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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绪石 文选 ]   

论艾伟小说的批判精神

◇ 陈绪石


  艾伟是一个坚持做“社会的良心”、坚守“知识分子”岗位的作家。他的小说大都有着强烈的批判性,无论是早期的《 少年扬淇佩着刀 》还是近来的《 爱人有罪 》,从短篇到长篇,作家大都以一种挑剔的眼光穿透世事、洞悉人心。他的批判是立体的,他不仅对社会上的不良之风予以针砭、对文化特别是对现代文明充满忧虑,而且,他对人性的暗淡更是有着持久的批判激情。总之,在艾伟小说里,批判精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对它进行系统探讨有助于理解他的小说。
  
  
  一、社会批判
  
  从时间上看,艾伟小说的社会批判大都集中在两个时代:一是阶级斗争年代,一是经济发展年代。显然,前者可能与岁月在少年艾伟心中留下的隐秘记忆有关,后者则是作家的当下人生感受。
  历史经验是艾伟创作的一个起点,社会批判是他创作的目的之一。在一个高度政治化、阶级化了的时代,《 回故乡之路 》里的解放,就因为他父亲应他的要求在毛主席像的旁边画上炸暗堡的董存瑞,他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为反革命,而他也因此抬不起头来。解放从此走上了不归路,这是他人生悲剧的起点。造成解放悲剧的根本原因是洋溢在时代天空上的“火药味”,它不仅弥漫在成人的世界里,而且也渗透到少年的大脑中,解放之所以崇拜董存瑞、之所以跟强牯明争暗斗,都是因为时代的“斗争”因素在作怪。《 回故乡之路 》《 少年扬淇佩着刀 》等写的是少年在“做”;与此不同的是,《乡村电影 》《 水上的声音 》等小说则叙述一群孩子在“看”,在“舞台”上表演的是成年人。《 乡村电影 》里的守仁,对待“四类分子”真可谓残酷无情,他不仅在肉体上摧残他们,而且还剥夺他们做人的尊严。总之,我们看到,在一个阶级性被高度强化的年代,社会生活以“怪现状”的方式被呈现,因而,人或者是小写的,或者是一个空洞的存在。艾伟这一类小说,当然也包括其他作家的同类作品在内,它们与成人记忆的“伤痕”“反思”文学一起,共同组成特殊时期民族精神创伤的文学的资料库。
  在注重历史的同时,艾伟更喜欢思考当下的社会,对当今社会中不正之风的批判是他这类小说的主题之一。他的一些小说如《 重案调查 》《 越野赛跑 》等涉及官场的腐败问题。在《爱人有罪》中,作为派出所副所长的姚力,他是黑社会的头目,他有一群不法属下,凡他看不顺眼或者说冒犯了他的小民,他都以暴力解决问题。他生活腐化,包养二奶,如果没有经济问题,他有能力这么做吗?对鲁建,在“严打”期间,他不是去细致地勘察与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公报私仇”。显然,这一类人物的刻画,表明作家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也能体现出他的批评勇气、力度、智慧。
  《 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说。一个城市突然冒出一个新单位,因为据初步勘探,东郊可能有天然气,这样,一个开发天然气的班子成立了。当最新报告表明东郊根本就没有天然气时,那么做当然是巨大的社会浪费。不过,小说将更多的文字花在处理单位的人际关系上,譬如暧昧的男女关系,它像润滑剂一样使得无所事事的单位生活不沉闷、不无聊。单位里的殷主任,在有可能要成为替罪羊时突然病倒,而且是不治之症;突然,他的病戏剧性地好了,据说他的一个部下做组织部长,他的前途阴转晴。最后,在殷主任的安排下,这些因天然气工程凑在一块的人,又因天然气的消失重新飘散到不同的地方。“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这是一句轻松、戏谑的话,也是一句严肃、沉重的话。艾伟在沉重与轻松之间舞蹈,他将沉重与轻松置于两端,沉重出自批判,轻松则是艺术上的一种追求,它也可能是一种批判技巧。这种操作方式在许多小说里能见到,如《 越野赛跑 》《 重案调查 》等,它反映出作家在有意识地寻求艺术与社会批判的最佳契合点,以免生硬的批判语词取代生动的艺术趣味。
  总的来说,从儿时记忆到当前感受,艾伟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都有着持续的关注,这种执著的参与意识是他小说社会批判的基础。或许,在当今倡导社会责任感对文学创作来说似已落伍,但这并不表明文学能完全卸载现实批判精神;相反,文学的社会批判还有助于文学的视野更加开阔,而这也是文学多元中的一元。
  
