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
在长期的诗歌艺术探索中,王小妮从来不追赶热潮,也没有进入过任何潮流的浪卷之中,而是沉静、从容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她的作品不多,但她的每一首诗都试图写出个性,写出真情,写出表面下的本质,写出生命的困顿与抗争,因而从来不缺乏诗坛和读者的关注。《十枝水莲》以“水莲”为中心意象,通过水莲与水、水莲与人、水莲与自然等多重关系艺术观照,揭示了生命的困顿、困顿的突破,思考着生命的创造和价值,为烦躁、驳杂的人生提供了诗意的启示。在表达上,这组诗于平凡的物象中通过隐喻、象征等手段,抒写深刻的生命哲学,以澹定的语气创造诗歌艺术新变的可能与向度,避免高蹈,平静而不张扬,凝重但不凝滞,朴素而蕴涵深刻,智慧而不失灵动,是现代诗艺术探索的重要收获,也是王小妮的代表作之一。
王小妮的诗平静、朴素、自然、深刻,在平凡的状态中独到地体察生活、领悟生命,寻求一种诗意的深刻和本真的美。纵观诗人的创作,她的诗歌经历了朦胧诗时代的抽象抒情,“第三代”浪潮下的沉着和新世纪以来的朴素澄明。在各种流派和理论层出不穷的艺术语境下,王小妮独自走出了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艺术之路。在长期的诗歌艺术探索中,王小妮从来不追赶热潮,也没有进入过潮流的浪卷之中,而是沉静、从容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她的作品不多,但她的每一首诗都试图写出个性,写出真情,写出表面下的本质,写出生命的困顿与抗争,因而从来不缺乏诗坛和读者的关注。
王小妮曾说:“不体会到平凡,就不可能是个好诗人。”可以说,这是她做人的姿态,也是她诗歌创作的基本出发点。她在一首诗中写道:“把心放得很低。/我在青草岩层滴水以下行走/已经不能再低了。”(《飞是不允许的》)这恰好表明了诗人的这一态度,唯有平凡的生活是真实的,平凡素朴的诗句具有一种深刻的品质,所企及的是不平凡的美学高度。“让我喜欢你/喜欢成一个平凡的女人。/让我安详盘坐于世/独自经历/一些细微的乱的时候”。(《不要帮我,让我自己乱》)以一种置身低处的姿态来观察世界,远离高高在上的神圣,以一个平民的眼光,打量生活,洞悉人生。这就使她的诗折射出一种心气平坦的超然品质。
王小妮的诗歌旅程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一路狂飙猛进的行程中。当时,各种诗歌主张分立潮头,各种流派、旗帜割据山头,被人戏称为“各领风骚三五天”的时代。在风云聚变的诗坛,王小妮以《印象二首》为自己铺展开了一条诗歌大道。其平凡的句子里深藏着亮丽的刀锋,她先天的感觉切合了诗歌的某种精神,朴素清新的诗感、淋漓畅快的抒情,为诗歌的天空带来一朵轻盈纯粹的云彩。王小妮一开始就较少参与到流派的纷争之中,她关注的是一些底层普通人的生活,表达的是一些普通百姓朴素的情感,《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早晨,一位老人》《地头,有一双鞋》《送甜菜的马车》等诗给人一种平易亲切的感觉。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到来,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变迁之后,王小妮的诗作越来越呈现出日常化的特征,语言效果达到越来越纯净的水准,在语言的运用上越来越克制和小心谨慎,这使得她的诗在平常的生活中更加具有了诗意的深度和多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升华,以平凡的沉着姿态抵达生命的本质、本真状态。《一块布的背叛》《重新做一个诗人》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进入新世纪以来,王小妮的作品抵达了一个新的高度,对生活的表达更加细致和独到,在一种平静的氛围中用朴素的语言和感情,精确地传达出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处境。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和寻找诗意的存在和可能,是王小妮诗歌创作一直坚守的艺术方向。《十枝水莲》无疑是这一时期和这一方向最有特色的代表作之一。
读《十枝水莲》,有一种震颤,它几乎涵盖了我们整个的人生经验。这组作品也几乎融合了王小妮各个创作时期的多种特点,在日常生活中表达出朴素明净的情感,深刻、坚韧、宽厚,有着母性特有的温情和悲悯,也不乏对生活的反省和对自我的审视。
