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性遭遇强暴,有口难言,便用编织来记录遭遇,联络姐妹复仇,一直是西方文学的一个母题。它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腊神话中菲洛美拉的故事。按照罗马作家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较为清晰的转述:特柔斯强奸了自己妻妹、雅典王潘狄翁之女菲洛美拉,并扯断了她的舌头,使之丧失说话能力,不能诉说她的遭遇;此后,他还将菲洛美拉囚禁在一座石砌围墙之中,以彻底掩饰暴行。但菲洛美拉发明了另一种话语方式:她用梭子编织出一件披肩,描绘了特柔斯的行径,并设法将它送给了姐姐普罗克妮。后者“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于是进行了血腥的报复,她杀死了自己的小儿子依梯斯,烤熟从他身上割下的肉,并将此“佳肴”端给丈夫。当特柔斯明白了一切之后,想杀死菲洛美拉和普罗克妮姐妹俩,但此时诸神干预,将三人都变成了飞鸟。
在古代希腊罗马,有关菲洛美拉的神话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各种稍有改动的版本层出不穷,也成为各类创作的题材。古希腊第一位女诗人萨福在诗中提及了它;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剧《特柔斯》中将其比喻为“梭子的诉说”,可惜此悲剧只留下了断简残篇,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及“牵强所致的发现”时提到了它,认为索福克勒斯使用它来“发现”真相,推动剧情展开,“没有多少艺术性可言”①;莎士比亚在《鲁克丽斯受辱记》等创作中利用过这个神话素材;狄更斯《双城记》中得伐石太太的故事与神话如出一辙:侯爵兄弟杀害了得伐石太太的兄妹,于是后者不停地把贵族的暴行编织在围巾上,使之成为记录血债的账簿。
男权压迫贯穿于历史,因此,在文学这个争夺话语权的战场,菲洛美拉母题也会以不同翻版反复出现。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进入新的阶段,黑人女性文学崛起,描写“黑、女、穷”生活遭遇的作品相继问世,这一母题又创生出新的奇葩。美国“妇女主义”②代表作家艾丽斯•沃克创作的长篇小说《紫颜色》正是这样一部复活了原型的典型文本,是一部新的“梭子的诉说”。
《紫颜色》与菲洛美拉神话的相类首先体现在情节方面:作品主人公西莉先遭受她“爸”(继父)阿方索的强暴,后来被继父卖给ⅹⅹ先生,即她的丈夫阿尔伯特,如同潘狄翁将菲洛美拉的姐姐许配给特柔斯一样,西莉被当作礼物赠送,还附带赠送了一头牛。这也正如人类学者所指出的:在父权社会中婚姻是家长之间的交换,而在这一交换过程中,女性是用做交换的物品、礼物,毫无人的尊严可言。西莉出嫁后,又遭受丈夫的强暴;上述两个男性又先后将淫荡的目光转向了她妹妹内蒂,逼得内蒂只能亡命天涯。与菲洛美拉被扯断舌头一样,强暴同样导致了诉说权力和自我的丧失。西莉在被她继父强奸之后被告知:“除了上帝你对谁也别说。否则你妈妈必死无疑”③,她也自认为不再是一个“好女孩”了。于是,当西莉被再次强暴时,她力图将自己变成了一块木头:“我对自己说,西莉,你是一棵树。”为了避免痛苦,西莉否认自己的身体存在,经历了与菲洛美拉神话相类似的发不出声音的体验,丧失了当下的主体性,连说出“我是”都难以启齿。当阿尔伯特发现内蒂离开之后,他扣押了后者的书信,切断了姐妹俩的联系。小说的故事按熟悉的神话方式展开,主要人物的设置也与神话原型互相对位。
《紫颜色》与神话原型的相类还体现在意象的运用方面,最突出的是飞鸟和血的意象。在《变形记》中,奥维德描述了普罗克妮和菲洛美拉被变形后不再能够说话,但血腥行为是抹不掉的:“一个飞向林中,一个飞向屋顶,直到今天她们胸前行凶的痕迹还未消退,它们的羽毛还有血迹。”④而在《紫颜色》中,西莉的故事也与飞鸟和血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小说几乎不写景,但当描写西莉后来回到以前的家再次面对阿方索并质问他的行为时,小说三次描写了小鸟在房屋周围上下翻飞的景象,它们唧唧喳喳唱个不停,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作品还暗示,飞鸟的鸣叫与西莉的语言能力之间也有着前后呼应关系。当西莉学会用语言回敬阿尔伯特的时候,她描绘了对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语言能力的奇妙感觉:“我的话就像从树上来的。”
