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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飞的蝴蝶

◇ 陈卫原 叶当前


  摘要:吴组缃的《?竹山房》讲述了一系列的故事,组成了一部蝴蝶传奇,在故事叙事中展示了二姑姑犹如一只单飞蝴蝶的悲剧的一生。叙事的魔力让作者的愤怒之笔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恶,同时也寄寓了作者对自由的热望。
  关键词:?竹山房蝴蝶叙事故事
  
  中国传统爱情悲剧诗文大多以男女主角去世后象征性的团圆方式结局,如梁祝故事就是用山伯英台双双化蝶,翩翩飞舞于百花园中的场景结束。而吴组缃的《?竹山房》写的却是一只单飞蝴蝶的故事。这只蝴蝶就是二姑姑,阴暗、凄清、迟钝的她出嫁之日就是守寡之时,在无爱的凄凉中蜕变,犹如一只弱小的蝴蝶,在阴森鬼气的?竹山房里无奈地单飞,演绎着一个旧传奇般的故事。
  《?竹山房》运用递归现象安排叙事结构,给我们掀开了一个尘封的剧本。递归本来是计算机操作的术语,玛丽-劳勒·莱恩借用到叙事学上来,他说:“关于递归现象,叙事学家们至少对其中一种形式是非常熟悉的,那就是故事套故事或故事里嵌着故事。这种嵌入现象也可以用‘堆栈’及其连带动作‘推进’和‘弹出’等计算机语言予以比喻性的描述:文本每进入一个新的层次,就将一个故事‘推进’到一个等待完成的叙事堆栈上;每完成一个故事,就将它‘弹出’,注意力返回到前面的层次。”《?竹山房》的叙事就是这种安排的,作品以“我”和阿圆新婚回家省亲为叙事的“堆栈”,在这一层次上灵活地进行“推进”和“弹出”操作,以回顾叙述的方式推进了“我”和阿圆富于城市现代文明气息的生活图片,年远传说般的清幽缥缈的家乡景色图片,还有大伯娘等老太太的故事,重点回顾叙述了二姑姑和少年的一幕才子佳人的喜剧故事。另外,作品还以同步叙述的方式推进了“我”和阿圆看望二姑姑的故事,并在这第二层堆栈上嵌入了兰花的故事,二姑姑和兰花在?竹山房生活的故事。小说就是这样以故事套故事的方式娓娓而谈,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叙事的魔力”,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弦。
  
  二姑姑与少年的蝴蝶缘
  
  二姑姑与少年的蝴蝶缘的故事是在第一层堆栈上推进的一个回顾性故事,小说以作品中的人物“我”作为叙事视点,零碎摭拾了这一幕才子佳人剧,其结构可以按如下方式表示:
  A.一个三代孤子的年少书生爱上了绣蝴蝶姑娘;
  B.绣蝴蝶姑娘心里有了年少书生;
  C.绣蝴蝶姑娘和年少书生偷食了禁果;
  D.祖母拿住了偷情的少男少女;
  E.蝴蝶缘被拆散;
  F.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
  G.绣蝴蝶姑娘自缢未遂;
  H.绣蝴蝶姑娘与少年亡灵举行冥婚。
  这一故事中绣蝴蝶姑娘就是二姑姑,叙述者由于知道的有限,留下了许多“信息延宕或压制所产生的断点”。如:年少书生与二姑姑是如何相识相恋的,其中叔祖有没有起月下老人的作用?蝴蝶缘的被拆散是由于什么原因?二姑姑自缢是殉情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些叙述者虽不清楚,隐藏在叙述者背后的作者却是清楚的,很明显作者是要以这些断点来引起读者的思考的:封建社会虽已是强弩之末,男权制度却依然牢牢地压抑和摧残着人性,二姑姑的悲剧就是这一现象的牺牲品。从叔祖在少男少女偷情东窗事发后的尽力撮合周旋中,可以看出二姑姑与书生的恋爱是以叔祖为桥梁的,祖母虽然拿了双,闹出了家庭丑事,从以后的同意二姑姑的冥婚看,女方家庭还是愿意尽量平息事态。这样一来问题全出在三代孤子的年少书生家里,按封建传宗接香火的传统看,男方家庭是应该首先考虑给儿子成家,生子续后的,但由于科举功名的毒害,又不允许书生先成家后立业,故而在拆散蝴蝶姻缘中充当了无情棒,活活分开了这对多情男女。那么,男子出事故后,其家庭又为什么提出冥婚的请求呢?原因还出在男权结构的封建制度上,封建社会里,男子去世后要成为列祖列宗,是讲究有家有室见子见孙的,因此他们丝毫不考虑二姑姑后半生的生活而让她与亡灵拜堂,完成了男子人生大事的一道程序,却把二姑姑埋进了活死人墓。从这一层次上来思考,二姑姑的自缢之谜就迎刃而解了。二姑姑在被祖母捉双事发后,遭受到了人生最大的侮辱,人前背后抬不起头,却没有自杀,主要是她心中还有着最后一线希望,就是指望书生能功成名就,再来明媒正娶,让她圆了蝴蝶梦。然而书生去世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在那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社会氛围里,二姑姑是深知自己后半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因而愤然自缢,用死亡发起了对封建社会的控诉。求死不得,便只能在名正言顺的冥婚中开始了人生的蜕变。从此二姑姑犹如“时间消费的筹码”,与弱小动物朝夕相处,充当岁月的殉葬品。
  
