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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亚敏 文选 ]   

在二元中游走的《天瓢》

◇ 齐亚敏


  曹文轩的长篇小说《天瓢》的发表,不论对于当代文坛还是对于他个人来说,都具有着独特的地位。在他一贯所坚持的纯美的古典主义少年小说之后,《天瓢》在很多方面与他此前的小说有着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小说所扩展开来的一个人一生的历史,加上大量的性爱描写,还有那些具有神秘气息和自然之力的隐语,都使得这部才面世不久的小说引起了相当的关注。而在这部弥漫着鲜明曹文轩气质的小说中,在绕过众多争论探讨的焦点之外,《天瓢》在众多方面却体现出一种“二元性”。也正是这种“二元性”在深层次上使得小说充满了解读和思索的潜力。
  
  一、儿童与成人的互渗
  
  曹文轩的小说历来以儿童和少年为描写对象,除了一些精巧的短篇之外,真正跨越年龄的局限去如此大手笔地描写一个人一生的小说,《天瓢》还是第一次。而这种跨越,是否真正脱离了执著于少年故事的那个曹文轩?在作者这个有所突破的尝试中,有关于“儿童”和“成人”的叙述是否带有一些别样的特质?儿童与成人相互渗透,这里所说的互渗,暗示着多层的含义,既有小说文本的所指,同时也有文本外的意义。对小说中的人物来讲,我们可以发现儿童在很多情况下充满了类似于成人的敏感与早慧。比如在开头描写到杜元潮与采芹的初次见面,对三四岁的孩子来说,曹文轩用他的一种诗人的同时也是成人的回溯的笔触让两个孩子的行动蒙上了某种书面的色彩:“小女孩忽然抱紧了炳嫂的脖子,并将脸藏到了炳嫂的脸旁。杜元潮用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裤子,却还在望着那个小女孩。”世界在两个孩子的对视中模糊了,而他们的行动和[神也无一不在泄露着他们此刻丰富的心思。曹文轩非常善于运用这种勾描之法,活画出生动而缜密的孩童的内心。之后包括对于杜元潮和邱子东以及采芹三个孩子之间微妙的亲疏关系的变化,更是充满了成人的敏感和忖度。在那个年龄的孩子内心中不无属于他们自己的思想认知,但曹文轩无疑加重了一种成人的气息,从而让他笔下的孩子们更因内心的丰富而充满了个性的魅力。正像那些爱动的孩子往往大大咧咧一样,曹文轩笔下的孩子更多一种安静的足以侵入人心灵的某种气质,而这点,在他以前的创作中也有相同的情况,像《草房子》中的桑桑,《红瓦》中的林冰,他们往往特别善于察言观色,善于在细微的变化中调整着自我与世界的平衡。而从这点来看,有关于曹文轩小说是
  否为纯正儿童文学的争论也不无道理,因为他的小说不论就人物还是就笔法,相较于其他一些儿童作品来说,的确少了一些更加纯正的儿童气息。
  而渗透的另一个文本体现,则是成人意识不断对孩童岁月的回溯。小说中最震撼人心的就是年老的邱子东走进杜元潮为采芹所置办的那幢房子的一幕,里面收集了采芹小时候家里所有的珍贵的家具和用品,这些浓缩了杜元潮深刻记忆的家什,无一不是他对于属于过去岁月纯真情感的一种缅怀。为采芹,也为自己。在小说中,杜元潮经常性地回忆到过去的一些场景:下雨天两个赤裸的躲在树下的孩子、那个有着红痣的胸脯、还有采芹那如河蚌张开的私处,同时还有一些物品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属于他和采芹的那段纯真美好的童年记忆:那个两人一起写字的书案还有那个华丽的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而杜元潮对于邱子东的一生的压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童年不平等记忆的一种发泄。于是,小说在结构上就有了双重的轨迹,一面是人物的成长和故事的]变,而潜在里则是人物因追寻回忆而不由自主地左右了自我和故事发展的方向。曹文轩在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怀旧情结与作家本人有着极大的情感共鸣,所以从这点上也许能解释上面他在儿童文学中定位模糊的原因:与其说他的写作姿态是在面对儿童,倒不如说他是在面对自己。儿童与成人的互渗表明了在超越了少年小说年龄界限的《天瓢》,依然在某些方面缠绕于孩子、童年、少年和回忆这些具有鲜明曹氏印记的标识。而这点,也许是曹文轩在写作上的立足特质,但或者也是他因性格决定而走不出的心理定势。
  
