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叙事策略 顺序安排 概略 频率
摘要:残雪小说《黄泥街》独特的风格主要来源于她对叙述顺序的安排、叙述节奏的控制、叙述频率的把握。叙述顺序主要表现在故事的时间顺序与素材中事件的时间顺序错位,从而出现了阅读的陌生化效应。叙事节奏主要表现为对概略的使用,这使得小说具有了特别的激发效果,从而导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了相应的心理效应。频率的运用导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重复细节的阅读体验。
残雪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蜚声文坛,且一如既往地创作。从1985年开始创作《 山上的小屋 》和《 公牛 》,直至我们2004年2月于《 大家 》杂志上见到她的《 温柔的编织工 》,她的文本始终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梦魇色彩。正如阎真所说:“残雪的小说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非现实的经验世界,充满了荒诞感。在这个小说世界中,现实的阅读经验是无效的。荒诞是残雪给读者的最新印象,这种荒诞,贯穿了残雪的全部创作。”①她的文本在某种自我封闭的状态下,先验地绘制了一个荒诞的非理性的世界——无序的、孤立,同时也超验。这样的文本对中国的阅读者来说,是一种挑战。习惯于阅读传统话本的读者在阅读残雪小说的过程中很难以正常的生活逻辑去感知和触摸它,往往愈想入其境,愈用逻辑线索来疏导,愈产生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这就使得她的小说对阅读者也提出相当高的要求,阻碍了大多数人走进她这些具有迷宫色彩的“山上的小屋”。亦如刘再复所言,残雪是一个真正进入文学状态的孤独者,在城市的喧嚣中默默走进经典并与历代大师相遇的奇才,也是在浮华的时代里平实地生活和扎实地写作,而保持文学尊严与灵魂活力的“稀有生物”。也许正因为这种阅读的障碍,对传统阅读方式的挑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评论者走入这片超验的绿地去感知生命的律动,图解独特的艺术魅力。本文从叙事学角度,试图拨云见日,揭示迷宫背后的隐形符码。
一、错落的叙述顺序
在叙事学中,顺序安排主要是研究故事中的事件顺序与素材中事件的时间先后顺序之间的关系。后一个顺序是一种理论建构,是我们可以依据日常生活的一般逻辑规律而得出的。依照素材中事件的时间先后,一个人不可能在尚未动身之前就已经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不可能在未寄出信件的时候,对方已经看见了所有的内容,但是在故事中却是有可能的:
他是一个头脑稍微有点迟钝的人,他并没有将如姝的失踪从那一次算起,却固执地一定要从五年后的一天算起。他脑子里的时间观念错位了,这可是连老鹫也不曾料到的。老鹫也写过信,虽然这些信从未形成文字,也未到达他的手中,但在那漫长的五年当中,他熟读了那些信件,他知道老鹫从未放松过他。②
从这一段文字中,可见残雪的小说不同于一般民间故事等低级叙事——事件发生的次序与故事中显示的次序保持高度一致,即一种“平铺直叙”的“顺时”模式,而是出于艺术表现的需要有意安排时序错搭或错时。残雪在她的叙事文本中多次运用顺序、倒叙、插叙、补叙、预叙、回叙等手法,将素材中事件的先后顺序打乱,而将勾勒整个故事的过程,重组事件的发生时序的工作交给读者去完成。这样的安排无疑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如她的小说《黄泥街》中宋婆父亲的死亡过程。故事中的事件顺序如下:
A.夜里下了一场怪雨,雨水如墨汁一般,黑、臭、没完没了。B.那天早上,宋婆打开厨房的门,发现水里躺着她父亲的尸体。C.宋婆唤来她的丈夫和儿子们。D.宋婆与丈夫一起将死尸的喉咙用叉叉住,抵到了马路上。E.三个月前,老人说他要搬到厨房去住。F.前一天夜里,宋婆拿起铁铲,铲垃圾似的向父亲躺的方向铲去。G.早上,两人又一起将马路上的尸体塞进一只大纸箱,扔进了河里。
而素材中事件的时间先后顺序是:
1.三个月前,老人搬进了厨房,躲在一堆草里。2.前一天夜里,宋婆拿起铁铲,铲向了父亲。3.夜里下了一场怪雨。4.宋婆第二天早上发现了父亲的尸体。5.她唤来男人和儿子们,而儿子们偷偷地从门缝里溜走了。6.两人将尸体叉到了马路上。7.用雨水冲去血迹,塞进一只大纸箱,扔进了河里。
两种时间对比如下:
A3、B4、C5、D6、E1、F2、G7。
这便是《黄泥街》叙事时间呈现的“错时”结构。
错落的时间顺序,打乱了正常的阅读感受,让读者在无序中体会到一种浓重的悲凉。残雪的小说大多如此:以生活常态开始,然后是自由细节漂浮于叙述语流之中,用不断出现的错位、空缺、阻隔,造成一种陌生化效果,或者说一种梦境效果。残雪执著于梦境的表现,但并不是一种完整的梦境。在梦境与现实的出入之间,残雪时而自由组织她的虚空,时而顺应事实发展,既有与常态现实的对应,又有梦境的碎片,还有怪诞离奇的意象,给人以迷离殊异、恍若隔世之感。