  二姑姑的蝴蝶梦
  
  二姑姑出嫁后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从“我”和阿圆看望二姑姑的故事中可以推断出来。在这个同步叙述的故事中,蝴蝶这一象征性意象一再出现,兰花“学姑姑绣蝴蝶”,在邀月庐里“东面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各色的小蝴蝶”,这些“蝴蝶”是二姑姑与书生爱情的见证,也绣进了二姑姑深深的蝴蝶情,而人去房空的现实只能让二姑姑做着凄惨的蝴蝶梦。这个故事是在第二层堆栈上由不时推进的零散图片连缀而成,又通过二姑姑和兰花的话语表达出来。主要有这几个片断:
  ①不知怎样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
  ②“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崭新的。”
  ③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在这三个片断组成的故事里,作者从叙述者的视角出发,以隐含在场的方式通过二姑姑和兰花的声音传达出了自己的声音。二姑姑一嫁就是几十年,男方家里的人都已作古惟独二姑姑和二任服侍丫头守着偌大的?竹山房。惟一的事情就是做着白日梦,每次在梦中与情人的相会在二姑姑眼里已经变成了真实的事实,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挥不去的恋情愈浓,几十年的光阴也磨不去那三朝两天的蝴蝶梦。一面是空荡阴森黯淡的生活环境,一面是以梦为真的虚幻生活历程,二者的强烈对比恰好透视出二姑姑对一个正常人生活的热切渴求,人性却在极度压抑之下扭曲了,变形了。于是在?竹山房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变态的蝴蝶舞。
  
  变态的蝴蝶舞
  
  在几十年的压抑摧残中,二姑姑开始变态了,一方面把自己蜕化为弱小动物的一员,一方面在心灵深处仍然激荡着人性的原初欲望,展示着一个令人心酸痛楚的悲剧故事。这个故事在“我”和阿圆看望二姑姑的堆栈上同步展开,交织推进。在梳理二姑姑和兰花的言行中我们可以找到这个悲剧:
  ①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的念了一套怪话:
  “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③兰花向天井檐上张一张,自言自语地说:
  “青姑娘还不回来呢!”
  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
  ④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说:
  “青姑娘,你到这时才回来。”悠悠地长叹一口气。
  ⑤门外是两个女鬼!
  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
  “唔——”幽沉的一口气。
  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
  “阿圆,莫怕了,是姑姑。”
  前四个片断中提到的福公公、虎爷爷、青姑娘分别指蝙蝠、壁虎、燕子,在二姑姑和兰花心照不宣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她们对于这些小动物是非常熟悉的,甚至连它们的生活习惯也了如指掌,不是长期对这些小动物的观察是不可能这样熟悉的。二姑姑是在做科学研究吗?不是的,她是在消磨时间当中逐渐把自己变成了小动物的一员,其实就是作品反复提到的蝴蝶,它们是弱小的,在凄风苦雨中只能借屋躲避,二姑姑也就在这种变态的蝴蝶舞中渐渐泯灭了人的那分本性。然而,深藏在心底的那分性的渴求却永远挥之不去,一旦遇到刺激就立即喷发出来。可二姑姑却没有爱的寄托,因而只能成为片断⑤中的女鬼,在窗外偷窥“我”和阿圆的私人生活,积久的压抑与郁闷,企图在偷窥中得到满足,没想到却被鼓起勇气的“我”识破。最微弱的一点火花都被浇灭了。变态的蝴蝶注定了只能在封建遗留的残渣下独舞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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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 蝶 情 结
  
