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美之为美,但人人皆难以尽言美之何以为美。美是没有终极的,人作为审美主体,只能在一个偶尔的美的契机里,用自身偶尔的主观情感来感受美的点滴,通过这种对快感的体验来感知美的意义。那么从文字学和音韵学的角度来考察作为个体审美体验的美到底是什么呢?
一、对于当前几种“美”字起源说的质疑
当前对于“美”字起源的看法主要有三种:羊人为美、羊大为美和羊生殖崇拜。前两种将“美”字上下相拆,提供了研究“美”字的一个范式。当把“大”解释为部落酋长等地位和威望都很高的“大人”时,“大”和“人”实际上是相通的,共同体现了原始人在造字时“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1](p7)的自我意识。但简单的将“美”释为“羊”的说法是有局限性的,这里主要从音韵学的角度考察这个问题。
在查阅资料时笔者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现象,就是以“羊”为构件的汉字一般都有声旁。如:羌(qiang)、恙(yang)、姜(jiang)、痒(yang)等,它们的声旁是“羊”,皆发“ang”韵;另一些如:羡(xian)、?(you)等虽音不从“羊”,但也有声旁,羡的声旁是(xian),?的声旁是久(jiu)。据查证以“羊”为构件的字只有三个似乎没有明显的声旁:美(mei)、?(yi)、羲(xi)。就前两则例子来看,我们可以说以“羊”为构件的汉字必然有自己的声旁。从汉字是音形义的结合体这点上可以推论美、?、羲三个字的字形必然与它们的发音有关。在《中国上古音韵表》中,美、?、羲三字韵部皆为脂部,“美”上古音调是“mri”,“m”是声母,“i”是韵母,“r”是介音。在以后的发展中“i”发生了元音流变,一部分“i”音继续保留下来,另一部分“i”音就与前面的介音“r”合并为“ei”韵,《韵会》中注“美”字“音眯”[2](p242)可证明这一点。所以笔者大胆地猜测:“美”字没有所谓的构件,它本身即是一个会意字,“?”、“羲”二字中的构件“”是“美”字的省形,所以二字的发音皆从“美”,发“i”韵。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么“美”字上面的“ ”就当不为“羊”。因为“美”的读音既不从“ang”(“羊”韵),也不从“a”(“大”韵)或“en”(“人”韵)。
从上面这个基点出发,本文分别对“美”字四种起源说逐一推敲:
1、羊人为美
这在萧兵的《楚辞审美观琐记》和康殷的《文字源流浅说》中都有论及,说明“美”字起源于原始的图腾崇拜和祭祀活动。由于生产力极端低下,先民们对自然万物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使他们对祭祀活动有一种公认的心理,这一点是合理的。有岩画作证明:先民围绕篝火进行祭祀活动[3](p32);云南沧源岩画中的巫祝祭祀场面[3](p28)。但这种理解还有下面两处值得商榷:
1.1 为何以“羊”为图腾?由伏羲造字说[3](p87)和仓颉造字说[3](p89)可以看出,汉字造字时间应在黄帝统治前后,这时华夏族正处于统一成型中或者已经成型。而我们知道华夏族的图腾是以蛇为原型的龙和以鸟为原型的凤,只有正统之外的西夷有一支以羊为图腾的羌族。文字的形成虽是偶然,但必须有高度的认同度才能加以推广和流传。所以华夏族以羊为图腾,用头顶羊头来进行祭祀的说法是有问题的。
1.2“美”字是否起源于部落酋长的崇高?现在普遍认为优美和崇高是审美的两种不同形态。根据审美经验,优美是一种很直接的快感,“人惟于静中得之”[1](p10)。崇高的审美往往要经历一个由痛感向快感的转换,“于由动之静时得之”[1](p10)。崇高所引发的痛感经过人们主观的反思成了一种“特别能给的快感”[4](p110),从而给审美主体带来审美愉悦,所以痛感只有转化为快感才能成为美的。[5](p8-9)
由此可见,崇高美应该是滞后于优美的,它必须在人类已经具备相当高的判断能力和自我反思能力后产生,在先民审美意识还未自觉的发生期,他们对审美标准的感念应当是相对直接的。
况且据考证,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崇高美始于《易传》。《易传》云:“乾始能以关利天下,不言所列。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止,纯粹精也。”到《孟子》的“浩然之气”时,主体的崇高美才被进一步地高扬。至此这种“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崇高的牺牲精神才真正确立下来,并逐渐成为历代士人的人格典范。所以说“美”字起源于部落酋长的崇高也是有局限性的。
2、羊大为美
