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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铁意 文选 ]   

悟禅亦由情

◇ 姚铁意

   “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红楼梦》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而见证这部大悲剧的第一人就是贾宝玉。
   宝玉是一位天生的“情种”“情痴”,他对天地万物都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绵绵情意,更不用说身边的风流女儿了。从“西厢记妙词通戏言”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从“秋爽斋偶接海棠社”到“芦雪庐争联即景诗”,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到“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他爱林黛玉,也爱薛宝钗、史湘云,还乐意周旋于袭人、晴雯、麝月、平儿、紫鹃、金钏、鸳鸯等众女儿之间。在大观园里,是他发现了女子身上的春天,欣赏着青春女性的美。“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从一个男性的角度,对女性的美唱着热烈的赞歌,对女性的悲吟着沉痛的哀歌。
   他深恤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凄苦心境,同情受凤姐之威、贾琏之俗的平儿,怜惜受薛蟠蹂躏、被金桂欺压的香菱。金钏儿的跳井、晴雯的含悲而死、鸳鸯的愤怒自尽、尤三姐的惨烈自刎……无数女子的悲剧无不引起宝玉强烈的内心震撼。他以忧虑的眼光看着姊妹们不幸的命运,以无尽的柔情关心着丫头、戏子们的悲欢。鲁迅说他对女孩子们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宝玉不是晏小山、纳兰容若式的“多情”,更不是西门庆式的“泛爱”,而是昵中有敬。他深爱着她们,却又时时担心并承受着她们如花生命烟消云散的痛苦。宝玉又要把一切所爱的人的不幸和苦恼全担在自己的肩上,因此,他的不幸成了全体不幸者的总和。所以,宝玉既是个美的大欣赏者,又是个情之大苦恼者、大不幸者。
   对宝玉来说,美好的事物一个个破灭了,特别是真正的知音、美和理想的象征林黛玉含恨西去,在尘缘中最重要的精神维系被悲惨地“毁灭”后,他更是觉得痛彻心扉。宝玉经常在黛玉面前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这不是小儿女的爱情戏言。试想,大观园里没有了泣残红、谑俏语、夺花魁的林妹妹,没有了欢声笑语的众姊妹,没有了姿态各异的众丫环,没有了苏州来的十多位梨园小女伶……剩下贾母,两个儿媳,两个守寡的孙媳妇,一群仆人和老嬷嬷……大观园还有什么生命力,“家道复初,兰桂齐芳”又怎么样呢?悲剧是千红万艳的共同悲剧,但见证这个悲剧,知道并承受悲剧重量的只有宝玉。“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鲁迅此言,实在中肯。
   小说第一回中说得明白:“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可谓宝玉为“情”而“来”,因“情”而“生”。小说第二十二回中,宝玉因觉得不被黛玉、湘云理解,为“情”所“困”,填写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在“情”不如意时宝玉想超尘脱俗,表示出要想割断一切情丝,达到彻悟境界的愿望;直至最后虽中乡魁但因“情”之彻底幻灭,毅然“却尘缘”,绝“情”而去,终究为“情”。
   脂砚斋早在第二十二回就评曰:“宝玉悟禅亦由情。”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这种情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至爱和深沉的眷恋!他多情,因为他有爱;他悲苦,因为他深味;他矛盾,因为他求美而不得;他幻灭,因为他亲历了美的消亡。因为太爱,所以决定放手。他只能出家,在古佛青灯里为这颗在尘世里深爱过的伤痛的灵魂做最后的安慰和救赎,让其“归彼大荒”。
   “出家”何尝不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