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7010

[ 何淑英 文选 ]   

文本罗曼司

◇ 何淑英


  摘要:《寒冬夜行人》是卡尔维诺后现代主义的实验性作品,但又吸收了民间故事的优良传统。主题属于传统文学的“追寻”模式,但各项功能明显异化,是对“追寻”模式的戏仿。结构形式上“晶体”和“火焰”并存,模仿民间文学的“故事套故事”结构,框架故事结构稳定,但嵌入故事运用戏仿、拼贴手法,呈现模块化、多元化和开放性特点。
  关键词:后现代民间故事主题模式结构形式。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西方公认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被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称为“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他七十年代的作品如《看不见的城市》(1972)、《命运交叉的城堡》(1973)、《寒冬夜行人》(1979)等都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在这些作品中,他把后现代小说的创新技巧运用自如。他以他的写作不断地给小说重下定义,小说的可能性在他看来几乎是无限的。
  卡尔维诺在他的诺顿演讲“可视”篇中,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反讽式地利用大众传媒的平庸意象,或者在那些明显异化的叙事结构里注入源自文学传统的优良品味”。他的作品,一般都无意于作社会的、心理学的分析和历史的细节描写,而热衷于反讽式地俯纳传统叙事风格比如民间故事。他曾以极大的兴趣和毅力整理出版了《意大利童话》,在《意大利童话》译本题词中他说:“民间故事是最通俗的艺术形式,同时它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灵魂。”可以说,二战后的世界作家中没有哪一位能像卡尔维诺这样如此深刻又紧密地将极为先锋的创作,与古老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
  《寒冬夜行人》是卡尔维诺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品,无论在主题模式还是结构形式上,都表现出上述两种倾向:传统文学的优良品味和后现代主义的实验性。
  
  一、结构和主题模式——“追寻”
  
