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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雄志 文选 ]   

琦君:留予他年说梦痕

◇ 彭雄志

  琦君(1917~2006),台湾女作家。原名潘希真。浙江永嘉人。位于瞿溪的琦君故居,现辟为,“琦君文学馆”。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后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后改名杭州大学)中文系,师从词学家夏承焘。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琦君在小说:散文。诗词方面均有很高的艺术成就,首篇散文《金盒子》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副刊上,之后她一直笔耕不辍。根据她的同名作品改编的电视剧《橘子红了》更是风靡海峡两岸。部分散文《泪珠与珍珠》《春酒》《桂花雨》还被选入中小学课本,作品被译为英、日、朝鲜文。琦君深受海内’外读者的喜爱,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包括《琴心》《烟愁》《红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灯景旧情怀》《青灯有味似儿时》《母心·佛心》《菁姐》《七月的哀伤》《琦君寄小读者》以及《琦君自选集》等。
  琦君以散文享誉文坛,笔致细腻柔婉,善于捕捉人物心理活动的微妙之处,精心筛选出典型的生活细节。在她的全部作品中,半数以上是描写她在家乡的童年生活和求学过程中的人和事。不论写人、事、物,都以行云流水、舒放自然的文笔,亲切真情之感,把读者牵引至她所无法忘怀的故乡,使读者与她重回时光隧道再次感受昔日的悲喜心境。诚如琦君《琴心》一书后记中所言:“我只是朴实地用肤浅的文字,传递出我的点滴心声,这一字一句里有我的欢笑、我的眼泪,有我对过去不尽的怀念、对未来无穷的希望。”
  