《十枝水莲》在题材的选取上是很平常的,水莲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由此体现了一种日常性。正如她自己所说:“诗是现实中的意外。”《十枝水莲》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在第一首《不平静的日子》里,王小妮把日常的生活放入一个不平静的环境中,通过水莲这一事物来渲染内心的某种骄躁不安。水莲的原初内涵在这里被诗人彻底抛开,它只是被诗人用来表达日常生活以及生命体验的一个艺术意象。水莲“站在液体里睡觉”,“跑出梦境窥视人间”,“把玻璃瓶涨得发紫”,这是以一个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感来观察这个充满奇幻的世界。一个平常的事物,通过诗人的想象立即生动起来,平凡的事物被赋予了奇特的诗意,这些都是源于诗人对“猜不出它为什么对水发笑”的奇想。正因为诗人“猜不出”,所以才有了到底“是谁的幸运”的疑问。这也许使诗人想起了早期的人生际遇,她所经历的那些坎坷和变故。一种复杂的情感聚集在内心深处,“这十枝花没被带去医学院/内科病房空空荡荡。”欣喜和失落夹杂在诗人的情感体验里,“没理由跟过来的水莲/只为我一个人/发出陈年绣线的暗香。/什么该和什么缝在一起?”平凡的水莲勾起了诗人无限的遐想,隐喻出人生的轨迹。“三月的风们脱去厚皮袍/刚翻过太行山/从蒙古射过来的箭就连连落地。/河边的冬麦又飘又远。”诗人笔锋一转,以一种看似轻松和愉悦的笔调写出春天的感受,以平静的心态衬托诗人的迷茫和懊恼。“军队正从晚报上开拔/直升机为我裹起十枝鲜花。/水呀水都等在哪儿/士兵踩烂雪白的山谷。”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这些是不平静的,在我们成长的生命历程里,如何坚持自己的操守,寻找人性的归属,王小妮的答案是明确而肯定的:“水莲花粉颤颤/孩子要随着大人回家。”诗人通过对平静中的水莲的抒写表达了我们生活中的不平静,以一个平凡的现代人的视角揭示出了我们所面临的种种隐含着的矛盾。
在第二首《花想要的自由》里,诗人想借助诗歌打通一条生活之路,破解围困我们的生活之谜。“谁是围困者/十个少年在玻璃里坐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被围困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尤其是无法找到围困者如玻璃般透明的困境,更是让我们迷茫和不知所措,怎样打开前行之门,击破如玻璃一样无法看见的牢笼,找出围困者,走出泥淖,是每一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诗人转换视角由人及物,“看见植物的苦苦挣扎/从茎到花的努力/一出水就不再是它了/我的屋子里将满是奇异的飞禽。”这种挣扎与努力,使得每一种事物都深陷围困,水成了水莲的 “牢”。然而只要它“一出水就不再是它了”,而是突破牢笼后“奇异”的场景。我们的生活、人生甚至生命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现实仍然没有改变,“太阳只会坐在高高的梯子上”,但诗人却“总能看见四分五裂/最柔软的意志也要离家出走”,那些柔弱的花朵也要去寻求属于它自己的自由,想突破水的界限。而“水不肯流/玻璃不甘心被草撞破/谁会想到解救瓶中生物”,“水”和“玻璃”般的牢笼不会轻易被击破,那是无法逾越一条鸿沟。即使“它们都做了花了/还想要什么样子的自由?”能够得到什么样的自由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想要的只是像水莲突破“水”后的奇异景象。当诗人“放下它们/十张脸全面对墙壁/”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也能制造困境”。在洞穿自己作为困境的制造者之一后,诗人意识到,“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的水莲/光拉出的线都被感动/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没有的窗口。”这是一种对生活的顿悟,使得诗人在被困多时以后产生了“我要做一回解放者/我要满足它们/让青桃乍开的脸全去眺望啊”的感想。把自己被困的角色转换成解救者的角色,这是诗人精神的一种升华,在看到水莲的突围精神后产生的一种自我救赎,平静、朴素、口语化的句子下面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那是一种独特的人格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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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枝水莲》的第三首《水银之母》的主题是诗人对生活的沉思和反省。