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社会的阴阳两界
王小波《我的阴阳两界》这篇小说的开头有这么一段话:“将来的人也许会这样看我们:他们每天早上在车座上磨屁股,穿过漫天的尘雾,到了一座楼房的面前,把那个洋铁皮做的破烂玩意锁起来,然后跑上楼去,扫扫地,打一壶开水,泡一壶茶,然后就坐下来看小报,打哈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这些人之内。每天早上我不用骑车上班。因为我住在班上。我不用往楼上跑,因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而且我从来不扫地。我也不打开水,从来是喝凉水。每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坐到工作台前,就算上了班。这时候我往往放两个响屁,标志着我也开始工作了。”生活就这样分成了阴阳两界:阳的世界规规矩矩,阴的世界随随便便,主人公王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随便。原因有三个方面:首先因为他是病人;其次领导不管他;再就是其他人也不管他。
这是一个阴阳两界的社会,存在着阴阳两种类型的人,他们的生活分属于阴的世界和阳的世界。王二就是阴的世界的代表,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很随便。他住的地方是医院的地下室,地下室除了王二就没有第二个人,但没有其他人并不代表王二是孤独的。地下室除了王二是人之外,还存在着许多的物品,有医院的破烂,也有存放尸体的标本缸。王二就是经常与这些物品打交道。这些物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不会说话,都没有自己的思想,所以不管王二在这里做什么,都没有人反对他。他开始工作的标志是放两个响屁,他放屁时从来不怕别人听见,也不怕听到反对的声音,因为这里根本就发不出反对的声音。
社会的绝大多数生活在阳的状态,他们的生活和工作都很有规律,他们是一群被设置了的人。这群人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群众,都处在一种被设置的状态。领导被上面的领导设置着,普通群众又被领导设置着。他们必须每天按时起床,准时上班。每天都要做同样的事情,包括扫地、打开水、喝茶、聊天、看报纸等等。这种设置好了的生活让他们不需要想得太多,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已经变得跟机器没有什么区别了,这是一群因设置而失去思想的人。
王小波有一篇杂文叫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写道:“猪的生活很单调,假如没有人来管,他们会自由自在的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人来了以后,给他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母猪的任务是生崽。人们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他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1]
被设置的人就像被人们安排好生活的猪一样,他们要做的事情都是被设置好的事情,他们可以做的也是那些被设置好的事情,这是他们的生活。相反,阴的状态的人却不受这种种限制,他们生活得自由自在,他们专门做那些不能做的事情:“李先生和我一样,专干些不能干的事。我干的事是想写小说,经常往刊物投稿,但是总是被退回来,并且不是退给我本人……”这就是阴阳两类人的不同生活。
不同的生活内容使人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阴的世界,一个阳的世界,但他们又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当中,这是一个存在阴阳两界的混沌社会。
二、个人的阴阳两界
《我的阴阳两界》这篇小说标题的意思是:这个社会存在阴阳两界,每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分为阴阳两界。
小说的主人公王二的生活存在着阴阳两界。对于王二来说,他的阴的世界是由于三个方面的原因形成的:从生理上来讲,是因为他阳痿了;从工作上来讲,是因为他工作的权力被人剥夺了;从生活上来讲,是因为周围人的评价和眼光。周围人的评价和眼光,是使王二陷入阴的世界的重要原因。“对生活作种种设置是人的品性。不光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的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的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认为他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2]王二的周围生活着一群被设置得规规矩矩的人,他们也想设置别人,他们的目标首先指向了王二。
自从王二患病以后,医院里头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和异样的眼光。首先发难的是,王二的前妻。在他们离婚之前,王二的前妻在医院里头哭闹了好几场,让大家都知道王二不行。可以说前妻的哭闹是使王二的生活进入阴的世界的导火线。其次就是医院领导的所作所为,医院领导为王二所做的安排,使王二进入了这样的一种阴的生存状态,医院领导在后来还试图维持王二的这种生存状态。再就是其他人的评价和眼光,是使王二处于这种状态的重要力量。这股力量一直压着王二,使王二想翻身都不可能。王二的周围,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联合起来,企图为王二设置一种阴的生存状态的生活,但是到了后来,他们的力量失败了,他们的目标没有实现。因为有人突然加入了这场游戏。这个人是小孙。小孙在小说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是以朋友的身份介入王二的生活的,这种朋友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互相帮助之上。小孙和王二合得来是因为他们有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不愿意被别人设置。
