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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琪岚 文选 ]   

早已过去的故

◇ 程琪岚


  《过去》曾被认为是“诗人”郁达夫向“作家”郁达夫的转型之作,那么这篇小说究竟以何种魅力成就了郁达夫如此惊人的嬗变与跨越呢?小说不过向我们讲述了一段失之交臂的两性情爱故事,比起作家此前的小说,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超越。造物主既然赋予男女共存阴阳平衡的生命格局,两性的生命情感纠葛也就成了人类难逃的历史宿命。然而作者的努力在于企图打破这份僵局,对传统文化桎梏下的两性关系进行重构,从而揭示出正是这无法消解的精神冲突背后所蕴藏的永恒性,即千百年来困扰人类的精神枷锁和情感围城。
  大多数读者很容易将目光锁定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即“我”与老三上演的那场令人揪心痛惜的情感纠葛中,以至于忽略了“老二”在故事中所产生的影响整个小说进程的巨大作用,而被作者蕴藏在“我”与老二之间深刻的人性启示更需要我们以敏感而细致的神经去体味。不仅如此,作者蕴藏在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爱情故事背后的深意也极易被我们忽略。试想,倘若《过去》仅仅单纯从道德伦理的视角审视这个一再错位的爱情故事,那么它实难成为作者转型期的代表之作。因此,只有当我们越过道德的重重樊篱和伦理的思维局限去静心品味时,方能发现隐藏于这风花雪月之中隽永而深长的人生哲理,方能够歆享到作者匠心独运的审美盛宴。
  
  一、隐匿于“脚上”的两性情感秘密
  
  《过去》有意规避了传统描述两性关系的手法,以“脚”为切入口,将两性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小说中,“我”对老二的“脚”情有独钟,甚至已达到了痴迷疯狂的程度:“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由此观之,老二早已穿过现实世界进入到“我”的精神领域中,而“我”则一味沉浸于自我构想的理想爱情中无法自拔。于是这双白嫩的“脚”就成为了“我”对老二的情感寄托和性幻想的载体。
  而透过此处继续向内开掘,我们方可发现作者真正意欲探索的是人性本能与情感、文化三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小说中,“我”对老二的情感追逐正是作者对男性在两性情感领域中所表现的探险本能、征服欲望和企图占领主导地位的男性传统文化心理的艺术概括。“我”对老二的情感追逐是人类无法规避的两性精神的碰撞与交融,人们总是在探险的本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之后,即刻有了寻回精神乐园的渴望。于是当老二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戏言,却似假实真地道出了老二的心声,而在此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此时“我”对老二的情感探险已经遭遇了不测,因此我不得不在冰凉的现实与自我迷醉的情感幻想中徘徊,而此时无限的失落与强烈的挫败感使“我”在措手不及间失去了精神寄托与情感的皈依,从而在精神情感层面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
  在老二跟前,“我”以极尽卑微的姿态掩护着内心深处对老二强烈的征服欲望,老二愈是无礼放肆,“我”的心中却愈是欣喜若狂。郁达夫素以描写变态心理著称,而《过去》则是对以往变态心理描写的延续和升华:“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因此“我”在两性情感世界里的自我沉醉与迷失也是酿成“我”人生悲剧之源:“像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像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事实上,老二只是“我”一厢情愿臆想的情感对象,由于“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她那双肥嫩皙白……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因此尽管“我”处处忍让老二,那是源于“我”足够自信老二已为我所征服,所以才有了“我”一句一逗地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而当这段“我”自以为郎情妾意的完美恋情却以老二另嫁他人告终时,“我”强大的征服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自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从表面上看,作者给了男权秩序下男性性别霸权在两性关系中所流露出的无限优越感一记当头棒喝,而实质上更是对人性所普遍具有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进行的一次深层揭示与强度反拨。
  小说中的老二与老三是作者巧设的一对亲密冤家,正是由于“我”与老二的情感铺垫,这才有了“我”与老三的爱情续集,而这份属于老三的迟来的爱正是“我”将老二与老三进行比照性体验之后的深情回眸。
  也许有读者难免这样认为,较之于老二的丰满生动,老三则显得过于呆板平淡,可是在这对姐妹身上,我却读出了不同的滋味:老二不仅是作者为使“我”与老三再续前缘而做的情感铺垫,她更是在作者灵魂中同样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老二的性格特征与同时代女子不太相符,“她的身材虽则不高……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你的身来。”“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在这些琐碎的情态描写中,作者有意将一分叛逆的,超时代性的精神特质融入进老二的体内,使其举手投足间顿时充满一股鲜活的气息,而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平面人物。与老二相比较,作者所给予老三那细腻而不失深刻的人性内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这几句看似肖像描写,实质却是对这个时代里女性对自我人生无从选择的凄凉处境以及她们悲剧人生的艺术概括:两三年时光已在老三脸庞刻下了人世无常,那抹“苍白”却使这个饱经人世沧桑的女子显得无比动人,而这份拨动心弦的情绪却早已将现实人生的残忍与宝贵情感的难守赤裸裸地铭刻在历史长廊中。在此基础上,作者对老三心理层次的探究显得极富意味:“我想起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此时,老三体内冲动的情感需求在强烈的文化挤压中经过这淡淡的一个声气释放开来,可她美好的爱情最终被“我”无意的忽视扼杀于襁褓之中,而此时文化整合对人性棱角的削磨与个体对文化包围的反攻形成了一对巨大的矛盾,而这对矛盾存在的永恒性正是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
  同时,这个看似阴郁沉闷不谙世事的老三却充满了别样的机敏与聪慧,
  “你赢了么?”“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这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不仅是老三对“我”心存埋怨的立体写照,更是作者对人性被腐蚀于文化整合中的有力指控。于是,当老二举手投足间所充满的叛离的朝气和生命的光耀与老三眼中阴阴郁郁的黯淡和难以言说的痛楚投映到“我”的精神领域中时,这种印刻在“我”心灵上鲜明而强烈的对照实质上是新旧两种文化在人类心理世界的剧烈冲突,而“我”对于这两种情感的无从选择与无力驾驭正是传达出这种冲突的永难协调的生动映现。
  
