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太阳意象 价值取向 社会理想 人格理想
摘要:本文从太阳意象的角度对艾青与屈原这两位相距千年、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形态的伟大诗人作一比较,讨论其存在的契合与差异,指出这种契合是诗人价值取向与历史发展趋势必然性的共同要求,而差异的存在和其自身的出身有很大关系。
中国文学史中,不同的诗歌意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可能会发生意象内涵的迁移,随时代的发展赋予它新的内涵。而有些意象,则承载着千年中国文化传统心理积淀,始终表达着特定的内涵与象征意义,例如太阳意象就是如此。太阳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是万物生长的根本,给人以温暖与光明,其形象早在诗经时代就出现在诗歌之中。正是由于太阳意象内涵的固定,象征着人类对光明的渴望和美好的向往,所以千百年来成为诗人表情达意时所首选的入诗意象。屈原与艾青正是如此。
屈原辞赋里,隐藏着一个太阳,它是屈原对于光明崇拜的折射。艾青的诗歌里,形成以太阳为中心的诗歌意象系统,表达着作者对光明的渴盼。在屈原的时代,诗人本来就稀如晨星,能与之媲美的诗人则根本没有,更谈不上能在诗歌中集中把太阳意象纳入自己的诗作中了。同样,在艾青所处的时代,诗歌中密集地反复地出现太阳意象、并形成太阳意象系统的诗人也几乎没有。唐?认为,“鲁迅喜欢月亮,我以为世界上歌颂太阳次数之多,没有一个人超过艾青。”①艾青与屈原均不约而同地选择“太阳”意象入诗且大量密集运用,这种极其相似的契合,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两人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具有极强的相似性。屈原所处的战国时代是一个战事频繁、社会动荡的历史转型期。楚国国势衰微,矛盾重重:内部争权夺利,小人受宠,忠臣被斥;外部诸侯纷争,强秦似虎,心存不轨。风雨飘摇中的楚国随时都会土崩瓦解。艾青在“五四”时期刚好九岁,青少年经历过军阀混战,在诗歌创作高峰时期又恰恰是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时期和历史转型的解放战争时期。因而两人都处于光明与黑暗、和平与战争、幸福与苦难、生存与死亡的十字路口。
其次,按照陈思和先生的“战争文化心理”之论②,在战争频繁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具有战争文化心理,而这种战争文化心理又导致两位诗人对于战争状态下和战后社会形态体系构建方面进行深刻的思考和探索。无论是对于战国时代的屈原还是抗战时期的艾青来讲,战争的因素已经深深地锲入两人的意识结构中,影响着他们的思维形态和思维方式。战争文化心理影响下,两人比任何时代的诗人都更加渴望构建心中理想的社会体系。这时历史何去何从尚不明确,没有人能看清国家的前途是什么,它只是提供了一大堆尖锐对立的矛盾和混乱不堪可供选择的线索。所以,在相似的社会大变革背景之下,屈原与艾青这两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的诗人,都会做出自己明确的选择,并以百倍的努力和积极的姿态参与对历史的重新构建。屈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执着地探索“美政”理想。而艾青则认为,“作家是一个民族或一个阶级的感觉器官……它们(指作品)的目的或是使自己的民族或阶级给自己以省察,或是从心理上增加战胜敌人的力量。”③正是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驱使,使屈原和艾青都以一颗极其敏感的爱国忧民赤子之心共同选择了太阳意象。
其三,屈原与艾青选择太阳意象的契合,恰好验证了经验主义哲学思想。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认为,经验分为外部经验与内部经验,外部经验来自于人的感觉,而内部经验则主要是心灵反省其自身内部的结果。太阳本身就是具有强烈刺激人们感官的天体,能驱走寒冷和黑暗,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光明,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象征意象。屈原与艾青都有“适当的器官,来接受光和火在视觉和触觉上所引起的强烈印象,接受火和光的观念,使人向往光明和温暖”④。这种外部的经验与其所处的黑暗、转型、动荡的时代产生激烈的冲突,从而使屈原和艾青内心渴望光明与理想社会。这种渴求与外部感官经验达到一致的契合,使两位诗人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太阳意象入诗。
其四,屈原与艾青选择太阳意象的契合,还表现在对于所选择的太阳意象有着惊人的相似的歌颂方式。正是借助于这种歌颂方式,来表达他们各自的社会理想和人格理想。萧兵通过对《离骚》结构“三次飞行”、“四次对话”的分析研究,得出如下结论,“从整个《离骚》的神游可以看出它的目标是向‘光明’,指向太阳及太阳出没盘桓之地”⑤,并对太阳进行热情的歌颂。而艾青在诗中对太阳是基督教徒般的虔诚和满腔热情的欢呼,向着太阳——自己的理想之地飞翔,“让我们以最高的速度飞翔吧/让我们以大无畏的精神飞翔吧/让我们从今天出发飞向明天/……让我们从地球出发/飞向太阳……”⑥可见,两位不同时代的诗人都将太阳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对太阳有一种精神上的皈依情结 ,其共同的社会价值取向都是渴望光明,向往清明的政治、国家的昌盛、人民的富裕。
