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948

  

尴尬的尊严

◇ 余 玲


  艾伟,作为新生代小说作家的后起之秀,近两三年的创作赢得了文坛的关注和肯定。《小卖店》即是他在二零零三年推出的一篇旨在关注和剖析特定环境中微妙的人物心理和人物关系的短篇小说。小说借助发廊街上一位年轻的发廊妹小蓝与发廊对面小卖店的女主人苏敏娜一段偶然而短暂的交往,深入展示了小姐——当下一种以出卖肉体作为生存方式的特殊人群与普通世人尤其是所谓的良家妇女之间隐秘而深层的心理关系,并由此揭示出小姐尴尬的现实生存状况。小说可贵之处在于它正视了小姐这一通常被世俗社会和普通女性所普遍鄙视排斥的群体,她们对获得世俗平等尊重的心理需要和心理事实,同时又冷静地指出她们这一作为正常的人的基本心理需要因为其职业的特殊性而不仅不能被合理满足,反而却会给她们带来更深的歧视的尴尬事实。
  小蓝,一个发廊街的发廊妹。发廊街,顾名思义是指发廊聚集的街道。但由于某些发廊街长期以来并不单纯的经营美发,而是混杂进不少暧昧的色情因素,所以,曾几何时,发廊、发廊街就逐渐蜕化为一种商业幌子,以此来掩盖和替代其背后赤裸裸的色情交易。小说中的发廊街就是这样一个名存实亡的低档色情场所,小蓝就是这色情场所的从业人员。起床后“衣衫不整,懒洋洋地坐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茫然地看着街景,街头没有令人兴奋的东西,一个男人也没有”。这就是这一群小姐在小说里的出场形象,也是多数对于小姐这一群体感到陌生的人们对于发廊小姐日常形象的通常想象。这一形象背后的潜台词就是:空虚、无聊、轻浮、以捕猎男人为生。
  男人,确切地说是男人的欲望是小姐这一群体得以生存的依靠。在一个小姐的意识里,世界大概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显示出是由男人和女人这两种性别组成。因此,怎样面对男人和女人就成为她们人际关系的主要内容。在男人眼里,小姐就是一种欲望符号、欲望化身。在这种欲望面前,小姐们往往可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因此就相应产生一种类似主宰者的心理自信,对于这一点,小说给予了充分表现。比如小蓝在对付男人方面一向就十分自信。她的直觉非常灵验可靠,正是靠着这出奇好的直觉,小蓝总是能够快速准确地找到对付不同男人的方法。因此在小说里,所有的男性人物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比如那位曾经包养她的台湾男人;那位难以伺候的拘谨男人;那位从上海专程赶来准备包养她的上海老男人;还有黑社会的小马;最后还包括苏敏娜的丈夫。这些男性统统拜倒在她的女性魅力或是肉体魅力之下,所以她直言不讳地炫耀:男人都很迷她,因为她有办法。可见,在男人的欲望面前,小蓝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欲望是男人的软肋,而这个软肋在小说里就具体化为小蓝这个从事肉体交易的小姐。小蓝对自己的这个角色非常清楚,且使用得恰到好处,她对此拥有相当的心理优越感。然而她的这种心理优越感是以她自己被物化为男人的欲望对象为前提和代价的。换句话说就是,她的这种心理优越感并不是基于普通人际交往基础上的自我满足,而是一种片面的、残缺的、异化的自我满足。对于这点,小蓝也有清醒的认识,她觉察出了男人在“看她的眼里除了欲望外,也有一种令人不那么舒服的内容”。而这令人不舒服的内容的存在就始终让小蓝的满足和优越打了折扣。这就是作为小姐的小蓝在男人眼里的真实处境——单纯的欲望符号,离所谓的普通人之间的尊重还相差甚远。
