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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树平 文选 ]   

柯灵:把生命融化在文学里

◇ 李树平

   在我的面前,摆放着一部浩浩六卷本的《柯灵文集》,文集的封面,是柯灵晚年自己在上海武康路与复兴西路相交处拍的一张彩色照片:时近晚秋,地上落满了一层金色的法国梧桐树叶。满头银发的柯灵,身着围巾、大衣,对着这一派大好秋景遐想着、沉思着……凝望着这封面,我的心情激荡。春天耕种,秋天收获。然而在文学的园地里,已九旬高龄的柯灵,却依然披星戴月地笔耕不止,他立下宏愿,要将一部反映上海百年历史变迁的长篇小说《上海一百年》作为自己人生的压卷之作……
   记得那次拜访是在1992年初。柯老的家并不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门厅里一圈皮沙发,一旁放着几个从书房里“挤”出来的书柜。一面墙上挂着清代书法家张廷济写的隶书对联:“读书心细丝如茧,炼句功深石补天。”这对联恰为这里的主人作了一个十分贴切的注脚。见到略显老态的柯老,只觉得苍苍白发的他却显出一种仙灵之气,真怪不得如今在文坛他依然笔力刚健,敏思不断。与我交谈,他是那样随和慈祥,总是微笑着、靠近着。虽然有时也需要一旁的老伴翻译,有时也会问东答西。原来他耳朵失聪,戴了助听器,还须人靠近大声说才能听清。听到我和他夫人陈国容在谈他的耳聋,他笑眯眯地说:“耳聋也好,清静。不想听的东西就可不听。”据说,平时在家他就不怎么用助听器,静静地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今离开那次相见,一转眼过去二十年光阴。可那天午后温暖的冬日阳光以及阳光下柯老温馨的笑容我始终没有忘记。柯老和我讲的那番话“现在我年纪老了,耳朵聋了,眼睛生了白内障。按我的年龄,唯一可行的计划就是要抓紧时间写,一直写到最后”我也始终没有忘记。
   柯灵是浙江绍兴人,原名高季琳,父亲是地方上著名的师爷。柯灵是父亲与第六房姨太太在广州所生。后来家境中落,生母随父亲来到绍兴,终因语言、环境等诸多不适离开幼小的柯灵,回到广东。父亲于是把他过继给寡居的叔婶金氏。六岁时,父亲去世,柯灵虽是高家血脉,可毕竟金氏属外人。所以,母子在高家经受着精神上的歧视和物质上的贫苦。从此,柯灵就和金妈妈相依为命。在童年,柯灵那幼小的心灵就尝到了人世的苦涩滋味。进入私塾和辨志学堂读书后,柯灵因为偏科,小学毕业便辍学回家。回家的柯灵立刻被寂寞和空虚所包围,这段时间,他开始阅读文学作品,不断抄写报纸副刊上喜欢的文章,竟抄出了好多本“作品集”,由此,获得了对文字的敏感和理解,文学水平更是迅速提高。此外,为排遣寂寞,柯灵读书、抄稿的同时,经常走出家门,投入自然山水和淳朴乡村的怀抱。大自然和乡间生活不仅安抚和净化着少年柯灵的心,还为他提供了生活素材的积累,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和情感经历。
   柯老当过小学老师,教学出色,后来当校长也善于管理,要是不离开教书生涯,也许今天他就是一个著名的教育家。柯灵当过报人、编辑,创办过《儿童时报》《文汇报·副刊》《万象》《大美日报》等报刊,还当过《文汇报》和《大众电影》总编辑和主编。抗战期间,柯灵曾因利用报纸揭露日伪罪恶,被逮捕两次,遭到严刑而毫不屈服。柯老还是最早投身电影事业的人之一,改编和创作的剧本有《夜店》《秋瑾传》等十多部。虽然“文革”时因剧本《不夜城》而遭受牢狱之灾,头发全部变白,夫人也遭到牵连,然而他依然坚强……在老师、记者、编辑、作家、电影艺术家等众多名头称谓里,柯老最成功也最有影响的是作家,童话、评论、诗歌、小说、戏剧、电影等他皆有涉及,其中散文创作最有成就,可称得上是有影响的现当代散文家。
   当我读到柯灵的早期散文《龙山杂记》系列和《青岛印象》系列时十分惊叹,在那样的年代他怎么能写出如此纯净的美文来!《巷》《野渡》《桐庐行》《酒》等名篇都受到了读者的普遍喜爱。那画一样的笔墨、诗一样的情韵勾勒出的水乡风物,对出生于江南水乡的我来说,更是百读不厌、感同身受。记得我读《忆江楼》中《采菱》一篇,仅“菱壳是浅绿微带晕红”一句,就让我感到柯灵写作的不凡功底以及遣词造句的精准,更把我带进那遥远的河边采菱的童年。柯老的散文特别真实,无论是写景还是记事,没半点矫情和虚夸,让你在情与景、情与理中得到艺术的享受和知识的熏陶。
   到了八九十年代,步入老年的柯灵却迎来了散文创作的高峰。人生经历的坎坷和丰富、胸怀思想的广阔与深邃,使他的散文越写越好,独树一帜。柯灵这时散文创作的题材特别广泛和丰富:有记录自己思想和对民族、历史和文化解读的,有记录自己海内外游踪的,有回顾自己生平往事的,有回忆师友生平事迹和评论当代名家巨匠的……一些名篇如《乡土情结》等,比起三四十年代写的作品,读起来感觉更为雄浑深沉。我更喜爱读柯灵这时期写的人物。难能可贵的是,柯灵说真话,写自己所想,没有任何顾虑和牵绊。他的笔触体现了他的品格、良知和社会责任感。《遥寄张爱玲》《促膝闲话锺书君》《钱锺书创作浅尝》《怀傅雷》《〈周建人文集〉序》等都是这方面的名篇。柯灵在“文革”之后率先打破坚冰,向国内文坛介绍张爱玲这位被遗忘的女作家,引起了“张爱玲热”;柯灵也曾在看到社会上的现代文学史家对钱锺书的创作研究缺乏公正评价时挺身而出写文,又引起“钱锺书热”;柯灵对周建人做官和做人的评论更是精彩,写出了一个真实的周建人……这些都显现了柯灵人格的坦诚率真,更让人感受到他写作艺术的高超。
   柯灵散文贵在“真”,它是出自自己内心的实在体验,别致中透着灵性。加上他有着深厚的文字功力,讲究语言的锤炼,因而没一点矫揉造作。他的文字是心的天籁与自然的风物融为一体的真实。论到文章和写作,柯灵曾咏过一诗:“浮夸矫饰早成病,作势装腔总失真。好是风清月白夜,披襟促膝话平生。尽道散文是美文,争妍斗艳日纷纷。万重金碧徒炫目,一语清新便足珍。文格晶莹气亦清,渊渊掷地有金声。不须刻意媚时俗,自出心裁论古今。兰苕翡翠堪清赏,鲲鹏千里任翶翔。人间忧乐深似海,冷暖咸酸细品尝。”这四咏,堪称柯灵先生一生写作提炼出的精义,诵之受益匪浅,若以文章来阐述,每首都可写上千字,且都道出了散文写作的真谛与诀窍,堪称针对当今文坛通病开出的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