小孙是在设置王二的人没有想到的情况下接近王二的。当设置王二的人发现小孙的企图时,他们也想把小孙设置起来,但小孙对他们的行动给予了坚决的反抗,这种反抗主要体现两次事件当中。第一次是在食堂。当食堂的大师傅企图用语言侮辱小孙时,小孙在食堂拿豆腐泼了大师傅一脸,这件事影响很大。“那天的事‘我们’大获全胜,给‘他们’以沉重打击,大师傅被泼了一脸油汤,还要写检查”。第二次是小孙的科主任找小孙谈话,问她为什么要到王二房间里去住,小孙的反问让老太太期期艾艾的答不上来,“干完了这件事,小孙觉得兴高采烈,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跑下来告诉我说,她又打了个大胜仗,并且要和我接吻以示庆祝”。这两次大胜仗为他们争取了更多的主动权,也为王二的翻身铺平了道路。
在小孙的大力帮助之下,王二的阳痿病被治好了。这时候,他的生活也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即跟大多数人一样,进入了一种阳的世界。“现在我不再拥有寂寞了,我的事情非常之多,既然不阳痿,也就没有理由神经。没有了这两项毛病,就得上楼去开会。除此之外,我又成为了中年业务骨干,什么仪器都得修了。除此之外,还得念念英文,准备到美国去接仪器……”。小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王小波就像是在画一个圆圈,当这个圆圈的两头接到一起时,这个圆圈也就画好了。小说写了这么多的事情和这么多的人物,它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无论是谁,想不被设置是不可能的。还是那句话: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三、说话与沉默区分的阴阳两界
王小波在杂文《沉默的大多数》中讲了一个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的故事。“他选择了一种沉默的生活方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写自己的音乐,一声也不吭。后来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忆录,并且在每一页上都签了名,然后他就死掉。据我所知,回忆录的主要内容就是谈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阅读那本书时,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当然,当时我在沉默中。把这本书借给一个话语圈子里的朋友去看,他却得不到任何乐趣。还说这本书格调低下,气氛阴暗,那本书里有一段讲了苏联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害怕,人们之间不说话。邻里之间起了纷争,也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别人烧水的壶里吐痰。肖斯塔科维奇长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象他做这件事的样子,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这一段就不笑,他认为这样吐痰动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这使我不敢与他争辩——再争辩就要涉入某些话语的范畴,而这些话语,就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3]话语可以作为阴阳两界的分界线,这是一种独特的发现,这种方法分出来的结果是:“阳的世界话语滔滔,神圣无比;阴的世界——人们真实的生活感受全都是相反的,但这一切却没有人说出来,也不允许人说出来。这就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被话语压制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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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把自己划在沉默的人群中,他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大多是处在沉默的人群中。王二在生活当中说话的机会很少,前妻与他闹的时候,他没有说话;领导安排他住地下室他也没说话,他就这样在沉默中搬进了地下室。地下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的世界。在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一次说话的机会。“我住的地方是医院的地下室,这里的大多数房间是堆放杂物的,门上上着锁,并且都贴着一张纸,写着:骨科、妇产科、内科一、内科二等等。我搬进来以后,找了一支蜡笔,在每张纸上都添了‘的破烂’,使那些纸上写的是骨科的破烂,妇产科的破烂等等,这样门上的招牌就和里面的内容一致了,但是没有人为此感谢我,反而说小神经的毛病又犯了。他们对我说,我不该在门上写破烂二字,破烂二字不能写上墙。假如我要写,可以写储物室,写成骨科储物室,妇产科储物室。”