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答滴答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归谬法,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答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答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滴答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
透过墙壁,我听到施里夫那张床的弹簧的咯吱咯吱声,接着听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声。我起床,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过来面朝下,然后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像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顶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养成的这样一些懒惰的习惯,以后总会使你感到后悔。这是父亲说的。他还说过,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琢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过,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我当时说也许是吧。心里却是怀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如果今天是阴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对于懒惰的习性,父亲又是怎么说的。我想,如果天气一直好下去,对他们在新伦敦的人来说倒是不错的。天气有什么理由要变呢?
施里夫站在门口,在穿硬领,他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像是在洗脸时把他那红红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旷课吗?”
“这么晚了吗?”
他瞧瞧自己的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动。“我得快些了。再旷一次课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对我说——”他把表放回到口袋里。我也就不再开口了。
“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裤子,跑着去。”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透过墙壁听他的声音。他走进起坐室,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穿好?”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会赶来的。”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答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匆匆地朝小教堂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胀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
斯波特在人群中间,就像是满街飞舞的枯叶中的一只乌龟。他的领子竖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样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是个四年级生。他爱在俱乐部里吹牛,说他第一从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没有一次是准时的,第三四年来他没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论上教堂还是上第一节课,他身上都是不穿衬衫,脚上不穿袜子的。到十点钟光景,他一定会上汤普生咖啡馆去要两杯咖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脱掉皮鞋,一面等咖啡凉一面穿袜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儿一样,是穿着衬衫和袜子的了。别人都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却一点也不加快步子。过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瞧我,接着头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来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脉搏跳动得还快。大钟开始打点了。麻雀不再转动脑袋换眼睛来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声不再鸣响,仿佛它也在听似的。接着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那最后一声的颤音才停息下来。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你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
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表还在滴答滴答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咔嚓咔嚓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父亲从圣路易博览会买回来过一只表链上挂的小玩意儿,那是一副小观剧镜,你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可以看见一座摩天楼,一架细如蛛丝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大的尼亚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摊红迹。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开始觉得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在伤口上抹了点碘酒。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到门里边来。
(节选自《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题目为编者拟)
心灵物语
《喧哗与骚动》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著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全书共由四部分组成,分别用四个不同人物的口吻来叙述:班吉、昆丁、杰生和作者自己。节选内容选自于昆丁自述部分。在《喧哗与骚动》中,意识流文学的特点表现得更为明显。作者福克纳叙述故事与刻画人物,就是用的一个又一个的意识。然而故事未按时序展开叙述,需要读者在阅读中共同参与创造,把事件的全过程拼凑完整,让读者得以深刻体会表面颠倒混乱的时序下发生的故事有着内在的秩序。
在叙述者的头脑里,从一个思绪跳到另一个思绪,有时作者变换字体以提醒读者,有时连字体也不变。但是如果读者细心阅读,还是能辨别的,因为每一段里都包含着某种线索。另外,思绪的变换,也总有一些根据,如看到一样东西,听到一句话,闻到一种香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