  二、文化的困扰与精神的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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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我”与老三演绎的这场悲欢离合,作者想要表达的深刻内涵绝非仅仅停留在伦理道德的层面,而是试图越过道德伦理的樊篱消解人性与文化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并试图从文化整合对人性的压迫抑制与人性对文化整合的反弹与突围这两种对抗的力量中揭示身处文化重负中的人们艰难的生存状态和焦虑的精神倾向。而老三在强大的社会文化心理磁场中催生了对“我”的复杂情感,这实际上也是在社会文化心理的惯性下,个体情感与理智的较量,而这种较量的本质是新旧两种文化观念的抵牾。于是郁达夫的高人一等也就在此处彰显:“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够像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吃这一种苦的……’”这一番道白是一个为伦理束缚、被道德捆绑的悲剧女性复杂的人格内涵和精神困境的真实呈现。当个体意志与社会意志进行着一场“存天理,灭人欲”的精神肉搏时,庞大而强悍的集体意识将个体的生命需求和精神需要笼罩得多么微不足道!
  或许,了无声息的挣扎比歇斯底里的呐喊更能让人感到灵魂震裂的痛楚,强大的传统文化与社会规范正是以这种风过无痕的方式消解着人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情感诉求。于是当“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此时,“我”与老三发生了戏剧性的角色转换:“我”是攻势凶猛,老三却不得不一再退守。究其因由:一是源于她坎坷的情感经历所落下的心灵创痛使她在无意识中自觉对“我”设防;二是深隽在她心灵深处的伦理道德规范与其对情感的本能欲求之间所萌生的强烈冲突将其置于两难的精神抉择之中;由于情感的错位与时机的错失,使“我”只能成为她年轻时代的一个梦想,而文化的重负使这个梦想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启封的秘密。陈家老三,陆家新寡的太太——多重社会角色的叠加使她无法不将内心的感性诉求经过理性的整合,与此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已显得有些麻木的她仅仅是文化整合中幸存部分的老三,而早前那个敢爱敢恨的老三早已在人性与文化的突围战中成为悲壮的殉道者了。
  其实,在这场文化整合与人性突围的战役中,并没有最后的胜出者,那些失魂落魄的人们,以及他(她)们真实的生命情感冲动和不得不恪守的文化信念,都一如老三始终苍白的面庞,只能在过去的记忆中追溯,而命运的悲剧却早已定格在不可逆转的历史时光之中。
  
