对事物产生比科学陈述更为美好的感受。
《寒花葬志》旨在表达作者对亡妻和女婢的怀念之情。为了达到感情的目的,事件的全面完整和逻辑性的严谨不一定是必要的。在他的回忆中,寒花的天真与三件小事叠印着:初来时的打扮;削荸荠时的顽皮;吃饭时的神态。他以少许胜人多许,寥寥数言,就传达出了无限意绪。
胡适的眼光是西化的,不太适合于欣赏中国古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