诗人透过平凡生活的表面,深入生活事件的背后去寻求和发现它的密径。诗人通过围困水莲的水发现:“洒在花上的水/比水自己更光滑。/谁也得不到的珍宝散落在地。/亮晶晶的活物滚动。/意外中我发现了水银之母。”这种发现具有了更进一步的含义,水并非水,它是“亮晶晶的活物”,是“水银之母”,它在平凡的世界里闪烁着光华,吸引着人类,同时围困的陷阱仍然没有彻底根除,“光和它的阴影/支撑起不再稳定的屋顶。/我每一次起身/都要穿过水的许多层明暗。/被水银夺了命的人们/从记忆紧闭室里追出来。”善与恶、美与丑在反复无常中交替,在复杂的生命历程上,我们难以取得善、美,也难以避开恶、丑,因为我们的世界原本就是善与恶、美与丑纠集在一起的存在。诗人沉入生活的江底,以一种平常人、平常心去宽容地看待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我没有能力解释”,其实,我们都没有能力去解释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投入生活,“走遍河堤之东”。即使“没见过歌手日夜唱颂着的美人/河水不忍向伤心处流/心里却变得这么沉这么满”,我们只有让生活继续,保持一种平凡人的心态,在日常的生活中平静地度过。接着,诗人的视角又回到了自己叙事的对象上,“今天无辜的只有水莲/翡翠落过头顶又淋湿了地。/阴影露出了难看的脸。”水莲是无辜的,它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被代表牢笼的水“淋湿”后只有“露出了难看的脸”,其实,有这种感受的何止水莲?诗人一直在寻求一种根源,除了水莲的无辜和我们的无奈之外,真正的道理在哪里?诗人意识到,在我们的世界里,“坏事情从来不是单独干的。/恶从善的家里来。/水从花的性命里来。/毒药从三餐的白米白盐里来。”看来,一切事物都是关联着的,这个世界的关系不仅仅停留在水和水莲的层面。于是诗人反思:“是我出门买花/从此私藏了水银透明的母亲/每天每天做着有多种价值的事情。”诗人的反省和超脱,早在《重新做一个诗人》里就有所体现,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源于生活的琐碎,日常包蕴着万象,平凡见证真情。
一直以来,王小妮的诗歌都渗透出一种坚韧的力量,不论是对生活的表达,还是在语言的使用上,这种力量的魔力驱使着她不断对日常生活的片段进行挖掘,直至抵达事物的核心。《十枝水莲》的第四首《谁像傻子一样唱歌》就呈现出这种诗美特质。“今天热闹了/乌鸦学校放出了喜鹊的孩子。”这种日常生活的场景以一种诙谐的语言表达出来,不论生活多么辛酸和艰苦,诗人内在的情绪一直是稳定的。诗人一直期盼的花终于“就在这个日光微弱的下午/紫花把黄蕊吐出来”。诗里流淌着一股暖暖的潜流,它一直没停留;诗人的内敛、沉默也发挥出坚韧的力量。这种无声的力量使诗人感到“谁升到流水之上/响声重叠像云彩的台阶。/鸟们不知觉地张开毛刺刺的嘴”。水莲的沉默一如诗人静谧的内心,在时光里慢慢地等待,诗人看到“不着急的只有窗口的水莲”,因为“有些人早习惯了沉默/张口而四下无声”。这样一种平凡的常人心态,让诗人认清了眼前的事实,我们不必“以渺小去打动大”,尽管“有人在呼喊/风急于圈定一块私家飞地/它忍不住胡言乱语”。这是一种平静中的超脱,不具备坚韧品质的人是无法抵达这一境界的。在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一座城里有数不尽的人在唱/唇膏油亮亮的地方”,体现出一种对时代的对抗和对自己的重新认识。“天下太斑斓了/作坊里堆满不真实的花瓣”,诗人的情绪体验在对水莲的诗意挥洒中呈现出来,“我和我以外/植物一心把根盘紧/现在安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诗人对平凡生活的一种崇高理解,一种深刻的认知。
对所处时代的关心,对人类生命和生存的关怀是优秀诗人必须具备的人文品格。《十枝水莲》第五首《我喜欢不鲜艳》正体现了王小妮诗歌的悲悯情怀,一种对生存的关注。由水莲花想到了种花人的际遇,“种花人走出他的田地/日日夜夜/他向载重汽车的后柜厢献花”。鲜花代表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也是光荣的象征。种花人在自己的田地里日夜劳作,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向汽车的后柜厢“献花”,而且“路途越远得到的越多/汽车只知道跑不知道光荣。/光荣已经没了”。既然光荣已经没有了,花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这是诗人对种花人的一种关怀。