  《寒冬夜行人》是一部以阅读小说为内容的小说,采用了双线并置的复式叙述结构,在一个框架故事中包含着十个只有开头的嵌入故事。小说的框架故事中从第一章到第十二章依次展开,写主人公“读者”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卡尔维诺的新作《寒冬夜行人》,读到三十来页了,“读者”突然发现小说的页码错乱,看过的三十来页又重复出现,于是他去书店换书。书店老板解释说小说在装订时出了差错,把卡尔维诺的小说跟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装混了。“男读者”在书店结识了因同样原因来换书的“女读者”柳德米拉。两人在追寻小说下文的过程中探讨关于小说的诸多问题而逐渐产生爱情,最后成婚。十个嵌入故事则分别独立成篇,由主线故事连缀在一起,每个故事有独立标题,有完整的开头,但情节都没有充分展开,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单就作品框架故事的主题模式看,它属于民间文学和传奇故事(罗曼司)中典型的“追寻”模式,也和许多的经典文学作品形成互文现象。因为“追寻”是一个古老的原型母题,是神话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类型,中世纪有寻找圣杯的骑士传奇,《哈姆莱特》《浮士德》都是这一模式的经典作品,现代诗人T·S·艾略特的《荒原》也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母题。
  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把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的语言与言语的理论应用于对文学作品的研究,认为文学和语言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既然语言有共同的内在结构,文学作品也有这种反复出现的结构。于是他们从复杂的文学现象中寻找潜在的支配要素,并将它们模式化,再用这一模式去衡量具体的文学作品,找出它们的共同特点与不同之处。俄国形式主义者普洛普(Propp)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研究大量俄罗斯民间故事,认为西方民间故事的基本主题模式是“追寻”,并为民间故事建立了三十种功能。后来结构主义者格雷马斯受此启发,总结出民间故事基本的情节模式:发送者发送客体给接收者,主体追寻客体,在追寻中得到帮手的帮助和对手的阻挠,最后得到客体。
  卡尔维诺对普洛普民间故事叙述功能的研究非常熟悉,并且他六十年代在当时思想界重镇巴黎生活了好多年,和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索绪尔等理论家过从甚密。但《寒冬夜行人》的创作是不是有意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论模式进行的我们无法断言,然而如果用这种理论来看《寒冬夜行人》,可以发现它的框架故事的主题模式与普洛普和格雷马斯对民间故事结构模式的分析是一致的。
  《寒冬夜行人》框架故事的接受者和主体是读者和“你”——“男读者”,前者指涉《寒冬夜行人》实际的读者群体,后者则是读者群体中的单个。卡尔维诺直接把叙述对象纳入文本,就这一点看,显然有别于一般的传统小说,但有他所推崇的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的影子。对于主体,作者没有致力于塑造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呈现出来的是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按照福凯马设定的用来指涉人物的六个代码理论来看,他只具备逻辑代码,即他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不具备或不明晰的是其他五个代码:一是生物代码:他没名没姓,没有家族背景;二是心理代码:除了爱好阅读之外,他的内心生活不得而知;三是社会代码,我们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四是描绘代码,他的面貌、衣着、举止完全没有交待;五是比喻和转喻代码,作者没有赋予他太过丰富的喻义。“男读者啊,要问你是谁,多大年纪,问你的婚姻状况、职业和收入情况,未免太不礼貌。”对于笔下的人物,作者和我们一样,所知不多。如此平面化的人物塑造,作者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本书一直十分注意让阅读本书的读者能够进入角色并与小说中的人物等同起来”,也就是说让小说的实际阅读者和接受者积极参与文本创造,与主体产生身份认同,以实际读者的千差万别去丰富主体的空洞形象。
  故事中的发送者和客体就是作者卡尔维诺和作品《寒冬夜行人》,小说开篇第一句是:“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作者本身成了小说中的重要功能项,作者从小说外的“宏大叙事”者,演变成小说内众多人物的一员或对话者。这在传统文学如民间故事中是不多见的,这种强烈的自我指向性是后现代小说的典型特点。在小说中直接关注小说本身的小说被称为元小说。约翰·巴思说:“调和艺术与真实事物之间差异的一种不同办法,就是肯定艺术的虚假成分(不管怎样你也无法消除这种成分),并且把手段技巧当作你的目的的一部分。”作者在作品中借作家弗兰奈里的话说出:“技巧就是事物的实质,所以作者只要能够发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与一切事物等同起来。”元小说一般否认艺术的现实模仿性,力图创造由纯文字组成的虚构世界,甚至人类的一切文化传统都可以被界定为“叙述方式”,一切事物都是“文本”。这种视语言为独立自足的符号系统,认为语言可以界定世界、建构现实功能的观念,彻底打破了文学中一向泾渭分明的“真实”和“虚构”的界限,从而也消解了生活和艺术的边界。卡尔维诺这篇以“追寻”为主题的小说从一开始就主动暴露自我虚构本质,整部小说就是关于文本的写作和阅读的传奇故事,在这一点上它似乎比其他的元小说走得更远。
  再来看帮手和对手。帮手自然是和男读者一起参与追寻之旅的女读者柳德米拉,“这场追踪行动之所以使你着迷,是因为你可以和她一起进行,一起经历,一起评议”。这个女读者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客体”,男读者在追寻文本的同时也在追求爱情。这一功能项的存在,使这部以追寻为主题模式的小说更具有民间故事的外观。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情节性强的传统小说往往以主人公经历种种阻挠而最后成婚为故事的骨架,也是民间故事惯用的情节模式。《寒冬夜行人》套用了这一模式,在作品的结尾“男读者”决定和柳德米拉成婚,共同阅读人生这本大书。作品中对手主要是伪造家艾尔梅斯·马拉纳,他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11],他不断伪造作品,使“你”无法安安稳稳地阅读一部完整的小说,同时他也是“你”爱情之路上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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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以上各功能项的分析可以看出,同是以“追寻”为主题模式,但《寒冬夜行人》与民间故事和传统小说大异其趣。首先,它否认了主体的实质性存在,作者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平面化的、不具备任何本质性的人物形象。他没有神话人物如伊阿宋的神性,也没有经典文学作品中主体形象如哈姆雷特、浮士德的崇高性和人格魅力。他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并通过这种不确定性而凸显了小说作为虚构文本的存在。其次,主体的追寻行为不包含任何形而上的目的,不关乎生存本质和任何终极价值,他的追寻物也不像神话和民间文学中的金羊毛、圣杯等圣物,而只是人类精神的虚构产品——文本,一向崇高的爱情则成了追寻的副产品。主体对残缺文本的寻找以失败告终,而实际读者跟着主体的脚步却得到了发送者卡尔维诺呈现给我们的完整客体即整部的《寒冬夜行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卡尔维诺对追寻模式的运用实际是一种戏仿,以展示崇高的严肃主题模式写并不见得崇高的关于语言和文本的内容。再者,这个关于“追寻”的框架故事并没有曲折的引人入胜的情节,它所谓的主体、发送者、接受者、帮手和对手不过是在玩一场关于小说文本的游戏。英国学者和小说家戴维·洛奇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种游戏,一种至少需要两人玩的游戏:一位读者,一位作者。作者企图在文本本身范围之外控制和指导读者的反应,就像一个玩牌者不时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绕过去看对手的牌,并指点他该出什么牌。”[12]在这部作品中,卡尔维诺没有像传统叙事者那样在文本之外诱导读者迷失在故事情节中和主体人物的心灵深处,但他在文本之内运用功能项的异化作用,以修辞手段控制和加快文本外读者的反应。所以,所谓“主题”在卡尔维诺这里只是徒有其表,他所要表达的“意义”实际并不在此,在他所提供的主题框架之内,探讨关于文本的诸多问题才是他的真意。
  