许慎《说文解字》说:“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6](p239)徐铉谓大羊的肉肥而鲜美[1](p382)。味美虽是现代中国美意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嵇康曾说过“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曲变虽众,亦不同于美。”[7](p347-348);《韩非子·扬权》曰“味美香脆。”),但这不足以说明美的本初意义就是味美,原因如下:
2.1距造字之初最近的《诗经》中,没有一处用“美”字指味美。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彼美淑姬,可与晤歌。”(《陈风·东门之地》)等,“美”字基本上都是指人尤其是女子的容饰之美。而涉及味觉美感时,《诗经》中多用“甘”“旨”二字表示。如:“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邶风·谷风》)“旨酒欣欣”(《大雅·凫翳》)。可见“美”解释为“味美”应当在《诗经》成书之后。
2.2 味觉作为审美感官的自觉是滞后于视觉和听觉的,这是由人的审美经验得出的:“美是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国语·周语下》)。不仅如此,汉字构形的基本方法是象形,造字时不可能故意地绕过最直接的视觉感官而进入相对间接的味觉感官领域。同时,字的推广流传必须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而并不是所有人对大羊的味美都是赞同的。
3、羊生殖崇拜
羊生殖崇拜是由于母羊生小羊的时候包衣不破,生产时容易。这种解释表面上看是有一定道理的,细究起来也是有一定问题的。《诗经·生民》云:“诞弥厥月,先生如?。”郑玄将“?”注为“生之易也”,段玉裁反驳他说“兽之生也,无不易也”。但从下文看,后稷被他的母亲姜??抛弃了,所以后稷名“弃”。如果是生产顺利并且后稷是个健康的孩子的话,姜??是不可能抛弃后稷的。从这里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后稷生下来时有奇异的事情发生并且这种奇异还让姜??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而“?”可以指小羊。那么我们就可以猜测后稷生下来时身上长满毛。这可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中的记载相佐证。宋平公的夫人出生时“赤而毛”,所以被“弃之于堤下”。所以把“?”当作如小羊般长毛讲,而非指生之易。因此将其当作羊生殖崇拜的证据是有问题的。同时结合段玉裁的说法,兽之生皆易,不必单单指羊这一种。
退一步讲,如果“美”字是作“羊生殖崇拜”讲,那么“羊”字下面当有典型的女性或者是母性特征,如“女”、“母”或“孕”等,但不论是“大”还是“人”都显然是一男性(陈良运根据《易》卦阴阳交合之说认为“羊”为女性之征,而“大”为男性之征。[8](p20-23)),所以以羊生殖崇拜为“美”本义的说法也有局限性。
以上三种“美”字起源说虽都有其偏颇处,但都为扩张美字含义提供了独特的审美角度,这对我们研究审美的历史是很有意义的。
二、对“美”字初义的猜想
笔者对“美”字初义的猜想是建立在原始人装饰自身欲望的基础之上的。“所谓装饰是加上一些适合的东西”[4](p230),达到美化自身的目的,从而刺激主体的感官,使主体心理上产生愉悦,所以主体就直接把装饰物作为美的象征。《礼记》曰:“去饰,去美也。”《荀子·富国》中说“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都肯定装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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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讲,追求对自身的装饰是人的审美本能,但这种对装饰美的追求并不是没有限制的。当人类对于自身及旁边的事物的装饰过于机巧和奢靡时,人们就会普遍地对这种社会现象加以反思和调整,会反过来提倡“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纯真美。然而追求装饰美的效果是人的本能,所以这样提倡自然美的运动产生的社会影响是有限的,而且往往起到“讽一劝百”的效果,对装饰美和对自然美的提倡是一直处于此消彼长的状态,只是装饰美更具有人类心理上的优势。从原始人的审美心态上看表面的装饰需要正是开始完善起来的审美的消息。
