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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婉清 文选 ]   

言不由衷的隔阂

◇ 赵婉清


   关键词:语用 对话 会话原则 精神困境
  摘要:海明威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的对话独具语用特色,成功刻画了人物形象及其精神冲突。小说通过富有言外之意的对话描写了一对恋人的隔阂纠葛,但揭示的是人类生存的一个状态——整个人类世界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沦丧,世间每个人都处于自己的精神困境中。
  
  海明威是一位对二十世纪世界文化产生很大影响的文学巨匠。由于他的长篇小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气息,人们将他同流亡者、迷惘的一代以及战争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而他的许多短篇被看作是理解和欣赏长篇的踏脚石。事实上,海明威的短篇小说虽然没有长篇所展示的气势磅礴的时代画卷,但他通过对平庸生活和平庸角色的勾勒,从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认知和把握现实,从而反映一个时代的某个画面。而且,在短篇中,海明威更擅长于运用其精炼、简洁的文体使故事题材和表现手法达到巧妙的平衡,反映的主题含蓄而隽永。他的著名的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就是其中之一。它只有一千五百左右的英语单词,几乎通篇都是简洁的对话,没有任何心理描写。但通过男女主人公唐突而谨慎的对话,却展现出两位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及其精神冲突,震撼着读者的心。本文试从语用学角度,应用会话原则分析海明威独具特色的对话。
  语用学认为,在现实生活的交际中,交谈是传递信息和获得信息的重要方式,交谈的主要内容即是单词或句子构成的“话语”。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赖斯认为,这些“话语”可分为两层含义: 第一层称“命题意义”(prepositional meaning),即是在语义层次上,指词汇、句子等表达的字面意义,是直截了当说出的内容;另一层是“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在语用层次上,指说话人在特定的语境下所要表达的深层含义或言外之意,是以含蓄隐晦方式表达的弦外之音。
  因此,在交际活动中,听者对说话人的话语理解若仅停留在语义层面上,而不能判别话语所含的言外意义,那么这种理解是不全面的,难以有效地交际。格赖斯 在提出“会话含义”的基础上,又提出了“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s)。他指出,在所有的语言交际活动中为了达到特定的目标,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共同自觉遵守某些原则,即每一个交谈参与者在整个交谈过程中所说的话应符合这一次交谈的目标或方向。合作原则的具体内容体现了下述四条准则:第一条是数量准则,指的是所说的话应包含当前交谈目的所需要的信息,所说的话不应包含超出需要的信息;第二条是质量准则,指的是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不要说证据不足的话,即要努力使说出的话是真实的;第三条是关系准则,指说话要同话题有关联也就是话语要切题;第四条是方式准则,是指话语要清楚明白,简洁而有条理,要避免晦涩,避免歧义。
  但是,格赖斯指出,在实际交际中人们并不都是严格遵守这些原则的。说话人有时出于礼貌,有时为了表达自己意欲表达的言外之意会故意在表面上违反这些准则。而这些故意违反会话原则所产生的弦外之音正是海明威这个短篇小说的写作特色。
  小说开篇提到男女主人公在酒吧外喝酒等车去马德里。故事一开头我们就感觉到两位主人公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们全都戴着面具说话,争论一些酒啊、山啊之类的琐碎小事。细细体味他们的言外之意,我们才明白,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原来是为了另一件重要的烦心事。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假的,而姑娘的每一句话都是嘲讽的。这严重违反了会话原则中的关联准则和质量准则:关联准则要求说话要同话题有关联,也就是话语要切题,准则要求不说假话。在故事开篇他们争论的焦点是姑娘对远处群山的比喻“白象”。这本是姑娘富有想象力的对远处生机勃勃的景象的喝彩,却引起心事重重的男子的不安。在西方谚语里,白象是古印度最高贵的动物,被当作神物供奉,然而因其食量巨大,普通人家无力供养,因此“白象”表示代价昂贵却没用、没价值的东西,是累赘,甚至是带来麻烦的礼物,正如女主人公腹中的胎儿。女主人公在无意中违反了方式准则,“白象”的双关意义产生了歧义,触动了男人的心结。“群山”这一使人愉悦的、充满希望的健康自然意象由于世俗行为而悲剧性地、不可避免地跟阴暗、狭义的象征“白象”联系了起来。这个比喻成为男女主人公争论的焦点,构成两人之间的对立。
  于是,山啊酒啊的话题被男人引入“简便的手术”: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一切都好了”。男人絮絮叨叨,反复强调“非常简便”, 故意违反会话原则中的质量准则和数量准则,欺骗性地缩小了他要姑娘忍受的手术的严重性。此时我们才明白男人费尽心机设法劝说姑娘去做的“简便手术”原来是流产。而在那个年代,流产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手术。男人专注于流产一事,急切地想使自己摆脱责任,重新获得自由。男人假装关心姑娘所关心的,说:“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这使姑娘看到她所爱的人是多么自私和虚伪。但她还想证实男人对她的爱:“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这时,男人的真实意图暴露无遗:“我认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尽管他接着来了个虚弱的转折,“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男人显然一直在带着胁迫性试图说服姑娘去做流产手术。而从接下来的对话中,我们越来越明白男人一直在撒谎。当姑娘问他手术后是否还会爱她时,他的言不由衷的“爱”始终与“做手术”这一条件连在一起: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像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会非常喜欢的。……”