  小蓝与男人的关系如此,那么她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恶劣和微妙。这也是小说重点表现的内容。作为女性的小姐以出卖肉体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而这种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侵犯和亵渎了女性作为女性应该拥有的性别权利和性别尊严。被小姐直接侵犯到利益的,如那位台湾人的妻子对小蓝的方式是“二话不说,就给她两个耳光”,并喝令她“滚”。痛恨厌恶鄙视之情可见一斑。而那些没有被直接危害到自身利益的女人,如台湾人所在的高尚小区里的那些女人,对待小蓝也是“眼神里充满了敌意。他们的眼中有刀子,小蓝经常觉得自己被他们剁成了肉酱”。这犹如刀子的冷眼就是她们对小姐的集体的道德审判方式,里面包含的对小姐的不齿和谴责,令小蓝如芒刺在背。尽管她在男人面前多么得意,或者在女人面前怎样的把头抬得老高,看上去比谁都趾高气扬,但是社会上和所谓的良家妇女对她们本能的、约定俗成的恶意的鄙视和刻薄的中伤仍是她们心中永远无法消除的隐痛。所以,小蓝她“更喜欢呆在发廊里”,因为“这里没有敌意”。
  小说就是在小姐的这样一种复杂微妙的心理背景上展开的。而小蓝试图寻求与女性群体的沟通与和解就是推动该小说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小说一开始就让小蓝处于对苏敏娜——一位与其发廊隔街相对的小卖店的女老板——的莫名的好感中。因为小蓝经过长期观察,发现苏敏娜“看上去没有良家妇女那种自以为是的德性”,“她对这里的姑娘非常亲切,有一种家里人的亲切”,正是这种亲切让小蓝宁愿多走几步到苏敏娜的小卖店去打电话。但这只是小蓝的一厢情愿而已。此时的苏敏娜对小蓝们的善意亲切还只停留在脸面上,是一种维持在普通人际关系和商业关系表面下的礼貌与尊重。而一回到家中,苏敏娜却十分乐意在丈夫面前肆无忌惮地攻击那些小姐,且态度刻薄而兴奋。尽管她平常与人为善从不主动攻击谁,但她却能一口气将诸如“轻浮、不要脸、贱货、烂货”之类的恶毒言辞泼在那些小姐身上。苏敏娜在人前人后、屋里屋外的两样言行令人诧异,小说借助其丈夫的口质疑道:“你干吗这样刻薄,如果不是说小姐们,我会怀疑你不是个善良的人。”的确,善良是苏敏娜在小说里的标志性格。而就是这善良的苏敏娜面对小姐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恶毒与攻击快感,尽管这令她本人也感到奇怪。但正是这莫名其妙的行为表明这是一种被掩藏的潜意识,是大多数良家妇女深层的心理真实。这种愤恨与歧视心理是长期以来对女性肉体交易者集体无意识的反映;是自古至今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对女性非正常性行为的道德审判的体现。非如此不能表明文化道德的正义导向,非如此也不能表明与之区别的普通女性自身的纯洁与尊严。苏敏娜对待小姐的矛盾行为即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具体表现。加之那些小姐好吃懒做却能比她挣更多的钱,穿得比她好吃得比她好,这些显见的物质上的不公平导致的心理不平衡,使苏敏娜在意识和潜意识的双重推动下对小姐形成一种刻薄的态度。这或许也是当前多数人歧视小姐的道德和现实原因。
  小蓝与苏敏娜,发廊与小卖店,一边是好意的试图靠近,一边是恶意的深层排斥。这两种错位的心理与情感有无沟通和理解的可能?苏敏娜的态度又有无偏颇之处?随后的小说中作者为她们制造了一次零距离接近并和解的机会。这个机会来得并不容易。在通常的情况下,苏敏娜断然不会和小蓝这种不清白的人发生过多的关系,因为她是一个良家女子。所以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小蓝打麻将的邀请。然而作者并不作罢,继续安排一个老头子专程从上海赶来坐镇发廊发誓要包养小蓝,不成不走,将小蓝置于麻烦之中,又让麻烦中的小蓝向苏敏娜求助,使苏敏娜难以拒绝。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敏娜帮助小蓝才有可能。