在小说的几个关键场景中,主人公西莉都被笼罩在血的意象之中。比如:她后来记录了对早年发生的强奸场景的回忆:“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我的眼前……鲜血沿着我的腿往下流,弄脏了我的长袜。”她这样描写第一次与阿尔伯特的一家相见:“结婚那天我一直在躲避那个老大……他拿一块石头砸破了我的脑袋,鲜血从我胸间往下流。”一如菲洛美拉在变形为飞鸟后胸部羽毛被沾上了斑斑“血花”作为“谋杀的红色标记”, 西莉也将鲜血淋漓作为自己痛苦经历的见证。
二
在菲洛美拉神话中,主人公用梭子织出的披肩是其最引人注目的意象,它被赋予了表情达意的语言标识功能,使之成为姐妹间独有诉说话语方式的象征。无独有偶,在《紫颜色》中,主人公西莉的缝纫活动也贯穿全文,使之成为一种隐喻性的艺术手段。小说以色彩为标题即与手工缝纫有着密切关联,与原型相暗合——在《变形记》的记载中,菲洛美拉的遭遇也是用紫颜色的线织出的:她 “巧妙地在白底上用紫线织出了一篇文字,把她受到的屈辱都说了出来”。
不过在《紫颜色》中,沃克对神话原型进行了革故鼎新的改造。菲洛美拉原型所暗示的是,在男权社会中,“梭子的诉说”是一种被逼无奈的话语方式,它所诉说的只有屈辱,并不能改变现状,而且必然招致更甚的暴力,永久的沉默;而在沃克笔下,缝纫活动的隐喻意味被修正重构了,突出的则是它的记录功能以及联络情感和友谊的象征功能。神话的重心是强调女性的诉说只会导致女性主体被彻底摧毁,小说的重心是突出女性的独有话语方式能够带来姐妹们的彻底解放,以实现男女互相平等尊重的“妇女主义”的自由。
有批评家指出,小说的结构形式类似于作品中描写的拼花床单。沃克自己也支持了这种说法:“一个美妙的床单式的故事能够及时地来回腾挪,在许多不同的层次上起作用,并且能够包容神话。”⑤但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不仅作品的结构类似于缝纫制品,缝纫的意象还贯穿全文,无处不在。女性主义批评家特里萨注意到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集体缝纫活动,在评论中指出:“缝纫是一种连接行为,它将碎片连接为整体。进一步说,坐在一起进行的缝纫活动是一种同志式的行为,它既使得她们在交谈中得到安慰,又使她们可以忍受沉默。”⑥然而,她也许未注意到小说与菲洛美拉神话的关系,因而也未能透彻解释缝纫意象的其他功能。与神话相对,正是缝纫活动将姐妹、母子以及家庭成员联系到了一起。小说中写道,西莉与两个孩子的养母科若琳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发生在一家商店里,而科若琳是到这家商店来买布料和针线给她的女儿做衣服的。后来内蒂也是通过让科若琳看见与她养女衣服的相同布料的床单而让她想起这天的见面,并在临死前弄清了内蒂其实是孩子们的姨,消除了她俩的隔阂。对作品中的女性而言,缝纫也不仅起到了安慰作用,而且帮助她们交谈,它就是交谈,它所起到的交流作用甚至比语言表达更加有效——西莉缝了窗帘迎接她丈夫的儿媳索非亚,索非亚在与西莉闹意见的时候将这些窗帘剪碎并送了回来。而当她们重归于好之后,西莉和索非亚一起将这些碎片缝成床单。如同菲洛美拉的梭子,西莉用针线将作品中的女性联结为一个能够抵御社会压迫的整体。
与“梭子的诉说”不同的是,小说强调了在表达情感方面缝纫甚至比语言更加有力。小说中有一段描写看似赘笔,但实质上是作者刻意为之——西莉雇用的一个裁缝认为西莉讲话太土,语法不正确,要舒佳帮助西莉纠正,而舒佳的回答是:“她用聋哑人的手势说话我都不在乎。”西莉的反应则是:用所谓标准语言来强迫自己,“我很快发现我不会想了”,“只有傻瓜才会用你感到奇怪的方式说话”。中国历来有“言不尽意”的说法,认为在情感表达等方面语言有所欠缺,而沃克认为在表达女性情感方面缝纫更加有力,精神上与之异曲同工。这恐怕也是她在作品中使用缝纫意象、别具匠心之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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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沃克在小说中刻意凸现了缝纫的表情功能。成熟了的西莉将五颜六色织进了她各种各样的手工,将它从一种痛苦的色彩变换为欢乐的色彩,送给了她深爱的姐妹们,表达着对她们的欣赏和祝福。给她最亲爱的舒佳,她“做了一条十全十美的裤子”;给觉醒了的小鸽子,她做了“一条颜色跟太阳落山时的色彩差不多的裤子,杏黄色带小灰点”;给充满斗争精神的索非亚,她做的裤子与众不同:“一条腿紫色,一条腿红色”; 给内蒂做裤子她更是充满爱意:“内蒂,我正在为你缝裤子,好让你抵挡非洲的酷热……我的每针每线都是一个亲吻。”
