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时光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个傍晚,我在西街寻找爱尔兰咖啡的傍晚。一抬头,望见一丛小小的雏菊,在某间小店二楼的窗台上,平静地绽放。沿着它的方向,我一路走过去,看见一爿小店,店门上深褐色的木质匾额上点缀着四个圆润流畅的汉字:明园咖啡。
这是西街唯一一间招牌上没有任何英文字母的咖啡屋,也是唯一一间没有服务员在店门前招徕客人的咖啡屋,还是西街最小的一间咖啡屋,被隔壁大气的酒吧与西餐厅挤在中间,小得足以让人忽略它的存在,若不是那盆小小的雏菊,我几乎第四次路过它并错失它。
发现它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然后,在看到它那么多与众不同之处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也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没有服务员发现我站在门口,于是自己推开店门,径直走到吧台前。咖啡师正专注于手中的咖啡,完全没有觉察到我在他对面。看他沉醉认真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扰,只好耐心地坐在一旁等他调配好手中的咖啡,小心地放在服务员手中的托盘中,才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请问有爱尔兰咖啡吗?”
“有”
“请问是怎样一种咖啡呢?”
“是起源于都柏林的一种咖啡,或者说鸡尾酒。因为其中混合了威士忌的淳烈与咖啡的香浓。”
“那么是什么样的威士忌和什么样的咖啡调配呢?”
“威士忌当然要用爱尔兰威士忌,而咖啡,我们一般会选用酸度性比较弱一点的咖啡来中和酒的烈性,比如蓝山,比如曼特宁。”
“就只有咖啡和酒吗?”
“咖啡做完以后我们还会沿着杯口再打一层鲜奶油。”
我有些不甘心,继续问,
“那么你们是用什么样的杯子盛装咖啡呢?”
“爱尔兰咖啡要用特制的玻璃杯盛装,不能用一般的瓷杯。”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有些惊讶他的答案都是我心里所知所想的,这是第一次有人很有耐心地回答对我的所有问题,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在这里一定能喝到纯正的爱尔兰咖啡。
“那么你要不要来一杯呢?”
我略微迟疑,却说出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答案——
“不用,我要一杯曼特宁。”
“好吧,请随便坐。”
那是一间阁楼式的咖啡屋,我沿着吧台内侧的木质楼梯,伴随着轻微晃动和吱吱轻响走上二楼。
古老的木质书架一半嵌进墙壁,另一半又微微凸出,书架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留言本,整整两层。另外两层空间则陈放着各式各样的咖啡杯,精致的质感只用眼睛就能感觉到。
环顾左右,小小的店中只有两三个客人,他们在低声交谈着,时而又低下头啜饮一小口咖啡尽量不发出声响,避免破坏屋内美好的氛围。木质音响里放着简单的民谣,忧伤缓慢的节奏下,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浅吟低唱,如泣如诉。栏杆旁的藤编报篓里,随意地放着几本旧书,每一页,都有抚摩的痕迹。报篓旁有一盆绿得可以挤出油来的吊兰,为这个以棕褐色为主色调的小屋带来一丝清雅,同时,又在咖啡的香气中氤氲出一种沉稳。总之,在那方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没有浮躁,没有慌乱,没有速度,几乎没有一切与快有关的东西,有的只是缓慢的岁月与飘逝的光阴。
我在临窗的木椅上坐下,咖啡也很快被端了上来。
小心地饮下第一口,一种浑厚的芳香立即充斥于我的所有感觉器官中。那是之前从未尝试过的复杂感觉,却又不是咖啡的苦涩,抑或是香浓这么简单的词语所能形容的,想象中的爱尔兰咖啡或许正是这个味道,可是那不是爱尔兰咖啡,而是曼特宁咖啡啊。我想不通原因,却也只能小心地体味着这种感觉,一口一口,细细咂摸。
渐渐入夜了,窗外那些耀眼的霓虹又在暗夜里擦亮了眼睛。一些流年往事从指间溜出,跳进咖啡杯中,又被我喝进心里,一幕一幕,像放电影般重复闪过。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倾诉的缱绻无法拒绝,一种难以稀释的情愫挥之不去。立刻翻开桌上的留言本想记录下当时的心情,可是提起笔,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不知该如何下手。似乎有千言万语都郁积于心中却又找不到排遣的出口。文字的枯竭,让我在明园静坐的那个夜晚心惊胆战,直到现在仍然后怕。语言的苍白脆弱来不及描述当时的心情,也无法描述。
可是当回忆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清晰时,我终于又找到了记忆中的爱尔兰咖啡。像看一场黑白默片般重温了当时的情景。
那是怎样的一个又一个躲在被窝中读书的日子啊!手电筒微弱的亮光让我不得不一字一顿地去读那些美丽的文字。可也正是在那片温暖的光圈中,我第一次读那本《爱尔兰咖啡》;第一次知道有位伟大的诗人名叫叶慈;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代表自由与宽容的咖啡叫做“爱尔兰咖啡”;第一次明白“Farewell”与“Goodbye”的区别;第一次了解原来爱情是这样一件事情,它可以让人一直隐忍着思念不去占有,而是想尽办法为那个人在心里留出独一无二的位置;也第一次明白原来咖啡中也是可以溶入感情的,那苦涩又香醇的口感是经过发酵了的眼泪孕育而出的味道。
想起这些,也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并不是真的想要找寻那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而是找寻当时读书的心情。那些在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静静流淌的心情。也许正是因为回不去,才魂牵梦萦,才苦苦追寻,才隔着多远的距离也还是执着地向往,才在某个脆弱的时刻想要寻求安慰,才一直将它们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舍得丢弃。