毕竟这样的帮助一是人道之举;二是正义之举,因为给小蓝制造麻烦的是一想吃嫩草的老头,属于非正常男女关系;三是小蓝本人天真纯洁的长相让苏敏娜心生本能的同情。所以苏敏娜这才慷慨地让小蓝把自己的小卖店作为她的藏身之所。不仅如此,当小蓝夸赞她漂亮并告诉她,她的漂亮引起了发廊客人的注意和热情时,苏敏娜更鬼使神差地提出让小蓝去她家躲避。苏敏娜的话一出口,令两人都有点始料未及。但小蓝很快在苏敏娜的眼睛里发现了真诚,她相信她的感觉。于是心里一热差点落下泪来。这一刻小蓝或许体会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群的平等和关爱,这是她期待已久,甚至是梦寐以求的。但这对于苏敏娜而言,只能算是一时冲动的结果。若不是小蓝的话在她心里引发起某种微妙的反应,那么她和小蓝之间的进一步接触或许就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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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接下来在苏敏娜家里,为小蓝和苏敏娜营造出了短暂的心理蜜月期。虽然苏敏娜向其丈夫隐瞒了小蓝的真实身份,但两人的关系还是迅速地亲近起来。黑暗中小蓝向苏敏娜虚构自己悲惨的往事,博得苏敏娜真挚的同情和眼泪;而苏敏娜也以自己终生不能生育的苦恼赢得了小蓝的真心的同情与信任。此时小蓝作为小姐的身份在两人之间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普通女人亲密无间的友情和彼此体贴。至此小说终于在小蓝和苏敏娜,发廊与小卖店之间建立起一种沟通与融合,理解与尊重。但必须指出这种蜜月状态的出现,是以小蓝故意对自己的身世加以悲惨化为前提的。小蓝这样做在她本人并不是欺骗,而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因为小姐的悲惨身世和坎坷经历是苏敏娜原谅和理解小姐的前提,而小蓝只有顺应苏敏娜对小姐的这种想象才会博得她对自己小姐身份的同情和理解。虽然是谎言,但小蓝此时的本意还是向善的,在努力塑造自己在苏敏娜面前的形象。正是出于双方的心理期待和需要,所以在黑暗中,由女人的私密话题加上眼泪的催化,让两人都有点梦幻般如云如雾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让两个女人迅速建立起了一种信任。
  但好景不长,这种特定氛围下建立起的梦幻般的信任,很快在外界真实力量的介入下土崩瓦解。在一次晚饭后苏敏娜为照顾小蓝兴趣特意凑合成的麻将局上,由于苏敏娜善意隐瞒小蓝身份,使得那位邻居,一位中年妇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肆意对发廊的小姐们恶言相加,张口闭口婊子长婊子短,语言刻薄,态度直接,这让苏敏娜左右不是、尴尬不已,更让小蓝忍无可忍,最后干脆推牌走人,这是小蓝与苏敏娜关系破裂的开始。在那位中年妇女恶意的辱骂中,小蓝联想到苏敏娜这段时间里让她感到的种种不快:她处处隐瞒小蓝身份是摆明她小蓝的身份见不得人;她总以一种同情的姿态对待小蓝似乎姑娘们在发廊做事全都是迫不得已。这样一想,小蓝对苏敏娜的好感就渐渐变为了反感。苏敏娜和那些所谓的良家妇女全都是一路货,一样的自以为是、势利,她看起来善良,不过是因为她善于掩饰罢了。
  一经有了这样的认识,小蓝开始冷淡和疏远苏敏娜,也不再在苏敏娜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她对苏敏娜失去了信心,也对她试图接近和沟通的人群失去了信心。和苏敏娜的交往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小姐处境,容不得她做任何温情之想。而此时苏敏娜对小蓝这一系列的复杂心理变化却一无所知,她还热心托人为小蓝在教堂找了个卖东西的工作,以为这是对小蓝最切实的帮助和拯救。