  “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像白象,……你又会喜欢了?”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不再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心烦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于是姑娘最终只能接受幻灭的现实,对他感到深深的失望。是他在迫使她答应去做手术以重新得到他的爱。姑娘不愿意失去他的爱,但他要求她去做手术这件事本身就使她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爱他了,因为他毫不关心手术的危险和姑娘的感受。明白一切后,她终于同意流产,把它当作是一种自我毁灭。“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我们可以看出姑娘所作的决定是违心的,违反了会话质量准则,是极度失望后的自暴自弃。
  当男人再次提出争论的话题时,她进一步认识到即使她去流产,她仍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孤家寡人。她觉得谈下去已毫无意义了。而他反复说着:“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心甘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别的什么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真的,手术真的很简便”;“你这么说也行,但我确实知道手术很便当”。
   这些话的真实想法是孩子干扰了他肉体的享乐,增加了他的负担,他从未想过也不愿意承担做父亲的责任,因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她去流产。男人的纠缠不休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像李尔王哀叹“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一样,她发狂似的恳求道:“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这明显的数量准则的违反是女主人内心泣血的哀号。但这位毫无良心的男人仍然喋喋不休,致使姑娘忍无可忍:“你再说我可要尖叫了。”想想他们现在的处境和争吵,看看脚边的旅行包,尤其是包上那些表明他们曾住过的酒店标签,那些曾经的恩爱和缠绵的标志,对于姑娘和来说,显得特别刺[,是莫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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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短暂离开,回来时问她觉得好些没有。 姑娘对这男人已经从明显的敌意转向内心的冷淡。“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什么毛病,我觉得好极了。”女主人公的同义重复既违反了数量准则,又违反了质量准则。这样的违反所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屈从性的精神封闭。或许她会去流产,然后就像她的崩溃的精神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很快就会破裂。
  海明威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姑娘一生中身心俱创的艰难时刻。她面对的是一位急切地想与她怀着的孩子脱离干系、逼迫她去流产的男人。男人的无情令她感到可怕。男人用来说服姑娘的话,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手术很便当,简直算不了什么(其实很危险);假如你不愿做,我可不勉强你做(事实上他几次三番一直逼着姑娘去做)。海明威故意多次违反会话数量准则,恰到好处地结合对话用了重复的笔法。男人与姑娘的几次冲突,表面上对话颇多重复,但通过姑娘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反应,刻画出姑娘的深情、纯朴和内心的矛盾,暴露了男人死搅蛮缠、自私虚伪的心理。在我们看来他们之间一切都错了,一切都不对劲。但是故事结尾,姑娘在了悟一切之后平静下来,她向男人投去的那个微笑包含了许多辛酸凄凉的意味。她最终从依赖走向独立。虽然她迫于无奈同意去流产,但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关系终归是要结束的。他们之间的情分已经耗尽了。想想这些,她感觉好极了,她最终从依赖走向独立。
  整篇小说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没有任何心理刻画,也没有画外音式的评论;海明威没有描写他们的过去,也没有预测他们的未来。他只是用录音的方式,客观地记录情侣间简短的对话。小说省略了很多东西,包括人物的身份、故事背景、情节的来龙去脉,以及故事的结局。而这些省略,恰恰是作者特意违反语用规则,用对话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海明威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种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而实际上发生了对姑娘来说是最可怕的事的深刻内涵。英国批评家赫·欧·贝茨(H·O·Bates)曾说:“这个短篇是海明威曾经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
  值得读者玩味的是,对话的两位主人公没有具体姓名。这仿佛在向我们暗示世间每个人都处于自己的精神困境中,同时也折射出整个人类世界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的沦丧。小说抓住了一个“即时”的场景,没有过去,也没有结局,他们在小站中转,从巴塞罗那到马德里,但马德里也解决不了争吵。姑娘和她的男人之间一切都错了,而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错。生活本身就是如此,整个世界也是如此。这篇小说写的是恋人的纠葛,揭示的却是人类生存的一个状态。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赵婉清,硕士,浙江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参考文献:
  [1]Baker, Carols. 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M].New York: Avon Books, 1980.11-49.
  [2]Hora, J. M. Hemingway’s Nick Adams [M]. London: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 , 1982.25-103.
  [3]柳熊钧.海明威作品精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59-65.
  [4]王初明.应用心理语言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58-62.
  [5]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1.4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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