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未到哈佛之前,我已开始为自己的学术将来做点准备,决定每天看书,只有在周末“揾”一份零工糊口。然而看起书来还是三心二意,不能专心,虽然我为自己重排的日程表非常详尽:上午阅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下午读中国现代文学,周末打工时才能看课外的闲书,但不久就发现我在“闲书”方面的兴趣远大于“正书”。在当时心情的驱使下,我不自觉地看了不少有关存在主义的书籍,却越看越迷失,而读冯友兰的哲学史时,虽然做笔记,但还是过目即忘。只有下午的现代文学“选读”才是我最喜欢的嗜好,我选的是鲁迅全集,读完后再看曹禺和茅盾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家在台湾地区都是被禁之列,所以我的好奇心更强,尤其读到鲁迅的散文诗《野草》中的篇节,感到出奇的兴奋,也不自觉地和存在主义连起来,变成了我当时思绪的“主轴”。没想到多年后我还是回到这些暑假读物而著书立说,文学成了我的专业,而当时为自己准备的主修课程——中国思想史——却成了副业。而存在主义的哲学思索却把我引进妥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世界之中。说不清我当时念过哪一本书,但却清楚记得书中的主要论点:妥翁其实是存在主义的开山祖师!于是我想到从台湾地区带来的他的一本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是白先勇选给我的礼物(我曾为《现代文学》译过一两篇文章,没有稿费,所以先勇让我从两本书中挑一本作为“报酬”,我当然选较厚的《卡拉玛佐夫兄弟》,另一本记得是亨利詹姆斯的《大使》)。
那年暑假将尽时,我不得不结束暑假自修的课程,匆匆就道去哈佛,安顿甫定后,就开始读《卡拉玛佐夫兄弟》,日以继夜地读,忘记了身边的一切苦恼,当我读完全书后学校也刚开学。到了那个关键时刻,我突然领悟到自己将来要作什么了——我要作一个像伊凡·卡拉玛佐夫一样的知识分子!intelligentsia这个字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族类”,我如果能身为一份子,就会解决我的一切认同危机。
……
在哈佛的生活远较芝加哥舒畅。拿到了全部奖学金,我不必再为一日三餐发愁,有几位学长从旁扶持(后来又交上几位挚友,如梅广、华昌宜和周健夫,当时都在哈佛攻读不同的学科),我也不感到孤苦伶仃了。然而心中还是有点“纳闷”,那种苦闷不是来自课业的压力,而是来自内心生活:也许是受妥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影响太深,我感到我的精神煎熬仍然炽烈,甚至开始自疑:做个哈佛研究生,我还是平庸的芸芸众生之一,看那些美国同学一个个比我世故,在课堂上说得头头是道,而我呢?还是维持我一往的沉默,甚至走在哈佛园(Harvard Yard)时也不自觉地低着头。
有一天,我从哈佛校园“破颜遮帽”而过,可能当时心情太沉重了,抬不起头来。迎面几乎撞倒一位老人,他向我大叫一声,声若洪钟地说:“年轻人,抬起头来,天下没有应付不了的难事!”我就像碰到禅宗师祖的当头棒喝,顿时醒悟过来。
这一段“奇遇”,我曾多次重述,甚至在最近一篇谈我退休的文章中又一次旧事重提,并且说:“我这四十多年在美国的学术生命,就靠这位陌生老人的一句话之赐!”他到底是谁?我至今也无由得知,因为当年自己太过腼腆,似乎也没有向这位老人道谢一声,就擦肩而过。想来他必是哈佛的一位教授,而当年的哈佛老教授几乎人人都有一种随和的风度,平易近人,绝非电影中的样子(也许法学院的不同,譬如那部描写哈佛法学院生活的影片《Paper Chase》)。哈佛的老教授也个个能言善道,在课堂上是第一流的演说家,我到处旁听大班课,一半是课程内容,一半是听这些教授的“演讲词”。当时擅于此道的有:教英国史的David Owen、教法国史的Crane Brinton、欧洲近代思想史的H. Stuart Hughes、和教俄国史的Richard Pipes。后二人的课我都选过,Pipes还做了我博士口试的委员。英文系的老教授更多,我旁听过一位最擅讲约翰生博士(D. Samuel Johnson)的名教授(可惜忘其姓名),他讲得犹如自己就是约翰生博士的化身。这些人对我的教益和启发,我将会另章论述。
经过这位老教授的当头棒喝,我的人生观又为之一变:今后非但要抬起头来,好好地作一个(求学中的)知识分子,而且还要充分利用哈佛赐给我的机会,重新改造自我,而且从头来过。台大四年学的东西全部作废,要重新学习西方文化的传统,俾使得自己将来可以兼通中西之学。在生活上也要重新做人,既然生活在美国,一定要吸收美国文化,从学术到日常生活到男女社交约会,我都要从头做起。
我为自己开出的生活课程如下:
第一就是尽量旁听专业以外的课,特别是名教授开的大班课。
第二就是不与中国人来往太密,为奠定“国际路线”,和美国人同住,说英语,看电视,把一切的风俗习惯先学过来,然后再消化不迟。
第三(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必须克服自己的腼腆,和“洋纽”社交、约会,厚着脸皮也要去跳舞。甚至每周末都要有约会对象(date),尽量打入美国大学生的社交圈。
(节选自《我的哈佛岁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
心灵物语
大学学习究竟会给一个人的一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从因自由而沉醉于书海到因思考而沉淀于人生,哈佛,留给一个初来者一生的财富,校园里一位老人的当头棒喝又让作者的生命重新起航。当晚年,拾起沉甸甸的收获之筐时,李欧梵是幸福的,因为他的青春色彩就是那段美妙的哈佛岁月。
李欧梵,国际知名文化研究学者,1942年生于河南太康,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美国哈佛大学博士,著名教授、作家、文化评论员,主要研究领域包括现代文学及文化研究、现代小说和中国电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