这善意的举动无疑让情绪中的小蓝更加感到一种变相的歧视。她痛恨那些公开的刻薄的歧视和咒骂,同样也反感别人的怜悯、施舍、同情和拯救。这两种态度背后掩藏的都是她为人不齿的小姐身份。这让她咬牙切齿。于是当苏敏娜征求她意见时,小蓝索性泼妇似的讥讽苏敏娜:“你让一个婊子去教堂,合适吗?”这让苏敏娜手足无措,却让小蓝得到一种报复似的快感,苏敏娜不就是想方设法不愿意承认她的身份,认为她这身份难以启齿处处为她掩盖吗?她偏要撕去苏敏娜心里那层温情脉脉的虚伪的面纱。虽然在那些夜晚,她也曾经为自己编排过一些悲惨的故事来成全苏敏娜对小姐温情脉脉的想象。但现在她不愿意再表演下去了。“婊子”这不就是多数人在心里对她们的定位?虽然她平时憎恶这样的称呼,但她此时偏就要大声地说出来,无论伤人还是自伤,但谁都不必再掩饰什么。小蓝终于以这种自轻自贱的方式亲手毁掉了自己在苏敏娜心里建立起的形象并宣告了与苏敏娜的决裂。当她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苏敏娜家门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可以在苏敏娜面前玩世不恭、不屑一顾,但却不能欺骗自己。她是这个人群中的异类,这眼泪就是这个世俗世界对她的伤害、拒绝、永不接纳,也是对她试图寻求和解的冰冷的回答。
  从开始的好感、试图接近到最后的被伤害,整个过程的结果就是再次加深小蓝对自己异己身份的确认;加深小蓝对这个世俗人群尤其是女人那种假模假样,自以为高尚就是她们的私有财产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的厌恶和仇恨。她要报复她们那种优越感,而那种优越感,无论精神、情感,还是物质都让小蓝嗤之以鼻,击碎它简直易如反掌。苏敏娜于是成为小蓝向这个世界报复的对象,而苏敏娜的丈夫,一个男人,就成为她用来报复的武器。
  这是一场由歧视、误解和怨恨带来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苏敏娜败下阵来。小蓝自此没再见过苏敏娜出现在发廊街,而她的小卖店,这个曾经让小蓝感到亲切的小卖店也易主易业,成为新的一家发廊。苏敏娜从此消失在发廊街上,而苏敏娜的消失则让小蓝的胜利变得空洞、无聊。她甚至后悔自己行为的任性莽撞。这场战争也终于没有胜者。虽然小蓝在小说最后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这怪不得我,谁叫她自我感觉那么好呢!”话虽看似有理,却难以改变这场战争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正是小说言有尽意无穷的魅力所在。小说虽然结束了,但小蓝作为小姐和苏敏娜作为普通妇女的关系在经过这一次的沟通失败后究竟会怎样,这一点作者却没有直接写出来。而这却正好与小说主题有密切关联。试想,无辜的真心想要帮助小蓝的苏敏娜在经受小蓝莫名其妙恶意的报复后,虽然以失败的姿态消失了,但她一定会在自己心里后悔自己的善良。而小蓝呢,想要改变自身与外界的关系,而终于适得其反,虽非本意却是事实,她作为男人的欲望符号、女人的憎恶对象的事实仍将继续。小说从起点到终点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什么都没有改变。而要想改变,小蓝只能放弃小姐这一畸形的身份,如果不放弃,她想要得到的平等、尊重、朋友、关爱无论多么名正言顺,都将是变味的、扭曲的、尴尬的、错位的,正如小说里表现的一样。
  《小卖店》以细腻的笔致深入展示和探讨了当前比较敏感的小姐这一从事肉体交易的人群的深层心理问题,展现了她们不利的现实生存处境,思考这一不利生存处境形成的原因,并试图在她们和世俗社会、人群之间建立起一种可能的沟通和理解。这是一个较为严肃和现实的话题,小说中作者也触及到此种现象之下一些较为深层的现实、道德和人性的原因,是一篇较有现实意义和现实深度的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