  二、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这里所说的阳春白)和下里巴人是从美学的角度上来讲的。一个是充满了优雅和现代气息的美,一个是带有着原始和自然气息的原生态之美。在《天瓢》中,在这个无时无刻不用审美的[睛来看待事物的作家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美、对于不同事物所秉承的两种不同的审美尺度,而在这两种美的较量中,我们也可以由此洞察到作家的某些潜在的心理。
  首先从对女性的审美判断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有关于作者所倾情的那类女性的一些共同的特质。比如写采芹:“这个小女孩长得极为清秀,头发不算浓密,偏稀,并微微发黄,衬得她格外的清秀。”“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对艾绒的描写:“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白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羞涩,那番气韵,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了。”对谭月月的描写:“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乳房,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还有对那个如病西施一般的杨淑芳的描绘,也是充满了对苍白而忧伤的美的眷顾。在对女性的评判当中,作者不经意流露了自己的一种带有些“小资”情调的衡量标准。在自然而充满了生命力的乡村女性世界中,作者却往往将目光留连于那些没有沾染上乡土气息的干净的、柔弱的甚至是带着些病容的女性身上。为了这些所倾情的对象,他甚至已经不经意地贬低了当属于另外一种不同的女性之美。他往往为这些女性设置一种环境:或者是从城里来的,比如艾绒和谭月月,或者是家庭富有的,比如采芹,她们可以有条件来逃避艰苦的劳作可能对她们的形象所带来的“摧残”,从而完美地为作者保留住那种纯净之美。而作者的这种审美潜意识不经意的流露,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造成女性形象整体性格丰富性的缺乏,艾绒就是年轻一些的采芹,她们在性格上并无本质差别的。
  而从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的塑造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作者有着相同的倾向。描写邱子东:“这孩子生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厚,两[有神,嘴巴灵巧。”描写杜元潮:“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在小说中,作者无数次地描写了杜元潮的干净、书生气与油麻地人粗糙形象的巨大反差。并且在叙述中流露出明显的欣赏和赞同。而正像徐坤在《天瓢》研讨会上所说的:“感觉曹老师有自恋的倾向,作品中的杜元潮就像是曹老师自己的化身,干净,书生气质。”而这种倾向与他个人的人生体验又不可分离。有些人拿曹文轩和沈从文来对比,认为他们都执著于乡村生活的自然和人性的美好。但通过这个细节,我们却可以看出来二者在心理上完全不同的地方。曹文轩在农村的少年经历某种程度上培养了他内心的自信和优势感,同时城市在他笔下从审美角度上是被肯定的,那些文明的斯文的洁净的人物形象不能不说是他对城市中人在某些方面的肯定,而沈从文却正好相反,他的城市经历只是在强化着他潜意识中的自卑情结,他对湘西的纯美的歌颂与对城市现代文明病的批判都表明了一种逃避的心态。对于前者来讲,回溯是甜蜜的重温,而对后者来讲,回溯则更多意义上是一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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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从审美这个角度来看,曹文轩似乎有着矛盾的情结,一面是在作品中反复地书写属于农村的自然风光,一面却又希冀着他所热爱的人物“出淤泥而不染”,尽可能地不沾染上泥土和大地的气息,而他小说过于理想化的缺失也正体现在这点上。
  
  三、极致的纯美与疯狂的性爱
  
  当代文坛的小说创作充满了暴力色情和绝望的氛围,正如摩罗所形容的那样,当代作家那里所共有的一种文本特征和人生情绪:冷酷、严峻、荒寒,叫人越读越感到心灵发冷、发硬、发麻、发木。他认为,这样的气质绝不是某几位作家某几部作品所独有的气质,而是当代文学的整体气质。“久而久之,你简直不知道温馨是什么,灵慧是什么,简直不知道文学可以带给你慰藉,带给你滋润。”曹文轩无疑是一片“破”声中的“立”者。他所坚持的“美的力量不亚于思想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创作和批评的重要依据。所以他的小说一直以纯美而独步于文坛,他用他独特的文字表达感染着读者,如雨后优雅的清风吹进了文坛。《天瓢》的发表,成为这位纯美作家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虽然在小说中依然具有着山水画般的风景描写,依然有着诗意一般的女性和深刻的情感,但是更多批评者却看到了小说中所充斥的大量赤裸裸的性爱的描写。于是质疑便开始了。但是细读文本,你会发现曹文轩小说中的性爱有着超越于很多小说的地方,或者说,性爱没有削弱其小说纯美的境界,反而成为其中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首先因为一个贯穿始终的意象:雨。小说中很多有关于男女性爱的描写都与“雨”的背景紧密相连。杜元潮与采芹小时候在雨中树下赤裸裸的一幕,采芹第一次向杜元潮展露自己的身体,油麻地人在雨天里所生出的风月之事,还有杜元潮后来与采芹在雨中的船上约会的场景等,在雨的这种清凉而带着忧伤的背景之下,性爱的画面已经被作者在对雨反复的描摹中隔离了,就如烟雨图中朦胧了的身影,带着净化和沉闷的气息,还有一丝的忧伤。雨不仅落在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也落在了读者的心上,同时也淡化了传统小说中涉及性的问题的低级和卑俗。而另一点便是小说中出现的大量的对于动物交媾场面的精细的描写:老鼠、牛、鸽子,无名的小鸟,还有嬉戏的萤火虫甚至是受粉时的南瓜花,我们几乎很难在别的小说中看到如此频繁的生物交媾的场景了。而在这个时时充满了性与繁衍的大自然面前,性不再是一个关于低级的字[,它成为了一种自然的常态,于是身处期间的人也因这点而更突出了其作为生物的自然性的一面,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规律。所以,因了雨和动物这些背景的设置,人便融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而性,也在这个过程中,因自然而自然了。在笔者看来,《天瓢》中所充斥的性的描写不仅没有败坏曹文轩纯美作家的名分,反而是他美文的代表,因为他将性描写得如此美丽动人,摆脱了低级与丑陋,]绎出了一番新的境界。所以,纯美和性爱有时候并不是矛盾的,他们共存的关键在于作家的一双[睛,看这双[睛是否是带着爱与美去绘画的。
  
