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和《迢迢牵牛星》都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现在被不同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选收。这两首诗虽皆为短章,但低回隽永,含义无穷,要正确而透彻地理解它们,得联系《古诗十九首》的整体。
一
由于资料缺乏,《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创作年代,至今不明,给我们准确地理解这组诗造成了_一定的困难。《古诗十九首》最早得名于南朝梁太子萧统的《文选》。萧统在编《文选》时,把十九首流传已久,没有作者署名,但思想内容、艺术风格比较近似的五言抒情短诗编为一组,统名之“古诗一十九首”,并说:“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昭明已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与之同时的钟嵘在《诗品》中说:“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创作年代问题,虽然千百年来人们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但从文学发展的实际来看,从诗歌所写内容来看,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它们作于东汉末期,出自一群下层文人之手。所以,在权威的文学史教材中,《古诗十九首》被当成了汉末文人五言诗的代表作。
总体说来,《古诗十九首》抒写的主题不外两个:两地相思、人生失意。这两个主题在具体的作品里会有不同的表现。比如两地相思,有时候是以思乡的形式来表现的,有时候是以思妇的形式来表现的:人生失意,有时候是通过对岁月不居的焦虑和无奈来表现的,有时候是通过及时行乐的形式来表现的。具体地说,表现两地相思主题的有《涉江采芙蓉》《迢迢牵牛星》《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表现人生失意主题的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明月何皎皎》。
强烈的孤独感是《古诗十九首》所传达的主要情绪,不论是感叹两地相思,还是抒写人生失意,这十九首诗歌的抒情主体都显得极度忧伤、孤独,使全部诗作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悲剧色彩。概括而言,人生短促的感慨,和孤独无依、有家难归、知音难觅的苦闷、彷徨、寂寞之感,以及不尽的离愁与思念,构成了《古诗十九首》所抒写的生命悲剧的全部内容。
《涉江采芙蓉》和《迢迢牵牛星》都表现了两地相思的主题,抒发的感慨比较一致。《涉江采芙蓉》的结尾两句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两人相爱却不能团聚,只能怀着无尽的忧伤,直到终老,这是多么令人心痛。《迢迢牵牛星》也是这样:“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牛郎和织女虽然知道相爱的人就在“盈盈一水”的那一边,却只能遥望,满腹话语“不得语”。这种相爱的人因两地分隔,无由会面,音信难通,所引发的忧伤和苦恼,构成了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与《古诗十九首》整体的悲剧色彩是一致的。
这种悲剧色彩是怎么形成的呢?它的形成有着深刻的社会、思想根源。东汉末年,上层统治者内部宦官争权、外戚夺利,轮流把持朝政,使得政局极度黑暗、动荡。社会上豪强势力的发展壮大,则使农村中的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这两重因素都对底层民众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令一些人流离失所,长期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另外,东汉王朝在选拔人才时袭用西汉的察举制度,也迫使中下层知识分子为了谋求仕进,纷纷离家出走,游学异乡。当时的政治中心洛阳,就成了这些人谋求功名必然要去的地方。但是在这里,他们目睹和了解到的,常常是察举背后的贿赂公行、裙带关系,大多数下层士子则仕进无门。这使得他们长期羁留他乡,饱尝了生活的艰难,怀着满腹的苦闷。两地相思与游子的落魄失意,其实是同一社会问题的两个方面,它们共同反映了乱世人生的不幸。
从思想的角度来说,东汉末年,刘氏政权的命运已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借其扶持而发展壮大起来的儒家思想,逐渐失去了维系人心的力量。长期以来居于一统地位的儒学经术开始崩溃,而被埋没一百多年的王充《论衡》则日渐受到重视。王充在《论衡》中强调的“疾虚妄”的思想,引发人们对劝导其积极入世的正统儒学和循守礼法的谶纬经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同时也对神仙道术之类虚幻而不可求的东西,表示了蔑视。这种新的思潮起源于东汉末年,到建安时代进一步发展壮大,最后席卷了整个魏晋时代。仕途的失意、离乱生活的艰难,使《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对生命的实质作了最冷静、最清醒的思考。人生的不得意,使他们无奈地做了旁观者,不断地对生命的意义进行考问和反思,中间虽然夹杂着对个人穷困的不满与牢骚,但也自有其深刻之处。
虽然《涉江采芙蓉》和《迢迢牵牛星》的主题和感情色彩有近似性,但两首诗的写作方法却截然不同。
《涉江采芙蓉》全诗八句,每两句一转折。首两句由“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目见实景起笔,写出主人公被泽畔触目所及的花草吸引,情不自禁地涉江去采摘。接着两句突然一转,写其被采到手的芙蓉触动思绪,反问一句:“采之欲遗谁?”并随之作出补充解释,道出了原委:自己的心上人此刻正远在天涯。全诗的情绪由此发生了转折,从开首的喜悦一变而为消沉。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采芳草赠心上人,原本是一种古老的风俗。《诗经·郑风·溱洧》即有“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记载。《毛传》说:“蕳,兰也。”郑玄《笺》云:“赠女以芍药,结恩情也。”所以这个转折的发生是有古老的习俗为背景支持的。只有这样,才显得自然而不牵强。下面两句紧承前两句,主人公引颈回望,但见长路漫漫,故乡遥不可及,心上的人乃在千里之外。全诗由此顿住,蓄势已满。最后两句点题,使蓄积已久的情感喷涌而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迢迢牵牛星》全首十句,只有三次转折。该诗与前一首不同,如果说前一首诗由下意识的“采芙蓉”到有意识的“望旧乡”,还有一个发生和发展的过程的话,这首诗则一开始就直接入题,写作上要主动得多。首两句由仰望星空开始,借古老的神话展开联想,通过牵牛、织女的故事,为全诗设置了一个抒情背景。接下来的四句为一转折,将想象的焦点集中在神话故事的女主人公织女的身上,紧扣“织”字进一步展开想象。“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是写其劳作之勤;“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是写其效率之低,而且伴随着伤心的表情。两相对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自然而然地引发人们的疑问:为什么她终日劳作却织不成章?什么事让她心神不宁,伤心如此呢?最后的四句为我们揭开了答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原来让她终日以泪洗面的,乃是“同心而离居”的孤独感和两地分离的相思之愁。
相比较而言,《涉江采芙蓉》在写法上是由实入虚,从眼前景向心中情逐渐过渡;《迢迢牵牛星》则是由虚入实,从神话故事向人间感情逐渐过渡。清人方东树评《迢迢牵牛星》时说:“此诗佳丽,只陈别思,旨意明白。妙在收处四语,不著论议,而咏叹深致,托意高妙。”
三
《古诗十九首》被视为中国最早的文人五言诗,其艺术成就向来为人们所称道。陆时雍《古诗镜》说:“《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谢榛《四溟诗话》也说:“《古诗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刘熙载《艺概·诗概》也说它“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一字千金”。它最为人称道的地方,其实就在于用极为浅近的语言,表达了最为普遍的人类感情。著名学者启功先生曾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代的诗是嚷出来的,宋代的诗是仿出来的。《古诗十九首》的清新自然,不加雕饰,完全可以印证启功先生所说的“长出来”的判断。
《涉江采芙蓉》和《迢迢牵牛星》可以让中学生初步领略《古诗十九首》的艺术魅力,教师引导得好,完全可以激发和培养学生们学习古代诗歌的热情,提高文化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