二、概略的叙述速度
在叙事学意义上,叙述节奏是指在小说文本中的各种叙述速度及其它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在残雪小说中,叙述节奏主要表现为在特定情境中对单个事件叙述速度的控制特别是对概略的使用,这是形成她荒诞的叙述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荷兰学者米克·巴尔在《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 》一书中在吸收了珀西·卢伯克(Percy Lu ock)和冈特·缪勒的叙述节奏理论,且认为概略不仅在于小说叙述中素材时间长于故事时间,并且它“是表现背景信息,或连接各种不同场景的适当的手段”③。在残雪小说的一些场景变幻中,我们时常领略到概略的叙述速度引起的强烈的时空错综之感。比如在小说《 黄泥街 》中,作者故意用概略的速度加速体现了黄泥街人生存的焦虑与恐惧。宋婆在刮风的季节大声说:“这风刮得这么狠,要出事的呀!”没几天,一个过路的被灰迷了眼,风刮着他,掉进了下水道。那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呼喊,喊得黄泥街人害怕极了。残雪用了一句“过了几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么不喊了?”这句“过了几天”简简单单把那人在临死前的凄惨的呼喊一带而过。特别是在小说中,有人把小偷吊起来,残雪用了几个标志性时间加快了事件进度,也增加了文本所要展现的对人性恶的展示力度。“过了半个钟头”,小偷昏过去了;“四十五分钟”,人人都伸长鼻子嗅着小偷身上透出的汗味。转瞬间“空气中充塞着浓浓的腐尸味儿”。人群依然在窃窃私语。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黄泥街人的冷酷与孤独。在《 天窗 》里,“我刚生下来便被扔进尿桶。因为被尿泡过,长大起来,我的眼珠老往外鼓,脖子软绵绵的,脑袋肿得像个球。我在有毒的空气里呼吸了半辈子,肋骨早被结核杆菌啃空了”。“我的一个小兄弟已用半只眼偷偷打量了我好几次了,还在我喝汤时朝我碗里放进一粒老鼠屎来试探。”残雪的笔下无论母女、父子之间还是妻子、丈夫之间,无论是邻居和朋友之间还是丈母娘与女婿之间,统统充满了冷漠与仇恨、厌恶与伤害,而这种厌恶与伤害正印了萨特“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主题,呈现了人的孤独。孤独是人类生存的一种基本形态,孤独感是现代人的一种生命体验,是现代主义的基本生存态度,是苦难意识采取的个人化形式,因为“现代主义把十九世纪浪漫派崇尚自我的精神追求推到极端状态,把个人放置到整个社会和历史的对立位置上,因此,孤独的个人是个体向社会夺回完整存在的体验方式,也是获取存在内化深度的必要途径”④。现代人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中,生活在一种持久的紧张状态里,生活在焦虑与恐惧的氛围中;人在这个世界里孤独地生存着,紧张地戒备着,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和突如其来的恐惧,这一切使现代人的内心获得一种深度。残雪笔下的人物个个是觊觎的“孤独者”,个个是孤独的“觊觎者”,在觊觎别人的同时,更觊觎自己。“孤独者”因为孤独而觊觎,又因为觊觎而更加孤独;“觊觎者”因为觊觎而孤独,又因为孤独而愈加觊觎。残雪用她的笔勾勒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同一面生存的照妖镜,折射出人无比冷漠、苍白、猥琐、阴暗与丑陋的一面,唤起“病人”的警惕和寻求医治者的疗伤,换得人世间的健康与和谐。正如她自己所云:“我再强调一句,激起我的创造的,是魅力的南方骄阳。正因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正因为有天堂,才会有对地狱的刻骨体验,正因为充满了博爱,人才能在艺术的境界里超脱、升华。”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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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复的叙述频率