“梭子的诉说”导致了更加残暴的血腥,惨绝人寰的悲剧,而与此相对比,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缝纫活动却导致了和睦,导致了团圆。沃克认为,暴力只会导致更深的沉默,女性在争取平等独立的过程中必须找到另一种选择。在作品中,这种选择就是缝纫和交谈,缝纫甚至比交谈更加有力。事实上,正是缝纫压抑取代了西莉以暴抗暴的冲动:当西莉要对阿尔伯特扣押内蒂信件的行为动手时,是舒佳劝她缝裤子,西莉接受了她的意见:“我们打算每天阅读内蒂的信,每天缝裤子。握在我手中的不是一把剃刀而是一根针。”从此开始,沃克的文本完全离开了菲洛美拉神话中暴力——沉默的循环模式。作品之所以用紫颜色为题,本身就是基于对菲洛美拉神话原型的重构:在神话原型中,紫色的象征意义是负面的,暗示着主人公的悲惨经历和说不出话的痛苦,预示着她的悲剧未来,而在小说中,作者反其道而用之,她让西莉在成熟之后才使用紫颜色,表达的是主人公的觉醒和选择的“妇女主义”生活方式。
从西莉重新拿起针线开始,她找到了与姐妹们紧密联系的又一种思想与情感交流方式,并在这种交流中修复了自我——舒佳的离去没有使她重新陷入孤独,相反,完整的两性共存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男性不再是她要摧毁的敌人。在小说结尾,阿尔伯特也操起了针线,并回忆起他小时候与母亲一起做针线活的快乐,这一过去的特柔斯被接纳为缝纫伙伴交谈的一员。缝纫仿佛已经有了生命,成为促使男女两性和睦相处的调停人。西莉把自己的小工场起名为“裤子非有限公司”,表明了她作为女性的宽阔胸怀。内蒂从非洲回来后,西莉介绍说,舒佳和阿尔伯特都是“我的人”。 这充分表明,在沃克看来,暴力的循环是可以被打破的。而她所提出的“妇女主义”,目标在于男女两性间平等友爱,在于人人都可选择各具色彩的生活方式和道路。
三
菲洛美拉神话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女性丧失语言能力就等于丧失自我的隐喻。而小说则反其道而行之,可以被看作是女性要保护自我、展开自我必须开口说话的隐喻。特柔斯的暴行使菲洛美拉陷于沉默,其最终的结果是将其变为非人;而在小说的开始,阿尔伯特也是如此,西莉的最初反应也是回避自我,力图将自己想象为一块木头。但在小说中,强暴并未最终成为主人公沉默不语的手段,相反,它成为了使西莉去寻找声音的催化剂,她逐渐地明白了,可以使用“主人的工具”去对付主人,使用语言意味着行使权力,反抗暴力。西莉被要求对强奸一事保持沉默之后,将细节纪录下来,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写信给上帝。在这里,她不仅记录下了这一事实,而且强调了“我是一个好女孩”,表明了她意识到了自我。在这里,作者颠覆性地修改了神话原型,使强奸成为女性争取独立斗争的开始。
菲洛美拉神话对女性而言是惩戒性的,它暗示:女性的反抗的唯一结果只可能是毁灭。神性的权威叙述抹擦掉了女性的声音,也抹擦掉了她们的主体地位,从中听不出她们的任何感受和反应。而在小说中,强暴所唤起的恰恰是女性持续不断的诉说。整部作品主要由三部分的诉说交叉构成:西莉向上帝诉说,诉说她遭受的屈辱,她对舒佳的迷恋;西莉写给妹妹内蒂的书信,诉说她的觉醒、她与周围姐妹们的情谊;内蒂的来信,诉说她俩离散后自己的生活,诉说非洲的历史和命运。在这三个部分中,叙述主体都成为了女性,成为了感受强暴、反抗强暴的“我”,成为了觉醒了的、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我”。她们明白了语言的力量,学会了使用这有声的工具来反抗暴力,捍卫自主。西莉进一步觉醒之后,就直接用语言来对付阿尔伯特:
他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他说。你的诅咒顶个屁用。看看你自己吧,黑不溜秋,浑身毛孔,丑娘儿们一个。天哪,你什么也不是。
你骂我的每句话都要得到双倍报应,我说,你给我闭嘴。