而那颗年少而坦荡的心,总是充满太多梦想与憧憬,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与时间,即使为着一个简单的愿望便可以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比如,我至今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在那些同样记不住名字的咖啡厅点一杯名为“爱尔兰”的咖啡。又比如,在西街游荡三遍只为了寻找记忆中的那杯爱尔兰咖啡。
可是,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时,却终究没有点那杯已经翘首期盼了这么多年的爱尔兰咖啡。在咖啡师问我的一刹那,我开始迟疑,开始害怕。因为突然想起某个诗人说过的一句话:“回忆就是回不去的记忆。”
是啊,因为没有人知道时间行走的方向是向左还是向右,所以也无从知晓与它相反的方向,于是便无法沿着它的足迹一路回溯,寻觅真迹。可是偶然回首,却发现回忆将往事都打上一层淡淡的晕彩,剥离了那些曾在当时当地有过的或许欢喜或许忧伤或许娇纵或许躁动的情绪。如果我苦苦追随,即使耗尽全力也要将它们找寻,结果终于如愿,可是当再次打开时,却发现它们已经没有了记忆中唯美的姿态,反而衍生出些许陌生些许苦涩些许仓皇些许孱弱。于是又开始后悔当初千山万水踏遍的执着。那么,这种追寻,我宁愿主动放弃,正如我为了圆年少时心头久久缠绕的那个梦想,寻找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一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时,却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品尝。不是因为为我调制咖啡的人不是书中那个饱受思念煎熬的酒保,也不是因为我所在的咖啡馆不在都柏林,更不是因为我不是书中那个时时刻刻品尝着幸福却被蒙在鼓里的女主角。而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躲在被窝中偷偷读书的懵懂女孩了,那样的时光我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人不可能同时跨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年的手电筒,当年那本书,当年因为感动而流下的第一滴泪水都找不到了。而我,注定只能在记忆中抚摩它们,感受它们。如果在现实中傻傻的找寻,得到的可能只会是记忆中的完美情节破碎后的颓败与失落。
如果当年的失,可以用今日的得来补偿;那么当年的得,却要更加小心的保管,不要因为贪心地想要再一次品尝而酿成今日的失。所以既然回不去,就把那份美好小心收藏,放在心里那个属于它的角落里,上面写上小心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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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庆幸那天找到了纯正的爱尔兰咖啡,也很庆幸最终选择了曼特宁咖啡。
因为明园的爱尔兰咖啡再纯正也不是我的,而属于我的那杯爱尔兰咖啡早已同那晚的曼特宁一样被贴上岁月的标签,收藏进记忆的深处。回不去躲在被窝看小说的懵懂岁月,也回不去2007年10月17日的晚上在阳朔西街明园咖啡屋喝咖啡的怀旧时光。
骊 歌
又是一个骊歌高唱的季节,空气中飘散着栀子花的香气,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微微氤氲出伤感的气息。我也受到感染。
最近几天,一直想着这样那样的心事,自己的别人的心事,一切都与离别有关。
前天晚上的院庆暨毕业生欢送晚会是我唯一一次看完谢幕的晚会。不得不承认,整场晚会非常成功,博得了在场师生一次又一次的掌声。
但是,其实真正触动我的是杨雨老师的那篇《寄毕业生》和各任课教师的毕业寄语。听舞台上的美丽学姐缓缓地诵读着老师的毕业寄语,我发现自己竟然也深陷其中,禁不住涕泗滂沱。
DV短片中,一位位熟识的老师诚挚地献上自己对于毕业生的叮咛与祝福,可能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伤心不已。这时候,背景音乐响起,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知交半零落……
虽然还没有到毕业的年龄,我却已经开始被毕业的离愁所困扰,旁人都取笑说我无病呻吟。我也常常怀疑自问是否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可是那天晚上,我知道我一定不是无病呻吟,我是真的因为面对离别而伤感。
也许是天性使然,我总是看着别人的故事,渐渐地融入自己的情感。在替别人惋惜感叹的时候,也流下自己的眼泪。
我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远远地观望,我从来都不能将自己的情感加以节制,我从来都不能做到我所期望的那样如张爱玲一般冷静的对待人生。
悲天悯人,说到底,也许只是枉自尊大到不敢面对现实。一心只想活在回忆里,用悲悯的眼光观望过去,独享由此衍生出的淡淡情愫。欢喜也好,忧伤也罢,都当作宝贝珍藏在心里,放任它们慢慢地酝酿。很久以后,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更久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悠闲的我,也许会慵懒的坐在藤椅上,静静的翻它们出来,小心品尝,那个时候的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很多时候,我愿意把一切我无法处理或者无法面对的问题都交给时间来解决。我总是在逃避,唯心的安慰自己,时间会抚平一切,可是到头来,时间没有抚平一切,却抚平了记忆。
我每每想到这些,还是会害怕,我总是不断地问琼和小白兔,你们还记得吗,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有一个约定!