  二、文化批判
  
  如果说社会批判处于表层的话,那么,文化批判、尤其是思想层面上的文化批判则是深层次的。毫无疑问,与前者相比,文化批判能使小说更有深度。
  艾伟小说的文化批判一是体现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上。《 小姐们 》看起来是一个闹剧,其实,热闹的背后隐藏了作家对传统的否定。在母亲死后,长期不被允许进家门的大女儿回来了,由于没有家人愿意随同出席葬礼,大姐只好带着自己店里的六个小姐来奔丧。看到六个小姐,从未结过婚的大儿子花痴病复发,而深得母亲疼爱的小儿子则将注意力与精力集中在与小姐的鬼混上。显然,小姐成了小说的焦点,她们的到来构成了对葬礼的反讽。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母亲难辞其咎。母亲是一位传统的中国母亲,一位专横、专制的母亲,她希望所有儿女都围绕在其膝下,因此,在母亲身上,我们能找到中国的家庭主义。她是家长,她竭力将儿女限定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她要凸显家长的权威,也要享受中国家文化的乐趣。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她以绝对权威彻底地击溃大儿子的自尊、独立,这使得他一直生活在病态中。大女儿有个性,跟人私奔,又因父亲外出寻找她时出了车祸,从此,她被母亲坚拒。二女儿考取大学,跟人恋爱,本有希望留在城里,但在母亲的要求下回到家乡。她丈夫也来到这里,可后来调进城里,并越走越远。小儿子受母亲宠爱,好逸恶劳。以上种种,说的是母亲要对儿女们的是是非非负责,如果我们再追究,艾伟的批判指向就是中国的家文化、家庭主义。是传统造就了母亲,她以传统观念养育儿女,他们在葬礼上的作为是对家长权威、传统文化的无情嘲弄。《 小姐们 》不是一个孤立文本,如《 亲骨肉 》里王申夫妻对儿子过度溺爱,它带来的后果却是与良好的愿望相反。从上述分析,我们能看出,作家对中国的家庭中心主义,如过分恋家、父母权威、过度关爱孩子等予以坚决否定。
  艾伟还将批判的目光投向现代文明。现代社会物质财富日益增多,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日趋光怪陆离,这一切固然满足了人的生活需求,但它们也带来巨大的副作用。《 重案调查 》里的顾信仰被派到无人居住的小岛守灯塔,二十多年后,他回家了,可社会完全改变。他无法适应,迷失在现代的舞厅里。在他看来,这个地方藏污纳垢,助长了物欲横流,因此,他痛恨它。同时,情色的舞厅又唤醒他沉睡多年的欲望,这使得他精神恍惚,以致犯下重罪。对现代社会失望的还有《 爱人同志 》中的刘亚军,他因战争而残疾、而成为英雄,因残疾,他自我封闭。当社会忘记他之后,他不得不面对社会;然而,在他看来,社会已经堕落了,到处都是不洁的东西。这两个人物相对于现代社会都有点不合时宜,尽管他们的守旧能衬托出时代的光鲜,可他们对现代文明的指责的确击中要害。
  现代社会究竟怎么啦?艾伟对现代文明的批判直指社会发展理念。《 爱人同志 》里的女记者认为,趋利忘义是现代人的准则。社会是由人组成的,现代人趋利忘义,现代社会也如此。现代社会的发展往往就是建立在人对利益的片面追求基础上的,人对利的疯狂追逐促使现代文明高速发展,也使人忘掉廉耻,忽视周围的一切。《 越野赛跑 》里的小山村摇身变为乡镇,就在于乡民对“天柱”的过度开发。“天柱”是一座富有神话色彩的山,那里有奇特的昆虫,这使得“天柱”旅游成为山村的支柱产业。不仅如此,人们还将油炸昆虫视为当地特产,它使得社会经济更加繁荣,当然,现代色彩十足的社会也就更适合人们娱乐、纵情、狂欢。就在人们沉溺于享乐之时,“天柱”,这个美丽、神奇的地方终于不堪重负,对它的掠夺性开发毁灭了“天柱”,它成了一片荒凉的土地。毫无疑问,“天柱”模式是畸形的,狂热逐利必然带来人的沦丧、环境的恶化等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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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判传统,艾伟是站在现代的立场上;而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他又转向反现代一面。无论是现代性批判还是反现代性批判,他都有一个同一的标准,那就是文化应尽可能促进人的良性发展。人既不应该被文化束缚、也不能借助文化放纵自己,否则,文化对人的作用将呈负值。
  