   四、个人力量与命运的碰撞
  
  《天瓢》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极具个性力量的人物杜元潮,他极强的毅力和心思与他瘦弱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同时也让这个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一系列的事件来衬托这个人物的深不可测的城府,他常常在一个事件尚未有任何预兆的时候就能够充分地把握住未来的走向,比如他在朱荻洼尚未表态之时就将揭露李长望的材料念给他听;他在两村将要械斗之时就有预见地让先行去处理的邱子东成为了他后来果敢的陪衬;他巧妙地借邻村妇人之手毁了邱子东的新房从而让他无法脱身……在这样一个不动声色就能轻易掌握另外一个人物命运的人面前,我们似乎能够体会到作者所赋予他身上的某些自我理想和认同的情感。但是小说在渲染一种个人力量之外,却在更高的层面上暗示了一种命运的力量,而这种命运的力量在小说中是以无数次出现的神秘现象和事物透露出来的。比如出现无数次的那匹小白驹,比如李长望在出事之夜莫名地感到的不安,比如那口漂过来又漂走的棺材;还有那暗示着不安和凶险的漫天遍野的螃蟹,包括小说的题目和对各种各样的雨淋漓尽致的描绘都让整个文本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神秘之气。而小说中一次次被这些预兆所印证的事实更加重了个人的无力感。即使是如杜元潮般可以改变一个地方历史、左右他人命运的人,也没能逃脱这种命运之手的安排。于是,强大如杜元潮般的个人力量在这种命运之力面前,也显得如此脆弱和渺小。或者说,正是这样一个具有个人力量的人物的对照,才更加深了文本所渲染的对于命运的敬畏感。
  在曹文轩的笔下,丝毫不掩盖对于杜元潮这样一个充满了多元性格的人物形象的喜爱,而这种喜爱,带着一点自恋,又带着一点自我理想的投射。于是,作品所渲染的人力和命运之力的碰撞在某种程度上就流露出作者的一种人生情绪:一面是渴望自我实现的个性的张扬,陶醉于一种自我形象与气质的独特定位,而另一方面,又时刻警醒着自我意志的过度泛滥,一面是飞扬,一面是约束。如果说前者是作者的一种浪漫情怀的话,那么后者就是作者的一种深刻而冷静的人生感受。在作者坚持采用“天瓢”这个书名的同时,我们其实可以领会到他的小说在整个叙述上的一种俯视的姿态,在万物被天地笼罩的空间中,随处可见的命运之手的显现,让小说充满了一种类似于宗教的氛围。而这种对神秘现象和命运之力的渲染和敬畏,也提供了重读和想象的空间,并没有用严谨的现实将整个文本填充得密密实实,这样也提升了小说在其他层面解读的可能。
  作为一部长篇力作,《天瓢》在很多方面都具有着可以深入思考和挖掘的潜质。而从“二元性”的角度来说,小说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它丰富的可资探讨的一些话题。不管是作品在这种“二元性”中展露的得失,还是其中所暗示出的创作者的心态,都足以证明《天瓢》作为当代有特色的一部长篇小说所具有的价值。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齐亚敏,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天瓢》,曹文轩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2] 《冷硬与荒寒:当代中国文学的根本特征》,摩罗著,《南方文坛》,1999年第1期。
  

在二元中游走的《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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