她们总是嬉笑着回答我,是的,我们有一个约定。
我是如此惧怕离别和忘记。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经历都牢牢地记载下来。文字,图片,视频……这些我所钟爱的载体也因此成为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如果记得与忘记,都变得明晰,那么离别的忧愁就不会那么动人心魄。抑或离别本不忧愁,忧愁的只是时间,那些静好的青葱岁月,一点一点,渐行渐远。
离别永远都只是短暂的,永恒的只有时间,只有那些想忘也忘不了的似水年华。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请遗落离别的心碎,擦干脸颊的泪水,让我们相互道一声:且行且珍惜。
衡山遐想
我总以为登临送目,应该在某个晴朗的下午,伴着西下的夕阳,身处高地,舒展情怀。遗憾的是,此次站在祝融峰顶,周遭却是一阵阵紧俏风声呼啸而过。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使山涧泉流的清脆,寺中钟声的沉稳以及登山游人的队伍都幻化成浮动的剪影。
在山腰水库拍照的时候,我曾幻想过从山顶俯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曼妙,可是当身处烟雾迷蒙的峰顶时,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
事先酝酿好的情绪被现实击碎,置身于仙境般的“南天门”前,才发觉原来所有的幻想都不及眼前来得真实可感。儿时常在电影电视中看到神话中仙雾飘飘的天界,总是以一种近似于膜拜的姿态虔诚地观望。飘渺的仙境中,若有若无的雅乐悠悠地敲打着,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虚无。如今,我总算明白原来所谓仙境,也许正如眼前所见,周身被云雾缠绕,如烟似带,轻轻地律动。我忍不住想去抚摩,可是刚一伸手,一切就又烟消云散了。太美的风景总是不能触碰,而只能感受。
我本不是地地道道的佛教徒,也不是彻彻底底的道教徒,更不是苦读经书的儒教弟子。尽管如此,每当走进庙宇道观,书斋学堂,我仍然会以理智无法克制的虔诚去弱化自我,而变得胆怯谦逊。我亦无从知晓这种性格是好是坏,是错是对。工匠灵巧的双手总是将人性最美好的一面添加于神像之中,于是,在佛道并重的衡山庙宇中,佛像与神像便有了人类最原始的美好--端庄、静穆、仁厚。参神礼佛的仪式过后,抬眼仰望,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例外的温暖。人性的光辉与佛神的崇高融为一体,“天人合一”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暑假的时候,在嵩山,在武当,见到佛道信徒将儒教也拉进庙宇来,都宣扬的是一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体系。其实,将儒教纳入无非是希望将人性融入神性佛性。这种思想常体现在佛经释注、神仙道义中,也体现在庙宇结构,法器排列的综合性中,最明显的例子是嵩山少林寺中所藏的那副将罗汉、道士与儒生外貌装饰特点杂糅的人物头像。当初观赏时,只在赞叹画师的巧手妙笔,竟然可以将三副画融为一体,而且真正达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境界,可如今,再回过头思考,不禁开始质疑这种略有些生硬的“合一”技巧。其实,就如衡山庙宇这般,直接将人性寓于神佛像身的雕琢之中岂不更为自然真实?真正的“天人合一”应该是这样不露痕迹才算得上高明之中的高明吧!
赵玉菡,中南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