  二、结构形态——“一边是晶体,一边是火焰”
  
  这部小说有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形态,不难看出,《寒冬夜行人》的结构属于故事套故事形式,这种结构类型模仿了阿拉伯文学《一千零一夜》和中世纪欧洲的民间故事,更有文艺复兴时期《坎特伯雷故事集》和《十日谈》的影子。这种对于民间故事结构的模仿表现了卡尔维诺对传统的尊重。然而,单纯的一元线性结构并不能承载他对于世界和文学的理解,他认为:“时间已被分割成许多片段,……它们按照各不相同的轨道行驶与消逝。”[13]表象掩盖下的完满世界是虚幻的,支离破碎恰是它的实质。生活中每个时刻都是由一些新的事物组成的,作品主人公对小说下文的寻找不断受到各种意外事件的阻挠,愈是想回复到最初的“零”位置,反而离开这个位置越远,那个在冬夜里的旅人的故事便永远被搁置了。
  时间的线性形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必然是对小说空间形式的重视。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中表现了极大的随意性和游戏性,他不时离题,打断主线故事的叙述,“复制”和“增殖”了主题、情节、人物、背景都不同的,完全开放的,拥有无限丰富的可能性结局的内部故事,在结构安排上表现了高超的组合艺术技巧,作品呈现出模块化的空间特点。稳定的外部框架故事和多元开放的内部嵌入故事的关系符合卡尔维诺关于晶体和火焰的论述,在《美国讲稿》中关于“精确”那部分,卡尔维诺借用几何学的晶体模式阐述了他对于小说结构模式的新鲜见解:“一边是晶体(象征表面结构稳定而规则),一边是火焰(虽然它的内部在不停地激荡,但外部形式不变)。”[14]卡尔维诺认为这是两种百看不厌的完美形式,他喜欢晶体的宁静,同时不排斥火焰的跳荡和有序。《寒冬夜行人》正是兼容了这两种形式的典范之作,在总体结构稳定的框架内,运用后现代小说戏仿和拼贴的创作技巧,把十个嵌入故事写得摇曳多姿,充分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对于多元文化的追求。
  “戏仿”是对已有的文类、形式、结构、文字、韵律、风格、口吻等方面进行夸张的、扭曲变形的、嘲弄的模仿,使其变得滑稽可笑,从而否定小说的现实模仿性,颠覆传统小说的意义之维。拼贴则是将各种不相干的文本有意或无意地组合在一起,打破传统小说叙事结构,形成强大的冲击和断裂感,从而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卡尔维诺戏仿的是不同国家不同时期出现的十种小说类型,如《寒冬夜行人》戏仿侦探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戏仿乡土小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戏仿日记体小说,同时又有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味道;《不怕寒风,不顾眩晕》模仿革命小说,其间关于暴力与性的描写颇似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向着黑的下边观看》显然是一篇谋杀故事,有点像黑社会杀手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类属心理小说,绑架者掐准时间打电话,本来对电话铃声过敏的大学老师接了电话,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事非中,好莱坞影片中常有这类情节;《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有博尔赫斯迷宫小说的特征;《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明显是日本川端康成式的新感觉派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具有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最后结局如何》写一位男子为了再次邂逅那个曾经邂逅的女子,用意念把不相干的人和事都pass掉了,这是一部幻想小说,现代电影中时常出现这类镜头。这十部小说都只有开头,作家漫不经心地将不同风格特点的小说并置在自己的作品中,各个片断间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它们相互反衬,构成一个多彩的世界,造成结构的形式美感,使人获得意义断裂的特殊审美感受。同时,所有片断指涉含糊,大部分人物既不知来历,也不明去向。在这一文字编织的世界中,作者不提供任何意义阐释,不追求任何终极真理,只在纯文本游戏中追求语言快感。借小说中理想读者柳德米拉的话说,就是只管叙事而不强加某种世界观。在这十部内部故事的结构安排上,火焰的跳荡特点可见一斑。但这十篇故事又不是绝对孤立、散乱地拼凑在一起,它们的标题连在一起,又成为另一部小说的开头:
  