  外祖父的白胡须
  
  我没有看见过我家的财神爷,但是我总是把外祖父与财神爷联想在一起。因为外祖父有三绺雪白雪白的长胡须,连眉毛都是雪白的。手里老捏着旱烟袋,脚上无论夏天与冬天,总是拖一双草拖鞋,冬天多套一双白布袜。小帮工阿喜说财神爷就是这个样儿,他听一个小偷亲口讲给他听的。那个小偷有一夜来我家偷东西,在谷仓里挑了一担谷子,刚挑到后门口,却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站在门边,拿手一指,他那担谷子就重得再也挑不动了。他吓得把扁担丢下,拔腿想跑,老公公却开口了:“站住不要跑。告诉你,我是这家的财神爷,你想偷东西是偷不走的。你没有钱,我给你两块洋钱,你以后不要再做贼了。”他就摸出两块亮晃晃的银元给他,叫他快走。小偷从此不敢到我家偷东西了。所以地方上人人都知道我家的财神爷最灵,最管事。外祖父却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就看这一家做事待人怎么样。”
  外祖父是读书人,进过学,却什么都没考取过。后来就在祠堂里教私塾,在地方上给人义务治病。他医书看得很多,常常讲些药名或简单的方子给妈妈听。因此妈妈也像半个医生,什么茯苓、陈皮、薏米、红枣,无缘无故地就熬来喂我喝,说是理湿健脾的。外祖父坐在厨房门口的廊檐下,摸着长胡须对妈妈说:“别给孩子吃药,我虽给旁人治病,目己活这么大年纪,却没吃过药。”他说耳不医不聋,眼不医不瞎,上天给人的五官与内脏机能,本来都是很齐全的,好好保养,人人都可活到一百岁。他就说他自己起码可以活到九十以上,因为他从不生气。我看着他的雪白胡须,被风吹得飘呀飘的,很相信他说的话。
  冬天,他最喜欢叫我端两张竹椅,并排儿坐在后门矮墙边晒太阳。夏天就坐在那儿乘凉,听他讲那讲不完的故事。妈妈怕他累,叫我换张靠背藤椅给他,他都不要。那时他七十多岁,腰杆挺得直直的,没有一点佝偻的老态。他对我说:古书里有个“兮”字,是表示肚子里有气,这口气到喉咙口又给堵住了,透不出来,八字须子气得翘,连背都驼了。他把“兮”字画给我看,所以我“人手足刀尺”还不认识,第一个先认识的“兮”字。长大后读《楚辞》,看见那么多“兮”字,才知道这位愤世爱国的诗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地行吟泽畔,终于自沉而死,心里有多么痛苦。
  坐在后门口的一件有趣的工作,就是编小竹笼。外祖父用小刀把竹篾削成细细的,教我编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笼子里面放圆卵石,编好了扔着玩。有一次,我捉了一只金龟子塞在里面,外祖父一定要我把它放走,他说虫子也不可随便虐待的。他指着墙角边正在排着队伍搬运食物的蚂蚁说:“你看蚂蚁多好,一个家族同心协力地把食物运回洞里,藏起来冬天吃,从来没看见一只蚂蚁只顾自己在外吃饱了不回家的。”他常常故意丢一点糕饼在墙边,坐在那儿守着蚂蚁搬运,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妈妈说外祖父会长寿,就是因为他看世上什么都是好玩儿的。
  要饭的看见他坐在后门口,就伸手向他讨钱。他就掏出枚铜钱给他。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他再掏一枚给他。一直到铜钱掏完为止,摇摇手说:“今天没有了,明天我换了铜钱你们再来。”妈妈说善门难开,叫他不要这么施舍,招来好多要饭的难对付。他像有点不高兴,烟袋敲得咯咯地响,他说:“哪个愿意讨饭?总是没法子才走这条路。”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乞丐向外祖父讨了一枚铜钱,不到两个钟头,她又背了个孩子再来讨。我告诉外祖父说:“她已经来过了。”他像听也没听见,又给她一枚。我问他:“您为什么不看看清楚,她明明是欺骗。”他说:“孩子,天底下的事就这样,他来骗你,你只要不被他骗就是了。一枚铜钱,在她眼里比斗笠还大,多给她一枚,她多高兴!这么多讨饭的,有的人确是好吃懒做,但有的真是因为贫穷。我有多的,就给他们。也许有一天他们有好日子过了,也会想起从前自己的苦日子,受过人的接济,他就会好好帮助别人了,那么我今天这枚铜钱的功效就很大了。”他喷了口烟,问我:“你懂不懂?”
  “懂是懂,不过我不大赞成拿钱给骗子。”我说。
  “骗人的人也是可以感化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们的孙中山先生就是位最慷慨、最不计较金钱的人,他自己没钱的时候,人家借给他钱,他不买吃的、穿的,却统统买了书。他说钱一定要用在正正当当的地方。所以他鼓吹革命的时候,许多人向他借钱,他都给。那时他的朋友胡汉民先生劝他说:许多人都是来骗你钱的,你不可太相信他们。他说没有关系,这么多人里面,总有几个是真诚的。后来那些向他拿过钱,原只是想骗骗他的人,都受了他的感动,纷纷起来响应他了。这一件事就可证明,人人都可做好人。当他坏人,他也许真的变坏;当他好人,就是偶然犯了过错,也会变好的。而诚心诚意待人,一定可以感动对方。我再讲一段孙中山的故事给你听。”他讲起孙中山来就眉飞色舞,因为他最钦佩孙中山。他说:“孙中山在国外的时候,有一个留学生愿意参加革命,后来又有点害怕了,就偷偷割开孙中山的皮包,偷走了一份革命党员的名单。孙中山却装作不知道,等到革命成功以后,他一点也不计较那人所犯的过错,反而给他一个 官做。那人万分的感动,做事做得很好。”
  他忽然轻声轻气地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家财神爷吓走了小偷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别告诉别人,那个白胡子财神爷就是我呀!”
  “外公,您真好玩,那个小偷一定不知道。”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说。故意那么告诉人的。我给他两块银元,劝说他一顿,他以后就去学做手艺,没有再做小偷了。”
  他又继续说:“我不是说过嘛,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一个国家也有个财神爷,做官的个个好,老百姓也个个好,这个国家就会发财,就会强盛。”
  这一段有趣的故事,使我一直不会忘记。进入中学以后,每次圣诞节看见舞台上或橱窗里白眉毛白胡子的圣诞老公公,我就会想起我家的财神爷——我的外祖父,和他老人家对我说的那段话。
  “施比受更为有福。”这是中外古今不变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专门赐予快乐给人们的仁慈老人。
  我现在执笔追述他的小故事,眼前就出现他飘着白胡须的慈爱脸容。他活到96岁,无疾而终。去世的当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换好衣服,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好香烛。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像睡觉似的睡着去世了。可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仙逝而去,我还是禁不住悲伤哭泣。因为那时我双亲都已去世,他是唯一最爱我的亲人,我自幼依他膝下多年,我们祖孙之爱是超乎寻常的。记得最后那一年腊月廿八,乡下演庙戏,天下着大雪,冻得手足都僵硬了。而每年腊月的封门戏,班子总是最蹩脚的,衣服破烂,唱戏的都又丑又老,连我这个戏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点起灯笼,穿上钉鞋,对我与小帮工阿喜说:“走,我们看戏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牵我,一手提灯笼,阿喜背长板凳。外祖父的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清脆声音。他走得好快,到了庙里,戏已经开锣了,正殿里零零落落的还不到三十个人。台上演的是我看厌了的《投军别窑》,一男一女的哑嗓子不知在唱些什么。武生旧兮兮的长靠后背,旗子都只剩了两根,没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唱完一出,外祖父却拼命拍手叫好。不知什么时候,他给台上递去一块银元,叫他们来个“加官”,一个魁星兴高采烈地出来舞一通,接着一个白面戴纱帽穿红袍的又出来摇摆一阵,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齐天”四个大字,外祖父摸着胡子笑开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觉。可是我们一直等到散场才回家。路上的雪积得更厚了,老人的长筒钉鞋,慢慢地陷进雪里,再慢慢地提出来,阿喜撑着被雪压得沉甸甸的伞,在摇晃的灯笼光影里慢慢走回家。我埋怨说:“这种破戏看它做什么?”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怜的,台下没有人看,叫他们怎么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场的。”外祖父说。
  “你还给他一块大洋呢。”我说。
  