正是由此,两人都表现出对太阳由衷的赞美。他们都酣畅淋漓地描绘太阳来临时的气贯长虹的场面:在屈原的《东君》里是“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舟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⑦而迎日仪式更是热烈不同凡响,载歌载舞,鼓箫齐鸣,“?瑟兮交鼓,箫锺兮瑶?。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P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⑧艾青的迎日仪式同样壮观非凡,“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 / 若飞旋于沙丘之上 / 太阳向我滚来……”⑨两位诗人的笔下,太阳都具有嫉恶如仇的精神。屈原是用“举长矢兮射天狼”来形容太阳的战斗精神,艾青则用“火把的烈焰/赶走了黑夜”,“它要扇起使黑夜发抖的叛乱”⑩,“只有经过漫长的黑夜/才能喷涌出火红的太阳”[11]来表达太阳来临之后彻底战胜黑暗的精神。
实际上,太阳意象选择的契合也不只停留在热情的赞美上,更在于两位诗人都在太阳意象中寄托了他们的追求及美好理想,这也就从更深层次上表明两位诗人契合的根本原因。对太阳的无限向往就是对光明的渴求,而这种渴求在历史转型、动荡的年代,则表明他们对人类历史走向进步的一种美好期待。换言之,他们对太阳的向往和崇敬,都寄托着他们积极向上的社会理想和人格理想。
屈原在《离骚》中之所以有三次向着太阳飞行,就在于他对楚国现状的强烈不满,要上下求索“美政”理想。面对危机四伏的楚国,他多次进谏楚王,结果却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疾怒”[12]。为了实现心中的“美政”理想,他上下奔波,培植新秀,“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13]。但最终新秀都以变节而宣告失败,“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各种打击使得屈原无望地向太阳飞行,飞行的目的不是离开楚国,而是在幻想中追求“美政”,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屈原所希冀的“悬圃”、“瑶台”、“天津”、“西极”既是太阳出没的盘桓之地,也是屈原心目中的“美政”之所在,是其社会理想无所皈依之后的精神家园。
而艾青的太阳意象同样寄托着构建理想社会的强烈愿望。“光在召唤我们前进/光在鼓舞我们/激励我们/光给我们送来新时代的黎明”[14],这个“新时代”就是艾青所向往的理想社会。而且,新时代“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隆隆滚碾而来”[15]。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交付给它/从我的肉体直到我的灵魂”[16],愿意献身于“新时代”,“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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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太阳除了隐含两位诗人的社会理想之外,更是诗人所追求的人格理想的象征。按照威尔特赖对于原型性象征特征的研究,他认为太阳由于其自身所蕴含的性质,因而它很自然地与人的品质心灵和人格有着象征隐喻性的关系,如“热情本来就是光的一个不可分割的属性”,“光有善的含义”[18]等等。因此,屈原与艾青在选择意象时,都赋予了太阳人格化的倾向,都把太阳作为一种理想人格的象征。屈原在作品中,一方面用香草美人比喻自己品格高尚和坚贞,一方面用太阳意象来表达他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与向往。前者只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便把其美德展示于人,而后者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因此,屈原对太阳的追求,也可以说是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艾青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则是通过对太阳的颂扬、追求、最终同化的过程来完成的。“太阳啊,我们最大的光源……万物都对它表示景仰/因为它是永不消失的光”[19]。艾青赋予太阳火一样的热情和无限力量,“它以难以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太阳以极其强大的威力摧毁一切旧势力,“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20],甚至作者渴望如凤凰涅??一样先死后生,以求人格的再造与重生。而“我是大火中的一点火星/趁生命之火没有熄灭/我投入火的队伍/光的队伍”[21]的自我归属感,无疑也是艾青对太阳人格化的详细阐释,是艾青人格理想的对象化。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太阳意象来表情达意,是诗人的人生价值取向、社会价值取向与历史进步的必然性的共同要求。但是,屈原和艾青在共同选择太阳意象契合的同时,也存在着应有的差异。
首先是两人出生的家庭背景不一样,其内心对太阳的关系上就有着心理认同上的本质差异。屈原对太阳的颂扬、赞美是从家族的角度出发,借颂扬太阳来自诩出身的显耀,颂太阳是对家族肯定。屈原不仅仅是楚国贵族,更是太阳神的后裔。他在《离骚》开篇就自报家门,语气中充满自豪和夸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22]对此,姜亮夫先生曾指出:“篇首标始祖,为上世神帝,楚为之后,则己即此神帝‘似续祖妣’,而‘康堙祀’之苗裔,则己即与高阳同性能之子孙。”[23]高阳,就是颛顼,近人有许多考证说明这一观点。例如,田昌五就认为,“颛顼就是高阳氏,也是崇拜太阳的部落”[24],就是说屈原的始祖与太阳有血脉之缘。远祖出于太阳,近亲没有异化。其父伯庸,言其“皇”以见其光明,何况伯庸本身又与太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萧兵认为,伯庸即是那个“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的“祝融”[25]。而祝融者,《白虎通义》释为“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这些都说明,屈原是将自己视为具有太阳血脉的非凡人物,其对太阳的颂扬,也就是对自身家族的颂扬,借此来说明自己人格之伟大。屈原忠君爱国,却报国无门,只能长歌当哭。选择太阳意象,留意于太阳盘桓之地,就是对自身家族的肯定,借出身证明自己高洁的人格,绝不和小人同流合污。正是太阳所蕴涵的家族含义,导致太阳意象在屈原作品中缺乏丰富鲜艳的色彩及应有的气势张力,更没有与太阳相同蕴涵的系列意象作支撑,形不成太阳意象系列。