以主体人装饰自身的心理需要为基点,结合“美”字的构形,笔者认为“美”字的源起最有可能的是:人头饰羽毛状。这种观点已由下面几位先生提出:王献唐“(美、每)皆象毛羽斜插女首,乃古代饰品。”;徐仲舒《甲骨文字典》“人首之上,或为羊头,或为羽毛,皆为装饰,是象形兼会意字”;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第四卷“(美)上不从羊,似像人首插羽为饰,故有美义以形近羊,故伪从羊”。这种说法的合理性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我们不仅可以从视觉上感受出“ ”为两羽相向状,而且可以直接从字形的分析中得出。在汉字还未完全定型的时候,构形上大体一致,但方向完全相反的例子是常有的。“美”字可以释形为人头饰相向之羽,像我们现在可见到的京剧中武将头上的雉鸡翎,是一个会意字,故其音不从人、大、羽。
2.这是出于原始人模仿异己人装饰自身的需要。原始人的思维还处于人类思维的幼年时期,所以我们可以将原始人的思维模式与儿童的思维模式加以类比。研究表明儿童比成年人有更强烈的模仿欲,如他们会模仿同伴的哭和笑、模仿成人“过家家”等。这些模仿游戏其实都是出于人类先天的模仿本能,同时人类的一切审美行为都是由这种模仿的心理诉求激发和表现出来:“那种涉猎过艺术和科学的伟大天才,从中捕捉到一些气味,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摹仿。”(艾迪生《关于创造性的天才》);“美的形成作为某一个美的对象的模仿,始于个别的美好事物。”(温克尔曼《论希腊人的艺术》)。据此可以推断,“美”的本义就是先民们对异己人的模仿,从而取得装饰自身的客观效果。
3.模仿的饰品为何是羽毛而非他物?牟作武在分析“美”字的起源时说:“‘美’字是一个正面人形,头饰两条鸟的尾羽,是与祝人相近的歌舞人员,在原始人的岩画中能找到完全一致的形象,这是只限于庆典仪式中列队歌舞的合歌者——‘美人’,后来‘美人’职业被舞人所代替,‘美’字渐渐转化为形容词字”。商代有一种舞称为“羽舞”或“羽祭”,可见用羽毛装饰舞者是一种原始的审美取向(《太平御览》)中有:(楚灵王)骄逸轻下,简闲务鬼,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以祀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绂,起舞于前。”)。
那为什么这种装饰品是羽毛而不是羊头呢,这实际上又回到了在上文中对于华夏族图腾的探讨。我已经讲到过华夏族的民族图腾是龙和凤。凤为鸟王,华夏族对鸟图腾的崇拜都是有据可查的。“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1)“南方有鸟,其名为??(传说中与凤凰同类的鸟),子知之乎?夫??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所以作为“美”字而言,释为人头饰鸟羽就比释为人头顶羊头合理一些。
三、结语
上面所论及的所有质疑和猜想都源于同一出发点,即“美”字的产生或者说人类审美意识的产生是源于人类装饰自身的心理诉求。从这个基本点出发,笔者结合“美”字的音、形、义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美”自装饰自身这一微弱的追求美的心理火光不断地向人类认知的各个领域弥散,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美”几乎囊括了一切人类可感知事物的光明面,所包含的内涵与外延都被极大地扩充了。
然憾事亦有之,人类语言发展的局限性使审美走入了一个语言的困境,美予我者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美对万物的关照犹如月印万川,使万物皆得美之灵,只可惜我们的审美体验更多地是纵向的自我内心探求,而与外界审美经验的交流不过十之二三。
装饰自身的心理诉求只跨出了审美的第一步,要承续这种审美的发展,必须解决人类在语言表达上的困境,在这一点上现在的美学家和语言学家可谓任重而道远。
参考书目:
[1]王国维著;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译注.湖南.岳麓书社.2003.
[2]陈济.甲骨文字形字典.北京.长征出版社.2004.
[3]牟作武.中国古文字的起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4]马奇.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5]马奇.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6](东汉)许慎撰;臧克和,王平校订.说文解字新订.北京.中华书局.2002.
[7]林同华.中华美学大词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8]陈良运.美的考索.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
冯海玲,杨莹,湖北大学2004级中国语言文学基地班学生。