  三、人生普遍性悲剧的感性揭示
  
  揭示人生哲理并非哲学家的专利,但文学家与哲学家对人生哲理表达的方式显然不同,哲学家常常超越于具体现象层面的感性体认,通过理性的穿透力图抵达宇宙的本质;而文学家即使有了理性的把握,也要始终立于审美的感性世界,让读者由感性的震撼到达理性的顿悟,再由理性的光芒烛照生动的感性世界。
  郁达夫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实现了艺术感性与哲学理性的成功对接。在小说《过去》中,作者为我们勾勒了两幅画面:当老三总是躲在角落里注视着“我”时,“我”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她;当她不再凝望“我”时,“我”却又回过头来,又如此急不可待的想要好好地看看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这个细微处潜藏着两性之间的微妙:男性属雄性动物,在进化中是以竞争为主要生存方式,与同伴、对手或敌人竞争,争食夺地、争抢配偶……都符合雄性动物的本能意识,而男性具有驾驭这种本能的能力,他们热衷于创造和开辟。于是当“我”绞尽脑汁追求老二时,暗恋“我”的老三断然无法进入“我”的视线。而当老二最终嫁作他人妇时,悲痛欲绝的“我”才回过头来看到老三的默默深情,而“我”依然未能及时地明白老三对于我的重要性,以致终于错过了老三,而多年后的重逢却激荡了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情感地带,于是我对老三的感情无法抑制。男性需要被期待,于是一个默默注视自己的女性在他生命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与此同时,在她眼中他能获得认同感与满足感,从而找到自我的位置。然而这样一个重要女性的存在,“老三”却未被“我”及时意识,因此当老三不再看“我”时,“我”的心便有了“咯噔”一声的怆然感,这是潜意识中的自我期望值的失落,是对情感无所归依的恐惧。
  于是作者将这段已然“过去”的感情置于“过不去”的精神困境中,而这看似“我”与老三的情感纠葛,实质上却是作者强调人生悲剧普遍性的隐喻之笔。纯洁美好的爱情总是属于年轻的心,而年少的人们却难以体悟人生和情感的真谛。于是在一次次的失之交臂后终于如梦初醒,复而求之,或许可以复得肉体的愉悦,却再难重拾精神的交欢。当情感的肌体不再具有从前的鲜活,或许重逢可以唤起记忆深处不可触碰的情殇,却再也唤不回灵魂的皈依。于是,作者用这份看似蕴含着希望的重逢彻底完结了过去里那段未完的情絮。这个结果不仅仅是“我”和老三爱情故事的完结,更是人生悲剧最为普遍的模式。
  文化的整合剥夺了老三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吞噬了她纯洁美好的爱情,甚至毫不留情地将她的人生定格在了难以言说的悲剧轮回中。生命的召唤是真实情感内在节奏的迸发,理性的节制则是对这种原本不可抑制的情感洪流下一道沉重的闸门将其拦腰斩断,而当这两种力量同时爆发于老三体内时,一个女子真实而鲜活的生命躁动被暴露无遗。然而情感洪流被截断于文化整合这个必然结果则是个体意志向社会意志的屈从,强悍的文化传统和庞大的社会意志超越了个体生命意识与情感体验所能企及的范围,因此在文化整合的过程中,个体意志的舒张与情感的流泻必定将依据社会文化的现实规范进行自觉的理性节制,而这些被社会忽略的个体意志,被伦理压制的情感需求以及被文化消解的生命体验汇成了人类难以修复的心灵创伤和无可拯救的人生悲剧。而小说《过去》所讲述的故事在同时代历史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平凡甚至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不足为人道的故事却向我们提供了人生中至为真实而深刻的哲理启示。
  作者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2005级本科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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