  琦君与我
  
  我认识琦君女士,大约有二十年了。那时《读者文摘》中文版正要开始转载中国作家的作品,以增加这本杂志的趣味。身为总编辑,我从香港飞到台北,到处向朋友打听,有哪些作家的作品是我应该注意的。凡是他们提到的,我就把作品买来看。有许多作家的作品很不错,但是不合《读者文摘》的风格,即文章必须真实、生动、无时间性,也就是我们的座右铭“文章隽永,历久弥新”的标准。
  我遇到琦君时,她把她的几本散文集送给我,回到香港我就读起来,发现她写童年在浙江永嘉的老家,后来在杭州读书的回忆,真是难能可贵。透过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儿的慧眼,她把周围的大人的喜怒哀乐,描写得清清楚楚。她的父母、二妈、阿荣伯等人,就像我自己认识的人。后来我把琦君的作品全部买来看,发现写她母亲是她作品中最杰出的部分。于是我请她为文摘写一篇以她母亲为专题的文章《忆母亲》,后来收在《读者文摘》出版的中国作家文选《文华集》。
  琦君也以幽默的笔调,写了许多散文,如《我的英文突破》《秋扇》《“三如堂”主人》,我也很欣赏。《读者文摘》转载琦君的文章,总有二十来篇,她成为作品最常为文摘转载的中国作家。
  琦君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写的生活篇,使读者希望自己也能像她这么达观。新书《青灯有味似儿时》分两辑,第一辑是怀旧篇,第二辑是生活篇。不用说,这本书我是篇篇读了,但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是《南海慈航》。琦君在文中描写她和母亲并排跪着,跟着母亲在木鱼清磬声中,灯光摇曳,香烟袅袅的情况下,念心经、大悲咒、白衣咒……觉得房子里空空洞洞的,好冷清,心头忽然浮起一阵凄凄凉凉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这一段美丽的文字描绘出一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的困惑的心灵,极使人感动。(《菜篮挑水》旁敲侧击地,轻描淡写赞美她母亲的善良坚强的性格,也是我喜爱的一篇。书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然是《三十年点滴念师恩》和《一回相见一回老》两篇。前一篇忆念词学大师夏承焘教授,后者追述琦君和沉樱的友情,以动人的笔调,从作者真挚的感情中,显现她自己的优美品格。难怪她会有这么好的老师和朋友。
  琦君毕竟是我最喜欢的,一位作家。
  ——1988年夏于华府
  “让他们打壶酒,买斤肉暖暖肠胃,天太冷了。”
  红灯笼的光晕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颜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长胡须,也被灯笼照得变成粉红色了。我牵着阿喜的手说:“外公真好。”
  “唔,他老人家这样好心,将来不是神仙就是佛。”阿喜说。
  我看看外祖父快乐的神情,就真像是一位神仙似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外祖父看庙戏,以后我外出求学,就没机会陪他一起看庙戏,听他讲故事了。
  我抬头望着蔚蓝晴空,朵朵白云后面,仿佛出现了我那雪白长须的外祖父,他在对我微笑,也对这世界微笑。
  又是一个暑假,窗外艳阳高照,屋内凉风清爽;步伐已不像上学时那样矫健、匆忙,思维亦不像课堂上那般敏捷、活跃。是在这个炎炎夏日“蛰伏”,还是轻推家门,让自己远足?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可是,激扬的青春又怎能被岁月慢慢地侵蚀呢?在这个夏日,头顶骄阳,放松心情,抛开所有烦恼,摆脱一切羁绊,背起行囊,行走在中国大地上,让自己尽情领略她的风情万种、沧海桑田。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度,然而,置身其中的我们总是忘记触摸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们总是行色匆匆,感受着自己的快乐和悲伤,却不曾仔细认真地感受她那一个城市的气息
  一座山的思念,一片海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