而艾青则不同。艾青对太阳颂扬的同时,对自己的家族是一种否定态度。艾青在诗歌和文章中多次表明自己的出身,“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26];“我的保姆为了穷得不能生活的缘故,把自己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孩,投在尿桶里溺死,再拿乳液来喂养一个地主的儿子——我。……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从另外一个生命那里抢夺来的。”[27]因而,自己的家族在艾青心中根本就引不起屈原式的自豪和炫耀。与之相反,自己的生命是“从另外一个生命那里夺来的”感觉,让艾青充满赎罪感,正是这种长久的赎罪情绪,使艾青对自己的家族持一种永久的否定态度和抵触情绪。艾青在《与青年诗人谈诗》一文中说,“我和家庭关系不好,还表现在从小不许我叫‘爸爸’,‘妈妈’,只许叫‘婶婶’,这些都刺激着我产生反对封建的意识和叛逆家庭的情绪”[28]。正是精神上父爱的缺失,才使艾青在心灵深处去追求精神上的“父亲”。因而,艾青对太阳的歌颂一方面是对家族的否定,一方面又是对精神上“父亲”的追求。他再三的批评自己的父亲,恰恰说明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强烈地寻找着父爱的情感补偿。因而,太阳在这里又有精神上的“父亲”的作用。
其次,屈原诗歌太阳意象的出现,多是借用神话原型来表达自己孤苦绝望之后的精神皈依,旨在通过想象和虚幻的神话原型来缓释自己的精神压力,为自己的痛苦寻找出路,使他能从黑暗中超越平凡的世俗。可以说,是神话原型的巨大力量,支撑着屈原在幻想之中从残酷的黑暗中超越出来,支撑着他的渴望与梦想,抚慰着他心灵的创伤。正如荣格所言,“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共同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29]
艾青诗中的太阳意象和太阳意象系列,不存在任何神话原型的借鉴,完全是宇宙中的自然天体,只不过是赋予了太阳象征意义,是“把意识中显得很清楚的意义表现于一种相关的外在事物的形象,用不着让人猜测,只是通过比喻,使所表现的意义更加明晰,使人立即认识到它的真相”[30]。因而,从这个角度考虑,艾青的痛苦较屈原的轻。只有悲苦无依、近乎绝望的人才投身于神话原型和幻想之中。屈原用太阳意象是无意识状态下不自觉的一种行为,而艾青则是有意识地选择太阳意象并以太阳为中心,形成了系列光明意象,如火把、黎明、野火等,相关诗作如《太阳》、《黎明》、《向太阳》、《吹号者》、《旷野》、《黎明的通知》、《野火》、《给太阳》、《太阳的话》、《迎》、《东方是怎样红起来的》、《光的赞歌》等,这些都是以太阳为中心形成的光明意象系列,进而表现自己对光明的崇拜之情。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艾青与屈原虽然不约而同地选择太阳入诗,但因时代、个人背景的不同,在契合的同时存在着差异。但无论存在着怎样的差异,只要诗人拥有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都会突破时空的局限,吟咏出不朽的篇章。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陈富志,河南平顶山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①唐?.《丁铃作品欣赏》之《新版序言》[M].第24页,1990年,广西教育出版社。
②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 [M].第4页 , 2002年,复旦大学出版社。
③[27]艾青.蝉之歌[M].第168页,第125页, 2003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④洛克.人类理解论[M].关文运译,第353页, 1959年版,商务印书馆。
⑤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 [M].第134页, 1991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
⑥⑨⑩[11][14][15][16][17][19][20][21][26]艾青.艾青诗文名篇[M]. 第151-152页;第15页;第62-64 页;第144页;第143 页;第101页;第101页 ;第103页;第142页;第16页;第149-150;第10页,2003年,时代文艺出版社。
⑦⑧[12][13][22]屈原.楚辞[M].第39页;第1页;第1页;第1页; 2003年,吉林摄影出版社。
[18]参见叶舒宪选编的《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1987年版。
[23]姜亮夫.楚辞通故第2册[M].第366页,1985年版,齐鲁书社。
[24]田昌五.古代社会形态[M].124页, 1979年,天津人民出版社。
[25]萧兵.楚辞与神话[M].第 26 页,1987年版,江苏古籍出版社。
[28]程光炜.艾青传[M].第19页, 1999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9]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三联书店,1987年11月版,第122页。
[30]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商务印书馆,第144页,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