  二姑姑的故事因蝴蝶发起,依蝴蝶寄托,化蝴蝶变形,一个浓浓的蝴蝶情结伴随二姑姑走过悲剧的一生。这种蝴蝶情结不是二姑姑一个人所独有,而是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这在以下三个故事的不同表现中可以看出:
  兰花的故事:兰花十几岁作为祖父身边的丫头被拨给了二姑姑,二十多年来被二姑姑同化了,“自己说不要成家”。兰花是深深懂得女性的痛苦的,二姑姑是大家闺秀也只能落得独对孤灯独守空房,更何况一个从小就是丫头之身的女性。故她害怕婚嫁,从而逃避成家,宁愿让那深深的蝴蝶情结从一开始就埋在心底。
  大伯娘的故事:与兰花不同的是大伯娘对这一情结的热烈的渴求。大伯娘等一批老太太是最令阿圆头痛的,她“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肩膀;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满口反复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话”。在这里叙述者所传达的话语是有着深刻的隐喻的,大伯娘这一批老年人和二姑姑一样,都是生活在无爱的社会里,惟一不同的是二姑姑是自由恋爱却得到了与亡灵结婚的结果,大伯娘等老年人是在父母做主媒妁之言下过门的。但夫妻死水般的生活,传宗接代的机器般运作,致使这些老年人羡慕自由恋爱的年轻人,长期的苦闷压抑在这一刻忘了尊长的地位而喷发,企图在“我”和阿圆的表演中让干渴的欲望得到满足。与老一辈和生活在依然封闭的乡村氛围的人们相比,“我”和阿圆才是真正自由飞翔的一对美丽蝴蝶,我们的故事与二姑姑等人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和阿圆的故事:“我”和阿圆的故事是小说的最基础层堆栈,由两个阶段组成。第一个阶段是新婚的“我”和阿圆回家省亲,“我”鼓动阿圆去看二姑姑;第二个阶段是“我”和阿圆在二姑姑家。吸引阿圆去看二姑姑的是二姑姑的蝴蝶缘的故事,这个如同“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的故事深深激起了阿圆内心深处的蝴蝶情结,于是抱着急切和好奇的心情,“我”和阿圆开始了?竹山房之行。“我”和阿圆在二姑姑家里心理感受发生了曲折的变化,由对二姑姑的肃然起敬开始到怀疑,到惊惶,直至恐惧,甚至在幻觉中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在这个故事里,隐藏在叙述者背后的作者向我们做了这样的隐喻:阿圆作为一个现代城市里出来的女性,依然是脆弱的,需要保护的,没有男性的勇敢呵护她将难以熬过那个鬼趣之夜。另一方面,却是二姑姑几十年孤灯只影,其凄惨不言自明。阿圆由最初的欢心雀跃到最后的恐惧惊惶,对二姑姑的蝴蝶缘的同情化为乌有,可以想见,年轻一代与老一辈人之间是有一层深深的隔阂的,是永远不可能理解老一辈人心中的苦楚的。这样的冷淡与隔膜更深刻地体现了封建传统文化强加给一代人的摧残与毁灭。
  
  蝴蝶传奇的断想
  
  《?竹山房》紧紧抓住蝴蝶这一意象,宛然一部蝴蝶传奇记。蝴蝶是美的象征,蝴蝶双舞是和谐美满的标志,在万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蝶儿更是自由的写照。难怪庄子做梦会化蝶而舞,“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是向往那种超然的逍遥游的境界的,由此及彼,结合一系列的故事不难推断出作者对自由的热切向往,尤其是对人的终极关怀。再回到作品写作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社会现状,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是以虚构的叙事来寄寓心声:虽有“五四”运动的摧陷廓清,然而封建的传统势力犹如一潭不枯的死水,紧紧地牢固地桎梏着一代人的心灵,让美丽的蝴蝶凄楚独舞。作者迫切希望蝴蝶这美丽的精灵能真如传统的美好愿望那样,把美妙的幻境变成现实,盼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让天下受压抑者终破牢笼,民主自由!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陈卫原,女,广东南海人,湖南铁道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语文组,高级讲师;叶当前,男,安徽省太湖县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美〗 戴卫·赫尔曼主编.马海良译.新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美〗 詹姆斯·费伦著.陈永国译.作为修辞的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 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论快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4] 陈鼓应译注.庄子今注今译(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