小说中的频率按照热奈特的说法是指素材中的事件与故事中的事件的数量关系。这里就要涉及到一个重复的问题。在一部小说中,重复出现的某些细节往往会给人一种时空错综、古今杂陈的感觉。它以隔数章、或十数章重复出现的频率给人以“逝者如川”的时间感。如张爱玲著名的小说《十八春》,世钧初访曼桢家所在的那条小巷时——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弄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只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数章之后,世钧重访这条小巷,但曼桢已是人去楼空,人面桃花不可复睹。那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篮子,依然在叫卖:“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叫得人心里发空。这种重现的意象,富有暗示性地揭示了人无法逆转时空的失落感。
残雪的小说也多次运用到这种重复出现的细节。如《 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 》,小说中多次重复出现这样的意象:“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这个梦魇般的场景多次在作品中重复出现,并且随之而言的就是“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一下子把我从冗长的梦境中惊醒,如同作品中那句比喻“梦是那样的冗长,每一个梦后面都飘着一根极长的白线,如放着一面风筝”。小说随处可见梦境的出现。事实上,“我”跟三妹从来也没有在悬岩上相遇,更确切地说,我们平时从来都是敌对的关系,根本不可能相遇。但是,为什么这样的梦境多次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这也是残雪想要给我们留下的一个谜。正如张爱玲的《 十八春 》让我们通过多次的细节重复体会到“时间与人”的哲学话题,残雪的《 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 》要我们读懂“存在与虚无为邻”——这一存在主义经典论题。
类似的高频率重复在《 黄泥街 》中到处存在。如齐婆半夜去倒垃圾,一下子碰见了区长。残雪便用三种视角来反复咀嚼这个细节。首先用第三人称的视角,齐婆在思量为什么区长叫自己“老同学”?区长是不是就是王四麻?随后,残雪再用第一人称——齐婆的心理去揣摩区长的那句“老同学”到底是什么由头?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最后残雪又从区长的角度来看待齐婆。这种高频率的重复细节,背后所隐含的是作家对现代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图解。在小说中,区长和齐婆心理的交替出现,透露出一个信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黄泥街人与人之间没有开诚布公的交流,语言信息的传达是不通畅的。每个人都在隐藏着自己,窥视着对方,提防着对方,所以,我们随处可见关在柜子里的人,随处可见转瞬即逝的梦,随处可见永远都摆脱不掉的下水道般的人性之恶。如果仅仅用黄泥街人的眼光来看待人生,我们是走不出这个肮脏的所在的,所以,残雪用了一种超越人世间的眼光来俯视或者说冷眼旁观这个丑陋的世界。这就是那个第三人称的存在意义。这个躲在黑暗里没有出面的人,像上帝一样,拨弄着黄泥街人的命运,同时也拨弄着敏感的现代人的神经。
如上,通过分析残雪小说中叙述顺序的安排、叙述节奏的控制、叙述频率的把握,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知,残雪的叙事表达常常是超验的、魔幻的和非此岸性的,同时残雪的思想又是超自然的。她想入非非,作惊人之语,热衷于从事梦幻般的非理性的表现。她将她笔下的人抽去灵魂,只剩下惊惶、戒备、焦虑、自卑、猜疑和无效的攻击欲,完全沦为无可疗救的非性格化的病人;同时她又为她笔下的自然物体注入了人的魂魄,使这个世界完全被一种无所不在的飘荡着的变态精神所统治。有人说读残雪的小说如同行走在下水道里。下水道,意味着肮脏、阴暗和潮湿,残雪的小说就承载着世界全部的丑恶,读她的小说需要极大的承受力。如果用通常的理性眼光来阅读残雪的小说,这个世界实在是太陌生太隔膜太幽暗了。但如果我们认同这样的眼光,损毁所有既已成形的经典现实主义写作规范,我们会发现这是一条通往天堂最近的路,尽管它的另一头紧紧连着的是地狱。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金蕾蕾(1979- ),文学硕士,中国石油大学(华东)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① 阎真.迷宫里到底有什么[J].文艺争鸣.2003,5:70-74.
② 残雪.黄泥街[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204.
③ 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23.
④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 1993.223.
⑤ 残雪.美丽南方之夏日[M].//残雪文集:第4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