“农民一年四季/天天美化他没去过的城市/亲近他没见过的人”,我们通过花感受到种花人的苦楚,这种源于生活的疼痛,其实不仅仅属于种花人,它具有一种普视意义。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与种花人相差无几。在“插金戴银描眼画眉的街市/落花随着流水/男人牵着女人。/没有一间鲜花分配办公室/英雄已经没了”。这是一种悲哀,但我们又能怨谁?在没有英雄出入的城市,鲜花还能代表无上的荣光吗?诗人看到,只有在平凡中坚守、坚持,在平凡中寻求不平凡的诗意,才能抵达诗意栖居的梦想。诗人喟叹:“这种时候凭一个我能做什么?/我就是个不存在”。在这里,诗人把自己纳入平凡人的阶层,没有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卸去了那些所谓济世救民的论调,回到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来。“水啊水/那张光滑的脸/我去水上取十枝暗紫的水莲/不存在的手里拿着不鲜艳”。诗人所喜欢的“不鲜艳”,其实是不喜欢被一些所谓的光环笼罩,更愿意以一种平民的姿态,享受平凡的生活。不论诗人在自然还是超然的情况之下,都应该具有悲悯情怀,去关注底层人的生存状态,这是诗歌应该具有的常态,更是诗人应该具备的品质。王小妮在其作品中对这种品格体现得相当充分。
生命的圆润完满是在对生活的不断追问中实现的。《十枝水莲》的第六首《水莲为什么来到人间》恰好切合了生命的这一主旨。不管是预谋还是随意为之,《水莲为什么来到人间》都回答了诗人提前预设的一系列关于人生的问题。“许多完美的东西生在水里。/人因为不满意/才去欣赏银龙鱼和珊瑚”。诗人通过写水,准确表达了世间的一切都是不完美的,只有水里的幻想才令人满意,当然这也包括作为“牢”的水,因为有了围困才有接近本质的可能。“我带着水莲回家/看它日夜开合像一个勤劳的人。/天光将灭/它就要闭上紫色的眼睛/这将是我最后见到的颜色。/我早说过/时间不会再多了”,巧妙地回答了《不平静的日子》里提出的“没理由跟过来的水莲”的缘由,并且在一种怜惜和不舍的口吻中抵达一种本真的状态。诗人看到“现在它们默默守在窗口/它生得太好了”,并且在“晚上终于找到了秉烛人”。通过对比,诗人看到了自己,这也是人类在“夜深得见了底”的时候,发现“我们的缺点一点点显现出来”。这是被围困过后的清醒,也是通过不断的反思击破了“玻璃”般的牢笼。诗人突破困境后领悟到了“花不觉得生命太短/人却活得太长了”的真谛。因为“耐心已经磨得又轻又碎又飘”,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有多少人能够清醒地保持自己的德行操守?“水动而花开/谁都知道我们总是犯错误”。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怎么样沉得住气”,怎样才能不落入世俗的骄躁,怎样才能破解围困生活的秘密,以一种坚韧的力量去执著于自己的信念,去“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是诗人试图通过透彻的感悟告诉我们的。正如“水莲在早晨的微光里开了/像导师又像书童/像不绝的水又像短促的花” 一样,以淡然的心去感悟平凡的人生,寻求完美的生命,也许才是生命的本质与价值之所在。
王小妮诗歌的成功在于:以一种平凡人的心态去体悟日常的生活,抵达一种自然和自在。把人生不同境遇化为心灵里平静的独处,把平凡的事物写得独到并且深刻,蕴涵一种哲学的深度与理念的崇高。虽然细腻、深刻是其诗歌的重要特色,但王小妮没有像其他一些女诗人那样,以女性性别的确认来思考人生、探索艺术,张扬一种与男性争夺话语权的对抗意识,而是默默地坚守自己的立场,独立思考,摆脱一切外在于诗的无关纠结,直指生命与诗歌的本质。这种独立,并不代表与世隔绝,而是与自己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它是诗人个性的体现,也是诗人独特的眼光,它所体现的创造性也因此而无人可以替代。《十枝水莲》正是通过复杂“关系”的揭示来发现生命的困顿与矛盾,回避了二元论者那种不好即坏、不美即丑的片面主张,也回避了那种先入为主,回避对象,仅仅依靠自己的感受来打量世界的局限,而是通过对象自身的“演出”,深入生命的复杂性,在大爱的烛照之中,于复杂的处境里揣摩生命的本质和流向,并由此创造诗意的生命场景,发掘生命的价值。她的诗的深度由此而来,广度由此而来,厚度也由此而来。
作者姚洪伟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生
作者蒋登科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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