  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的下边观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
  
  这正表现了火焰的另一面即“有序”。
  从这种匠心独具的内部结构安排上,我们看出卡尔维诺后现代主义文本的大胆实验。在内容上,这些小说种类混杂,卡尔维诺消解了高级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的界限,把阳春白雪的雅文学品类和下里巴人的亚文学品类自由拼贴在一起,显示了后现代时期多元文化共生共存现象的影响,呈现出“狂欢化”的特点。
  一般来说,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在经历了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的辉煌时期之后,已经走到了尽头和末流。许多作品极端讲究技术操作而缺乏人文关怀,呈现的信息纷繁芜杂,意义层面过分平淡浅薄,人物支离破碎,导致的后果是读者对作品望而生畏,作家的创作严重枯竭。卡尔维诺创作于一九七九年的《寒冬夜行人》则预示了八十年代后现代主义文学向传统文学的某种回归。它具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实验性是不容置疑的,但同时又有意吸收和借鉴了传统文学尤其是民间文学的主题模式和结构技巧。它的“晶体”与“火焰”并存的结构,雅俗共赏的内容,使全部文本闪烁着智性的光芒,它的轻松幽默、机智有趣和意蕴隽永赢得了世界上众多的读者。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何淑英(1970- ),女,文学硕士,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中国计量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理论研究。
  
  ①http://www.centerforbookculture.org/context/no1/barth.html,John Barth.“The Parallels!"Italo Calvi-no and Jorge Luis Borges,译文参照卡尔维诺中文站,约翰·巴思的《“平行性!”: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相同内容也可见于萧天佑译《美国讲稿》“形象鲜明”篇(《卡尔维诺文集》,译林出版社),笔者认为前者译文较好。
  ②[14] 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卡尔维诺文集[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③参见胡全生.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与人物塑造[A].外国语[J].2000.(4).
  ④⑤⑥⑧⑨[11][13]伊塔洛·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
  卡尔维诺文集[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⑦转引自陈世丹.后现代主义小说审美之维[A].学习与探索[J].2000.(2).
  ⑩维·什科洛夫斯基.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结构[A].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2]戴维·洛奇.小世界导言[A].小世界[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