菲洛美拉选择了暴力,意味着同时选择了男性的方式,丢失了女性的自我,因而导致了毁灭,而西莉写给上帝的信使之保留了自我,写给内蒂的信导致了她的复归,它们使得西莉重新树立了自我。她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职业,她用主人公的口吻将这一切写给了内蒂。在神话中,普罗克妮和菲洛美拉被蒂留斯直接撵出了家门,在小说中,内蒂和西莉也被她们称之为“爸”的那个人撵走,但与前者不同,西莉和内蒂又回来了。西莉描绘了胜利回家的感受,在信末写道:“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因为你有家可回了!”普罗克妮最后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西莉既维护了她的权利,也维护了她的家,甚至最终还找回了被“爸”送走的孩子。她摆脱了暴力循环的魔咒,也就开始走上了争取经济和人格独立的道路,以确证别具一格的自我。她不再给上帝写信,而把他当作了“我认识的某个男人。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显示了她开始意识到女性应当有自己的独立和尊严。她开始在给内蒂的信上签下大名,告诉内蒂她有了新的职业:“你的姐姐,西莉,裤子非有限公司”。这个签名表明,西莉已经找到了完整的主人公意识,与她以前对“我是”两个字都难以启齿形成了鲜明对比。
《紫颜色》展现了语言的建设性的力量。它展开了这样一个颠覆性的叙事模式:强暴使女性开口诉说——语言引导女性找到自我,迫使男性放弃暴力——语言还能促使女性放弃以暴抗暴的选择,重构男女两性的和谐关系。随着西莉的成熟,她不再满足于使用“主人的工具”去对付主人了,她懂得了语言能够用来理解和沟通,而不是用来互相摧毁。当阿尔伯特屈服于语言的力量,也学会了用一种建设性的而不是摧毁性的方式来对她说话的时候,西莉也不再拒绝他的声音了,相互之间开始了对话,语言不再是相互对抗的工具:“你现在跟他说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在西方,菲洛美拉神话流传久远,已经成为影响女性文学传统的一个模式。若干年来,多少作家都曾经想让那些具有真正独立意识的女性开口说话,自我表达。然而悖论的是,长期以来,她们在大量的创作中被困在阁楼上成为了疯妈妈。这不能不归咎于男权话语专制的历史与现实。而要改变这种状况,采用形式效仿、隐喻、改写和重构等原则,无疑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罗兰•巴特就曾经形象地比喻道:“文本就意味着织物……主体由于全身在这种织物——这种组织之中而获得解脱,就像蜘蛛在吐丝结网过程中获得解脱一样。”⑦沃克在小说中让笔和针同时开口诉说,编织出菲洛美拉的新神话,从这个意义上说,《紫颜色》不但复活了原型,而且使传统获得解脱,呈现出新的面貌。
作者系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江苏省重点建设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术骨干,英美文学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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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8页。
②“妇女主义”指上世纪70年代后期沃克等人提出的区别于一般白人女权主义的主张,沃克认为,妇女解放不能仅停留在单纯反对父权和男性统治的水平上。要强调 “在妇女团结的同时看到男人发展成长产生变化的可能性”,真正的女性自由建立在男性懂得了他们并不拥有女性这样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之上。
③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Washington Square Pre ,1985.文中有关该小说译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④ 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8页。
⑤ “Black Women Writers at Work”, edited by Carolivia Herron. Oxford University Pre ,(1991):176.
⑥ Tavormina, M. Teresa. “Dre ing the irit: Clothworking and Language in The Color Purple.” The Journal of Narrative Technique 16 ,(1986): 224.
⑦ 罗兰•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怀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