王二在门上添上“的破烂”三个字,目的是使外面的招牌和里面的内容一致,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同时他这么做也没有损害其他人的利益,按道理来说,他的这种做法不应该,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对。但是他的生活就像受到别人的监视一样,他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别人评论一番。这不,刚写上字就别人说成“小神经的毛病又犯了”,这些人说他小神经还不够,还要对他的表现进行深刻的分析,还提出了该怎么做才是正确做法的意见。这种话语的压力实在太恐怖了。人们只要一次受到这样的“优待”,就再也不敢这样做了。如果说话人是自己一边的,那还不严重。可是对王二提出意见的人是属于“他们”的人,是“他们”的人掌握话语的权力。“他们”的人一说话就暗示王二不要再有类似的举动了,他只好乖乖地治他的病。
小孙的介入加强了王二阵营的力量,但是这时候的王二还是不敢说话,倒是小孙表现主动一点。小孙是一个有胆量有激情的姑娘,当她的激情在别人那里受到打击之后,她的心也凉了下来,她跟王二说她不想和他结婚了。王二对此感慨万千。“我开始反省我们俩之间的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要完了,以后她也不会来看我,不会给我打饭,也不会趴在对面的木板床上算账了。这让我感到伤心。我真的很想要她,想把她留在我身边。这也许是因为我以为她是个自己人吧。现在自己人是越来越少了”。王二对小孙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年李先生说,自从创世之初,世界上就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我们’,还有一种是‘他们’。现在世界上仍然有这两种人,将来还是要有这两种人。这真是至理名言。这两种人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互相带来灾难。过去我老觉得小孙是‘我们’,现在我才发现,她最起码不是个坚定的‘我们’,甚至将来会变成。‘他们’也不一定。”至少王二对小孙还不够了解,他不知道小孙是在帮他,还是另有目的,是说话的“他们”,还是沉默的“我们”。
四、施虐与受虐所体现的阴阳转化
王二与小孙的关系很微妙。小孙以朋友的身份介入王二的生活圈子,接着又以帮助王二治疗阳痿病为借口,企图进一步与王二接触。说小孙以此为借口,是因为小孙对王二的动机不纯:小孙要帮王二治病,首先是说作为王二给她出气的报答,但到了后来,小孙对王二的要求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荒唐。
小孙说要治好王二的病,就先要跟王二结婚,要结婚还得先谈恋爱。王二是不想与小孙谈恋爱的,他更不想与小孙结婚。小孙要与王二恋爱遭到王二的反对,但小孙并没有放弃,她只要王二摆出一种与小孙恋爱的姿态就行。到了这一步,王二也就无话可说了。
在要求王二与她假装恋爱时,小孙就开始慢慢地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这主要表现在小孙要骑王二的脖子这件事情上。一个大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愿意就这样被一个女人骑上自己的肩膀的,但是在小孙的强烈要求下,王二最后终于蹲下了高贵的身躯。在中国的性别文化中,女人的被动位置是固定了的。小孙骑上王二的脖子,王二被小孙骑了,这种关系就正好被颠倒过来了。古老的游戏规则已经被打破,固定的游戏角色也被调换。王二的角色由固有模式中的施虐者变成了新模式中的受虐者。当小孙的要求得到满足时,小孙的激情也被王二调动起来。小孙的激情来源于王二的屈服,来源于一个大男人的屈服。王二就这样慢慢的被小孙征服了。在征服王二的过程中,小孙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王二作为一个被征服者,感觉非常的不好。有一段话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感受:“后来我就看见两条细细的小腿,搭上了我的肩膀在我起身之前,那双小手还在我脸上摸了老半天。这倒不是调情,而是在找可以抓手的地方。最后她抱住了我的下巴,说一声起,我就站了起来,脖子后面热烘烘,想起了一句歇后语:大姑娘骑瘦驴——严丝合缝。虽然我不是瘦驴,但是体会到了严丝合缝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她在我的脖子上上下摩擦了几下之后说:王二,这种感觉非常古怪!好像是我把你生了出来!”小孙的满足与快乐是建立在王二的被征服的痛苦之上的。但是这种快乐的情绪又反过来影响了王二的情绪,用王二的话来说,就是很受刺激。在这种作用与反作用的关系中,王二的病被治好了,他的男性能力得到了恢复,与此同时他的权力也恢复了。戴锦华在《智者戏谑》一书中这样给王二定位:“‘小神经’王二因阳痿被逐出了社群,却因此而获得了相当的自由;因此可以与小孙联手冒犯正统社会,并可以在小孙的医生身份与侵犯性‘进驻’面前泰然自若;一旦他被迫进入了小孙规定的角色:成为庇护者,并因此而获‘治愈’;他便在恢复男性能力与权力的同时失去了自由;他必须被整合进正常的社会秩序,并出演尴尬的男性角色。”[5]如果以统治征服为阳,以被统治被征服为阴来区分阴阳两界的话,在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中,王二与小孙的阴阳关系是被颠过来倒过去的,这种阴阳角色在不断的变化着。
注释:
[1]《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著
[2]同上
[3]《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著
[4]同上
[5]《智者戏谑》戴锦华著
李尚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