  三、人性批判
  
  从艾伟对小说创作的理解来看,他十分注重人性的剖析。无论是社会批判还是文化批判,他都着眼于人、人的心性的呈现,譬如,所批判的社会现象为什么会发生?它对人造成什么伤害?这两个问题都能从人性里找到答案。这说明,深入到人性、挖掘文学的人学内涵是艾伟创作的一个自觉追求。
  在对“阶级斗争”的再现时,艾伟乐意思考人性所承载的信息。在《 越野赛跑 》中,常华将大字报、大批判带到山村,这就为人性的表演提供了一个舞台,守仁的凶残、小虎的蛮横、步青的投机都是戏台上的主角。正是由于他们人性中丑恶一面的兴风作浪、推波助澜,“革命”才能得以红火展开。至于被革命者的四类分子,由于肉体与精神遭受双重摧残,他们通常人性孱弱、猥琐,如在《 乡村电影 》,守仁叫有灿走,他就不敢跑,叫他爬,他就不敢走。再看成人之外的世界,那里往往有一个威风八面的“孩子王”,他下面有一群“哈巴狗”,与之对立的一方是一个孤寂的少年,如强牯之于解放、小虎之于花腔。双方的较量同样充满了卑鄙。我们看到,在“斗争”的氛围中,人性遭扭曲,它极容易滑向恶的一端。
  艾伟小说的男性欲望叙事有着显著的位置,如《 重案调查 》《 小姐们 》《 爱人同志 》《 爱人有罪 》等都将男人赤裸裸的欲望坦陈出来。这其中的用意不是单一的,如刘亚军拼命地以身体欲望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但是,从总体上看,躯体欲望批判应该是艾伟的主要创作意图。艾伟喜欢将欲望与现代文明放在一起考察,这一方面的集大成者是《 越野赛跑 》。小说所叙述的山村飞跃为乡镇的过程,既是一次现代化进程,也是男人的欲望得以尽情地发泄的过程,利欲、性欲与现代文明在步年等人身上达成互惠互利的共谋。可是,人疯狂了,环境遭到破坏;显然,作家不仅对现代发展理念予以质疑,而且,对理念的驱动力即过度人欲也持否定态度。因此,艾伟的这一种批判可以称之为男性欲望批判,一方面,他以男人的躯体来探索男性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他对男人的原始生命力有着清醒的认识,步年、顾信仰、刘亚军等人的亢奋足以形成破坏力。或许,这里可以借用女性躯体写作理论,但艾伟展示的是批判性的男性躯体。
  艾伟批判人性恶,并不意味着他认为人性是恶,事实上,通过小说,我们能看到,在艾伟看来,至善或至恶的人是不多见的,换言之,人性之善恶常常是纠缠在一起的。《 乡村电影 》里的守仁,也脆弱得掉过两次眼泪,这说明他并不总是恶人。对人性之复杂性的开挖,艾伟最用力的小说可能是《 爱人同志 》。就对刘亚军内心隐秘的探索,我认为,小说已达到很高水准,另一方面,小说的缺憾也是显而易见的。可能是出于写作目的的考虑,小说简化了刘亚军的社会关系,他是一个“天外来客”,没有父母、兄妹、好友,而小说也没有交代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他们定居的小城有刘亚军的过去吗?这也是一片空白。对于一个写实的作品来说,这是不正常的。再说,亲友的出现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丰富小说的内容,如它会激化或缓解刘亚军、张小影之间的战争,这将波及他的内心活动,也就是说,他的孤傲、阴暗、强悍、暴力、落寞、光亮、脆弱等就因此而有更多的上演机会。艾伟显然不愿这么做,他只是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再沿着它下去开掘刘亚军生命深处的奥秘。
  综上所述,艾伟在展示人生命内在真实的同时,对人性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人性批判表明艾伟的批判精神超越了社会、文化层面,进入一个不透明的深度世界。在那里,人不仅是现象中的人、文化中的人,也是黑暗空间里的自我。当然,那里也有光、有亮。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陈绪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论艾伟小说的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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